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世界大戰 第一一零章 鐮刀的威力上 文 / 阿菩
第一一零章鐮刀的威力上
接見各部首領的禮儀由鄭渭與法信統籌安排,來的都是位於疏勒地區西部、南部的部落,大多數是派來了使者,也有小部分是族長親臨,鄭渭心裡琢磨:「這些部族雖然派人來了,可他們心中到底是什麼打算尚未可知,若一開始就由張龍驤來接待,萬一他們在席上提出什麼要求,張龍驤沒有仔細思索的餘地。」
張邁是唐軍的領袖,大唐的欽差,他金口一開,事情便難以有迴旋的餘地,因此鄭渭便與法信商量,先由鄭渭、法信、李臏三人先設午宴款待,摸一摸諸部的底子。等到晚間再由張邁親自設晚宴正式接見。
疏勒唐民久受壓迫,就是大昭寺在回紇人眼裡也只是監工、奴頭的身份,法信身為九大首座之一,遇到回紇將領也抬不起頭來,這次眼見唐軍獲勝,遠近部落來歸,心裡自然不免有些飄然,覺得整個疏勒的局勢已經完全翻轉過來,內心深處湧起了四夷來朝的自豪感,頗望借此機會團結疏勒各部一起對抗回紇,將疏勒本城孤立起來。
在宴請過各部首領時,楊定國也到達了,午宴便改為由他主持,這一頓午飯吃得賓主交歡,其樂融融,張邁卻始終不現身。
等到午宴結束後,張邁才召集了楊定國、郭洛、鄭渭、李臏、法信召開了一個小型的軍事會議,討論接下來應該如何在疏勒用兵。
法信是第一次參加這等決策密談,密談的地點雖然只是張邁的臥室,屋子不過丈許見方,張邁和郭洛盤腿坐在胡床上,楊定國和鄭渭坐在茶几兩側的交椅上,李臏坐在輪椅上,法信則是取了個蒲團,坐在李臏旁邊。
這樣的密談,表面看來似乎很不正式,但法信卻知這才是真正決定大事的地方,張邁會讓自己參加,那是向他以及大昭寺高層傳遞了一種微妙的誠意。
張邁半倚著身子,顯得十分閒適,說道:「如今我們的大軍都已經開過葛羅嶺山口,接下來就是看如何驅逐胡沙加爾,我們有三件東西要爭取,第一是人心,第二是糧草,第三是城池!」
李臏想起剛才張邁接見各部首領時的情況,當楊定國高坐在虎皮椅上主宴會,兩旁兵將環立,眾吐蕃、突厥、昭武九姓等人眼神中的畏懼都超過了敬愛,不像沿途的唐民農夫,看張邁的眼神中除了敬仰之外,還有親切。因此他判斷道:「這些部族,此番是為利而來,是來看看情況,並未真正歸心。我們現在手裡可靠的力量,一是遠征大軍,二是唐民農夫,」
「要得人心,原本是很難的。」楊定國也和李臏有類似的體會,他說道:「唐民人心可用,至於其它諸族諸部則明顯還在觀望,不過我們也有個優勢,我在和諸部首領交談時,發現之前薩圖克壓迫得太厲害了,他們來到這裡覲見特使,就是希望我們的到來能夠幫助他們改變這種情況。敵之敵、我之友——諸部既然敵視回紇,我們就可以爭取他們作我們的盟友。」
法信點了點頭,但這屋裡的人對他來說都頗為陌生,所以雖想應和卻一時躊躇著沒開口。張邁向他一請手:「法信師父,這裡都是自己人,什麼話都可以說,不必有所顧慮。」
法信放鬆了一些,說道:「我覺得副大都護所言有理。我們若能爭取到諸部為援,那麼疏勒就會成為一座孤城,形勢將對我們大大有利。」
李臏卻搖頭道:「要團結諸部、孤立回紇,只怕沒那麼簡單!我們不能只看到諸部對回紇的恨,我們還要看到他們對回紇的怕。」
「怕?」
「對,怕!」李臏道:「諸族諸部,對回紇是又恨又怕,而且怕比恨要強烈得多——若非如此,他們早就起兵造反了。他們雖然痛恨回紇,可對回紇的畏懼卻更是根深蒂固,我只怕今天他們見我們取勝,便來赴我們的宴會,明天局勢稍有變化,胡沙加爾一道命令傳出,他們就會反過來成為回紇的陣前卒了。」
法信道:「回紇以威武壓人,諸部雖然不得已而是被裹挾了,這種裹挾是走不長遠的,只有以仁義之心、慈悲之懷,方能真正地使人心悅誠服。今日午宴上,諸部其實已都向我們示好,如果我們許下諾言,減輕賦稅,厚禮結交他們,應該可以爭取到他們的支持。」
