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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長安東望 第五十四章 招魂 文 / 阿菩

    第五十四章招魂

    靈俊與張毅離開以後,張邁問李臏:「你看如何?」

    李臏道:「若真是契丹或者北庭的使者來到沙州,則歸義軍中必有人與之暗相勾結。如今河西在大都護的帶動下民氣正旺,漢民猶思宗唐,如果曹議金真勾結了毗伽來對付我們,那絕不是好招,反而是昏招!不過我們也不得不有所防備。」

    楊易道:「高昌乃是一盆地,雖然沒有巴蜀盆地那樣的絕險可也四面環山,年初經過一番清洗以後內部已經乾淨得很,只要不出差錯,就算是東面北面同時遭受攻擊也還扛得住。但我們現在人在敦煌,曹議金動向未明,要小心的反而是我們。」

    李臏道:「依我看來,曹議金與北庭暗中來往是很可能的,不過現在最多也就眉來眼去,是曹議金尚不肯斷絕與北庭回紇的關係,但要真公開連胡叛友,我想他不至於這麼昏!」

    議論既定,當下各自休息,因第二天還有一件大事要辦——那就是前往莫高窟祭奠張義潮。

    張義潮乃華夏民族之大英雄,其功業之盛足可附於班超之後,張邁一路西行又一路東進,對這位民族英雄極盡仰慕,所以未入敦煌,已經和歸義軍的使者議定,此次前來沙州,祭奠張義潮便是一早就定下的行程之一。

    這日天色卻忽然轉陰,回春寒的風拂得人有些驚寒,張邁縱馬馳至莫高窟三里外,望見張義潮的衣冠塚便即下馬。張義潮卒於長安,所以河西軍民所立墳墓只是衣冠塚,並非原墳。

    自景瓊一事後,曹家對張邁的態度變得微妙起來,原本計劃中要大張其事的「聯祭」這時也變成了應付之舉,曹議金推說舊疾發作,只派了曹元德代表自己出席。

    不過張義潮乃是河西漢民心目中的「護國神」,張邁要祭奠張義潮的事情沙州百姓大多早有耳聞,這一日雖然天氣不好卻還是空巷前來赴會,對此曹家也不好橫加阻撓。

    到了衣冠塚邊時,頭頂的烏雲越來越黑,竟然淅淅瀝瀝下去回寒春雨來,曹元德縮了縮被涼雨灑到的脖子,匆匆將一片駢四儷六的祭文念完燒了,不料祭文被雨打濕竟然燒不著。

    張邁出列,眼看天涼雨凍,但數千百姓卻無一退去,知道他們不是來看熱鬧,而是真心敬愛他們心目中的河西護國神,心頭感動,將祭文藏在懷中,站於高處,一陣狂風刮來,將雨點如鐵豆一般劈在張邁臉上,張邁全身都濕了卻全不躲避,對著數千沙州百姓朗聲背誦起安西唐軍的《祭右神武大將軍張公文》來。

    這時風勢漸斂,雨勢漸弱,方圓數里全無人聲,只有張邁那雄壯的聲音在莫高窟左近迴盪——

    赫赫大唐!雄立東方!

    以仁以武,闢土開疆。

    東漸於海,西被流沙,

    聲教宇內,威臨萬邦!

    降及安史,國祚幾斬,

    君險臣危,萬姓倉皇。

    安東不守,北庭成墟,

    安南割據,河西淪喪。

    賴有將軍,重開舊路,

    慷慨歸義,圖盛圖強。

    惜乎偉業,未克全功,

    中興未至,英雄已亡。

    大恨諸胡,趁亂覬覦,

    侵我四鎮,吞我甘肅。

    西域萬里,遍地狼虎,

    我為魚肉,人為刀俎。

    泱泱中華,豈甘為臣?

    漢家苗裔,誓不為奴!

    邁等不才,願效先烈,

    奮劍馳馬,整軍經武。

    重建律令,重整河山,

    以期規復,以期雪辱!

    丹心碧血,傾出肺腑。

    漢道不昌,此志不渝!

    伏惟尚饗!