李臏心想:「人都是賤骨頭,驅之以義不如驅之以利,驅之以利不如驅之以懼,仁義若果能無敵,當年得天下的就不是秦始皇而是孔夫子了。」正要出言,卻聽一人道——
「不,不可!」卻是一向主張為政者當寬以待民的鄭渭,這時卻反對了起來。
「不可?」不止楊定國,李臏也有些奇怪,鄭渭居然會反對作減稅承諾,楊定國道:「阿渭你是擔心軍糧問題麼?糧草方面,大昭寺還存得有些,這些本是大昭寺歷年從牙縫裡省出來備荒的糧食,法信已經將賬目交給了特使,剛才我也看了一下,當可支兩萬大軍五十日之用。短時間內,我們暫時可以不用考慮糧食問題的。」
張邁也沒打算將疏勒的戰事拖到五十天以後——如果拖得那麼久還沒拿下疏勒,那麼就注定唐軍勢將失敗!因為薩圖克不會給唐軍那麼多的時間。若胡沙加爾還在疏勒而薩圖克已經兵臨城下,來個裡應外合,那唐軍可就得完蛋了。
「這賬目我剛才也看過了,沒問題。可是,減稅的事情,是不能隨便開口的啊。至少現階段並不合適。」鄭渭道:「諸部對我們的擁護與否、擁護的程度,看的不是我們給他們好處的數量,而是看給他們好處的前後對比啊。人性貪而無厭,財源卻總有限,以有限之財源如何填得了無限之欲壑?我們將來是要在疏勒立足的,若一開始就許下減稅承諾,給足了他們好處,往後只會埋下更大的禍患。」
看楊定國和法信還不是很明白自己的意思,鄭渭解釋道:「這就像是做生意,諸部對我們有所求,而我們手裡也有他們需要的東西,生意之道,是一方漫天要價、另外一方落地還錢,諸部有所求,若我們一下子就滿足了他們,他們得到之後過不久又會有要求,那時候我們怎麼辦?若不繼續滿足他們,他們就會怨恨我們,他們不會記得我們已給他們的好處,而只會念念不忘我們不肯繼續給他們更多的好處。若要繼續滿足他們,那就只有剝削唐民來供養他們,那樣一來就成了割至親的肉來款待遠親,遠親不會因此就成為至親,至親卻會因此而成為仇人。」
李臏點了點頭,表示支持:「鄭參軍所言有理。先德而後威,則民怨其上,先威而後德,則民愛其上。再說如今我們都還沒真正取得疏勒的政權,現在就許諾,說出來的話沒有力量,也不見得就能得到諸部的真心支持。這些部族我太瞭解了,在我們真正打敗胡沙加爾之前,他們不會因為從我們這裡得到一點好處就為我們拚命,而一定會跑到疏勒城那邊跟胡沙加爾說:看看,唐軍已經給了我們這些這些了,你怎麼樣?要是你也給我們減稅,給我們好處,我們就跟你圍剿唐軍,要是你不給我們減稅,不給我們好處,我們就跟唐軍一起反你。當然,他們也不會直接這麼跟胡沙加爾說,但旁敲側擊的暗示卻一定會有的——就像今天他們給副大都護的暗示一樣。」
楊定國回想了一下方才會見諸部首領與使者的情況,確實如此,道:「可是回紇人會因此就答應減稅?」
「肯定會啊。」李臏笑道:「若我是胡沙加爾,我也會答應的,胡沙加爾的情況和我們不一樣,他大可先假意答應了,等將我們殲滅以後再設法反悔。他們既然是假意減稅,就可信口開河,諸部要多少就給多少,若我們是真心減稅,開價一定謹慎,我們鬥起減稅的承諾來,鬥不過他們的。」
法信愕然道:「可他們要是這麼做,那不就失了信譽與人心了麼?」
李臏冷笑道:「胡沙加爾的性命都賣給薩圖克了,他要什麼信譽?再說他又不是大汗,到時候薩圖克回到疏勒時,隨便找個借口過河拆橋,比如說他們曾經與我們勾結等等,殺幾個族長立威,嚇得諸部不敢動彈,然後再給一點甜頭,事情就這麼過了。甚至胡沙加爾自己也不會親口,而派個手下來做承諾,總之等我們覆滅以後,他們要反悔,總能找到理由的啊。」
楊定國仔細想一想,也覺得鄭渭和李臏的話很有道理,可要他也和胡沙加爾一樣,口蜜腹劍、從一開始打著要過河拆橋的打算,楊定國又覺得這不是正道。再說雙方都這麼做的話,到頭來唐軍也沒法在這上面取得優勢。