    這祭文寫得頗文,百姓也未必全聽得懂,但張邁的念誦鏗鏘有力,又在風雨之中屹立不動,所有人還是都被他感染了,張邁朗誦著,朗誦著,風勢忽大忽小,烏雲卻飄得遠了,陽光透了過來,天色忽而大霽,明媚的春陽照耀著莫高窟,一掃方纔的陰霾陰冷,彷彿是祭文引來了溫暖的陽春。

    這一刻的氣氛,沒有張邁刀斬景瓊時的那種猛烈,有的卻是另外一種肅穆,遙念張義潮,又一起展望「重建律令,重整河山,以期規復,以期雪辱」的未來,忽然間數千人的心似乎都融在了一起,這一刻不分你,不分我,唯有的只是一群不甘為奴的漢家苗裔,似乎張義潮的英靈聽到了張邁的召喚,超越生死時空回到了敦煌,回到了莫高窟,回到了這片他曾經叱吒馳騁的土地,喚醒了他昔日部屬後裔的熱血與豪情!

    張邁這才取出了祭文,當眾燒奠,沒有再說多餘的話,便帶著楊易等人默默回城。

    回到城門邊時,只聽莫高窟旁傳來了若隱若現的歌聲,那是敦煌的舊曲,那是沙州的舊歌,張邁側耳細聽,那歌聲反覆迴環,聽了數遍,終於聽明白了歌詞,卻是河西百姓對張義潮的回憶與頌歌:「河西淪落百餘年,路阻蕭關雁信稀。賴得將軍開舊路,一振雄名天下知……」

    「路阻蕭關雁信稀……路阻蕭關雁信稀……」

    楊易呢喃默念,忽然想起了安西軍還在蔥嶺以西時渴盼著聽到中原消息的那種心情,遊子思國,猶如赤子戀母,安西河西,並無區別!不知不覺間這名令諸胡聞風喪膽的大唐虎將竟然流下了兩行熱淚,此刻的楊易,恨不得取出琵琶來和上一曲,只有那樣才能宣洩他內心澎湃的浪潮!

    剛才是安西感動了河西,此刻卻是河西感動了安西!

    就在這時,遠方一騎馳近,竟是加急軍情!來人望見曹元德翻身下馬,呈上書信,曹元德拆開一看臉色大變,來到張邁身邊,張邁問道:「大公子,出什麼事了麼?」

    曹元德哼道:「回城再議。」

    張邁楊易等莫測深淺,回到府邸之後,李臏因雙腿不便一直留守,聽說了後道:「只怕是甘州回紇那邊出事了。」

    靈俊道:「待老僧派人前去打聽打聽。」

    過了有半個多時辰,張毅派了他的兒子張中謀趕來拜見,仍然由靈俊牽引從偏門進府,進來後便報急:「大都護,快走吧!」

    張邁問道:「怎麼?」

    張中謀叫道:「藥羅葛.狄銀為景瓊的事情怒火沖天,如今引了五萬大軍兵逼瓜州晉昌城,聲言曹令公若不將大都護交出去便要踏平沙瓜,覆滅歸義!眼下曹令公已經召集了慕容家、閻家、康家、李家商議決策,閻家、康家認為此事錯在大都護,不該為袒護大都護而得罪狄銀,慕容家的人卻反對這麼做,李家暗中漏出消息來,我父親一得知趕緊派我來報!大都護,如今曹令公那邊也不知道有什麼決斷,請你領兵快點走吧。」

    楊易李臏等都吃了一驚,石拔怒道:「曹議金就這麼怕狄銀?被人一嚇就要拿我們去擋禍不成?」

    郭漳衛飛都道:「大都護,寧可,不可冒險,咱們不如走吧!」

    「不!」張邁道:「現在事情未發,就這麼走了反而顯得我們心虛。且再等等,讓咱們看看曹令公究竟是豪傑,還是懦夫。」

    李臏微微皺眉,楊易對石拔道:「我去整軍,萬一曹令公昏了腦袋,你就護送大都護來與我會合!」又對郭漳衛飛道:「萬一城內有變,我們無法會合,而你們又得脫身,那就護送大都護殺往蒲昌海——于闐的朋友當不會負我們。」說著便走了。

    楊易走了沒多久,曹議金便派人來請,郭漳衛飛等都道:「大都護,不能去!」

    張邁沉吟片刻,道:「曹令公敵意未露,我若不去反而貽人口實。」對石拔道:「你跟我去見他。」石拔想也不想,就道:「好!」

    張邁又對郭漳、衛飛道:「若曹議金真敢動我,你們便殺去見楊易,闖出敦煌,然後傳檄河西,就說曹是叛國背義,傾安西之兵滅了曹家為我報仇。」

    一拍石拔的肩膀:「走!」

    石拔提了獠牙棒,與張邁一起騎上汗血馬往曹府趕來。

    郭漳衛飛要攔住他們,李臏道:「別攔,此去一定無事。」

    兩個少年不明白,靈俊道:「我料也無事,曹令公的個性不是足夠剛斷之人,而且他也斷斷不願擔承這等惡名的。否則他早就動手了,不會等到現在讓我們有防範反應的機會。」

    張邁走到半路,孫超帶了幾個人來,遠遠叫道:「大都護!張大都護!」張邁停了下來,孫超年紀已經老邁,這次匆匆趕來,停馬之後傳檄不已,使個眼色,他手下的幾個人便將曹議金的使者隔開了,孫超拉了張邁走開兩步,問道:「大都護,你此去可是曹議金所邀?」

    「不錯。」張邁點了點頭。

    孫超握住了他的手道:「那就千萬去不得!」他壓低了聲音道:「老夫從涼州來,這次藥羅葛氏雖然答應借道,但我仍然十分小心防備,因此一路都安插了眼線,我剛剛收到消息,狄銀已經興兵圍攻瓜州,又宣稱不得大都護誓不罷休!」

    張邁道:「那又如何?」

    孫超頓足道:「大都護你何等英明,這時怎麼還不明白?我料曹議金斷斷不敢得罪狄銀,此次請了大都護去,怕是要用大都護的頭顱去退狄銀之兵。」

    張邁哈哈一笑,道:「孫令公此言差矣,若曹令公這樣懦弱,嘿,他會怕狄銀,難道就不怕我安西的數萬虎賁猛士麼?」

    孫超見他要走,忙攔住他道:「大都護,萬萬去不得!這事真不是開玩笑的!」

    張邁道:「我也沒當孫令公在和我開玩笑。你放心,我此去也不是去送死。」

    孫超見攔他不住,頓足道:「也罷,既然大都護要赴鴻門宴,那老孫便隨大都護走一遭吧。」

    張邁大喜,只從孫超這報信、同行二事,他就知道自己又交到了一個可以交心的朋友!挽了他的手,道:「好,咱們一起去見曹令公!」

    來到曹府大門外,見府內偶有人影奔來奔去,顯得十分緊張,張邁問石拔:「你看怎麼樣?」

    石拔望了一望,他對於殺戮之事有一種野獸般的直覺,凝神片刻,忽然笑道:「沒事,沒殺氣。」

    張邁便踏步入內,進到二門,有兩個家丁攔住道:「請大都護和這位將軍將佩刀、兵器交給小的暫管。」說著來解張邁的刀佩,張邁右手一下子按住了橫刀,喝道:「退開!」

    那兩個家丁駭了一跳,被張邁一瞪連退數步,撞到了屏風上。

    只聽廳內曹議金問道:「何事?」

    其中一個家丁道:「張大都護要帶兵器入內。還有他帶來的石將軍,竟然要將那把大凶器帶進去。」

    廳內靜了一下,便聽門內曹議金道:「移開屏風。」

    便有幾個家丁來合力將擋在門口的屏風移開,露出廳內情景——這卻是一個偏廳,佔地不大,一眼望去更無剩餘,此時門內只有曹氏父子以及慕容、康、閻、李登重臣,並無甲士。

    曹議金道:「大都護,你可放心了吧。」

    張邁一笑,命石拔在外等候,自與孫超踏步入內,問道:「令公,這麼急召喚我來,不知有何吩咐。」

    「吩咐如何敢當?」曹議金淡淡一笑,說:「大都護耳目眾多,難道真不知道老夫請大都護來所謂何事麼?」

    說著向曹元忠點了點頭,曹元忠便將那封加急軍情戰報呈給張邁,張邁看了一眼,戰報中的描述果然與張中謀所說完全一致,便道:「原來是狄銀反邊,卻不知令公準備如何應對此事。」

    曹議金淡淡道:「剛才我招人商議,卻是有人建議我割了大都護的首級送過去,好讓狄銀息怒退兵。」

    張邁非但不懼,反而哈哈一笑,孫超微為凜然,厲聲道:「曹令公,莫非你有此打算麼?」

    卻見曹議金猛地怒道:「孫兄,你這是什麼話!我曹議金如何能做這等賣友之事?哼,狄銀竟然說出這等話來,可將曹某人看得小了!」

    孫超暗暗鬆了口氣,道:「這麼說來,曹令公是有準備與狄銀兵戎相見了?」

    曹議金淡淡道:「狄銀欺我老邁,但我歸義軍百年基業,難道就真的會怕了他不成?哼,他既然不願以和為貴,那咱們就打上一場,好叫狄銀知道我沙州非無英雄!」說到這裡鬚髮飄揚,豪氣逼人,轉頭望向張邁,道:「眼下請張大都護來,就是要商議如何解晉昌之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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