他長年協助郭師道撐持新碎葉城,軍隊也管過,民政也理過,可以說是經驗豐富,但新碎葉城的治理手段有其特殊性,那只是一個小城池,甚至只是一個小鄉里、小部落,幾千里不是親戚就是鄰里,又有外來威脅造成的危機感,讓整個新碎葉城的軍民都異常團結,靠著親情與真誠也能夠維繫新碎葉城的穩定,但如今事業漸大,內外關係、民族關係、宗教關係、敵我關係……各種各樣的關係紛繁複雜,楊定國所熟知的管理模式已經是完全不適用了,這時皺起了眉頭,不知該如何是好。
「若是這樣,那還怎麼爭取人心?」法信有些黯然地說。
鄭渭道:「若為疏勒的長治久安考慮,非但不能馬上就答應他們的要求,甚至還得先壓價!」
「壓價?」
「對,得把價碼壓得低了,低到比正常水準還要低,然後當我們讓價格恢復到正常水準時,諸部就會感恩戴德了。」鄭渭說。
張邁聽了嘴角不由得咧出一絲輕笑,心想別看鄭渭一副斯文樣,原來骨子裡頭仍然是個奸商。
「可是,」楊定國道:「你這樣的話,豈非以暴易暴,那樣他們肯定會站到回紇那邊一起來反我們的啊。」
鄭渭道:「這就要看手段和技巧了,其實無論是唐民也好,胡部也好,對於能與我們同生死、共進退的,可以先行減稅,讓他們知道我們的到來對大夥兒來說乃是莫大的福祉。至於還在和我們耍心機的諸部…………」他說著望向張邁與李臏。
張邁支著下巴,道:「伯渠的意思我已經明白了,是要營造出一個局面來,讓胡沙加爾做醜人,而我們來做好人,對麼?」
在大昭寺僧侶的招待下,前來覲見的諸部個個吃得湯足飯飽,張邁和楊定國輪流接見他們,認真地聆聽著他們的苦難史,並與他們分享安西唐軍以前被回紇人壓迫侵擾的痛苦,說到回紇人奸『淫』擄掠的罪惡,雙方真個是投契得不行,對於回紇,也大生同仇敵愾之感。
「欽差大人啊,」吐蕃蔥嶺部的使者默泣著,說:「我們每年將牛羊交上去後,留下的東西自己都填不飽肚子,這樣下去,我蔥嶺吐蕃非亡族不可!」
「放心放心,」張邁道:「等打敗了胡沙加爾,驅逐了回紇,我大唐一定會還大家一個太平世界!」
跟著疏勒突厥的使者也來哭窮,道:「我部本來就年年鬧饑荒,不怕欽差大人笑話,我部連族長都是皮包骨頭,可都已經窮成這樣,胡沙加爾還不肯罷休,今年夏天,忽然說什麼北方有戰事,說每一帳要上交羊四蹄,合族上下貢馬一百匹,可憐我們羔羊才剛剛長成,又被回紇給搶了去,只是回軍勢大,我們突厥沒落之餘卻又不敢違抗,只好聽從,如今部內牧民個個空著肚子強撐,三歲孩童都跟著羊兒啃草根了,再這麼下去,我們怕是挨不過今年的冬天。」
大昭寺群僧在旁聽了,無不難過,藏經院首座慈悲之心大發,幾乎就想開口借糧幾許,卻聽張邁指著疏勒的方向怒道:「這些回狗,真不是東西!」拍了拍那突厥使者,說:「放心,咱們一起發兵,等打下了疏勒,他們搶了你們的東西,我都幫你們搶回來!」
那使者有些尷尬,說:「我部人饑無力,怕幫不了唐軍什麼。」
張邁道:「放心!只要大夥兒都肯來,將疏勒圍住了,打仗的事情,自有我大唐的鐵騎衝鋒!至於餓肚子的老弱婦孺,可送到大昭寺來,暫時由寺僧撫養,我們雖然也沒有多少存糧,但大家是兄弟,是親人,有飯一起吃飯,沒飯一起喝粥。等打敗了胡沙加爾,驅逐了回紇,大家就都有好日子過了!」幾個小部落的族長被張邁同甘共苦的誠意打動,紛紛點頭。
張邁因說起當初起兵之初艱苦奮鬥的日子,道:「當日我們才起兵時,也是瞻前顧後,覺得以我們眼下在西域的兵力比起回紇來少了許多,哪知後來接戰之下才曉得,原來回紇只是一隻紙老虎,一戳就破了,所以千里遠征,如入無人之地!各位無需顧慮,儘管起兵,只要我們肝膽相照、聯手抗敵,胡沙加爾的滅亡便只是時間問題。」
唐仁孝、石拔等聽張邁說起往事豪情,無不振奮,諸部使者對共同出兵一事卻只是信口答應,但表示要先回去跟族長確定,大多沒什麼熱情。他們又在山上留了一夜,第二日便淡淡而去,只有三個和大昭寺關係最密切的部落——昭武九姓中的石、安、何三部,才同意出兵幫助唐軍共抗回紇,雖然這三個部落加起來還不到兩千丁,但三個族長都是親自上山,張邁便好生招待,對他們與其他不同。
法信嫻熟世務,見其它各部如此反應,已經揣摩到了他們的心思,不由得有些失望,來對法如道:「鄭渭、李臏說的不錯,這些人都不可倚靠,他們不會出兵的。」
法如卻淡淡一笑,說:「在這西域之地,無威者不能立德,大昭寺山下一戰只是讓諸部知道了張特使的大名,要使諸部從命,需得先破胡沙加爾,手握生殺之刀,使諸部敬畏,而後再收民心,使諸部敬愛。世間若無地獄,誰人敬重佛祖?佛法如此,世務也如此。」
法信心中有悟,低頭默念善哉,又道:「可是若無諸部助陣,只憑唐軍四府三部的話,能在博格拉汗趕到之前攻下疏勒麼?」
法如道:「這不是你我考慮的事情。但我看今天張特使的應對,顯然是心有成算,他有如此自信,必有道理,你我全力協助他便是。」
法信想想這一路來唐軍的戰績,精神亦為之一振,再無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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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邁自昭山夜宴之後,對諸胡的習性已經瞭然於胸,這次雖然沒爭取到諸部的出兵支持,心情也半點不受影響,前方郭師庸與安守敬調兵遣將,將戰線推到了疏勒城外三十里,張邁率領三百唐騎,法信率領三千民壯,押解了糧草,趕到軍中,郭師庸指著前方給張邁看,原來胡沙加爾亦已派兵出城,與唐軍對峙。
郭師庸對張邁道:「眼前的局勢,對我們不利。」
「為何這麼說?」
郭師庸道:「據阿布勒派人送來的消息,城內胡沙加爾大概有一萬多的兵馬,他又在城內造謠,說唐軍每得一城,男子殺盡,女人全部擄為軍-妓,所以城內居民人心惶惶,尤其是天方教徒,都有決死守城之志。祆教的長老也都表示會支持胡沙加爾哩。」
張邁道:「胡沙加爾有居民幫忙守城,可我們在城外的農村也有數萬農夫擁護我們啊。」
郭師庸苦笑道:「特使啊,你說這話,是在跟我抬槓麼?回紇軍的兵力不在我們之下,可是他們卻比我們多了一座大城——若是城外野戰失利,隨時可以退回去據城堅守,我們要是失利,卻是缺乏退守的城防——眾多鄉村都無險可守,大昭寺的情況我聽說了,也不是個可以堅守的地方。可以說,回紇是有矛有盾,我們卻有矛無盾,攻守之際,局面自然會對我不利。至於那些農民,他們雖然擁護我們,可鋤頭和鐮刀能用來攻城麼?我和守敬商量過了,若我們要在這個地區和回紇取得均勢,得先取下疏勒,但阿易雖然已經去了下疏勒,可他兵力單薄,未必能夠取勝,最好我們這邊拖住胡沙加爾的主力,卻分兵前往迂迴援助阿易,先取下疏勒,一步步削弱胡沙加爾的外圍防線,然後再謀奪疏勒本城。」
張邁聽郭師庸說道城市、鐮刀,心中一動,就在這時,敵陣奔馳出一隊騎兵來,試探性地攻擊唐軍的左翼。
左翼是安守敬的部隊,訓練精足,陣勢十分堅硬,安守敬軍中遠程部隊本來就多,在組成陌刀戰斧營時,又從第一折衝府那裡選換了不少弓弩手,這時前線立起盾牌,後方弩箭齊發,當先十餘騎紛紛落馬。
郭洛一招手,唐仁孝率領龍驤營馳出,回紇那支騎兵只是試探性進攻,眼見無法得利便斜斜撤回,龍驤營尾隨著這支騎兵,直犯回紇本陣!回紇軍中阿拉伯弓箭手亦射箭回擊,郭洛望見,下令鳴金。
這個小小的試探戰,雙方都沒撈到什麼好處,張邁想了一想,道:「不,不能分兵!這種戰術既然我們想得到,胡沙加爾也就想得到——那樣做肯定會中對方的圈套。兵以正合,以奇勝!咱們先設法打上一場野戰,而且無論付出什麼代價都要打贏,然後……」
「然後怎麼樣?」
「然後……」張邁勒了勒汗血王座,眺望四野,道:「然後我就讓大夥兒見識見識鐮刀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