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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世界大戰 第八十、第八十一章 西域縱橫之二 文 / 阿菩

    第八十、第八十一章西域縱橫之二

    凌晨。

    昨天晚上,本來蘇賴打算出城,但由於張邁的挽留,便留在城中又住了一晚,第二日就要回去,張邁答應,將會派遣重臣回訪。

    蘇賴年逾六十五,在這個時代、在西域這種地方已算老人了,起得甚早,天還沒亮就睜開了眼睛,他年紀雖大,耳目卻還靈敏,見窗口有個人影閃過,便悄悄來到門邊,卻聽門外有人支開了護衛,便將門打開一線,門外卻是個熟人——已經改名為李臏的謀落烏勒。

    回頭見蘇賴已經開門,李臏微笑說:「蘇賴阿叔,不請我進來坐坐?」

    在回薩圖克軍中的時候,李臏是以唐奴身份躋身參謀之中,每次參與軍事會議都是坐在三十幾人中最末的位置上,地位比薛蘇丁還要低得多,與蘇賴這樣的親信大將真有天壤之別。不過蘇賴為薩圖克之謀主,為人重才,對李臏也算較為看重,兩人常有溝通,李臏常得蘇賴獎掖,對這個老將也十分敬重。兩人有這層關係在,雖此刻分屬不同陣營,相見之下亦不免唏噓。

    幸好這間小屋沒有門檻,李臏推輪椅進來也不用別人幫忙,進門之後,蘇賴看看李臏的腿,訝異道:「你……」

    李臏剛剛遭受臏刑時**痛苦與精神痛苦雙重折磨,實讓他在地獄邊緣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遭,但也正是那段時間的折磨讓他動心忍性,幾個月間彷彿完全換了個人,這時卻已將這些都看得透了,淡淡一笑,說:「我剛來的時候,不肯投降,他們就把我的膝蓋給卸下了。」

    蘇賴啊了一聲,伸手一摸,果然發現他的膝蓋沒了,臉上現出慘然之色來,道:「這幫唐寇,竟然如此殘忍!」

    李臏低聲道:「小聲些,雖說兩軍交戰、不殺來使,但這裡畢竟是唐軍軍營,阿叔莫因言惹禍。」

    蘇賴歎息了良久,把李臏拉得近了些,道:「把你的遭遇,和我說說吧。」

    李臏雙眉垂了下來,那段往事,實不願回首,這是他真實的感情流露,蘇賴看了出來,歎道:「好吧,不說了,不說了。」又問:「那你今後打算怎麼辦?」李臏道:「我受刑不過,已經做了對不起博格拉汗的事情,將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不過還好,張特使愛我之才,對我總算不錯,而且因我建言有效,對我也越來越信任。至於唐軍能走多遠,就非我所能預的了。運氣好的話,或許還能得個善終,運氣不好的話,將來就算千刀萬剮,也無怨言。只是我的妻兒……」說到這裡忍不住哽咽:「我的妻兒不知道怎麼樣了,阿叔,你可得給我一個實訊!」

    蘇賴亦素知他是一個顧家的好男子,拍拍他的背脊,說:「我也與你實說,自有傳言說你投了唐軍,博格拉汗便將你的妻兒都監管了起來,押到軍中,但因消息未確,也還沒有如何為難。你就放心吧,今後我會好好幫你照顧的。」

    李臏雙眼一下子紅了:「阿叔,你就別安慰我了,博格拉汗為人嚴厲,若確知我已投敵,我的妻兒,哪裡還有命在?就算是阿叔你,也阻不了他的雷霆之怒。」

    蘇賴沉默了片刻,握住了李臏的手,把聲音壓得極低,道:「烏勒,說句心裡話,你還想不想救你的妻兒?」

    李臏全身一震,低著頭,好久,好久,才道:「阿叔,我知道你的意思,不過……不可能了。」他已明白,蘇賴是露出意思,要他身在唐軍而為薩圖克出力。

    「怎麼不可能?」

    李臏苦笑著:「阿叔,以你我的交情、智謀,咱們也不用講互相算計的話,敞開來說吧,博格拉汗的為人,是不會輕易放過背叛者的。就算我……我按照你的意思為博格拉汗立了功勞,將來回歸之日,他念著功勳,一開始或者會隱忍不殺我甚至有所賞賜,但對我這個人卻絕對不會再信任,往後說不定還會找個機會除掉我。沒錯,我是顧念著妻兒,可我也得顧念自己的性命——如今我再怎麼不願意都好,都得跟著唐軍一條路走到黑了。」

    他這番話說的坦誠,看得又透徹,蘇賴便知要拉他做內應已甚困難,歎道:「既然你這麼想,那也就沒辦法了。那你今日冒險來找我,為的卻又是什麼?」

    「其實,也不算冒險。」李臏道:「其實這次是張特使的安排,讓我來探探阿叔的口風。」說到這裡他苦笑起來:「其實阿叔是何等人物,哪裡探得出什麼來?不過座主有命,不得不行罷了。也好,我便趁機來與阿叔敘敘這故人之情。」

    蘇賴點頭道:「原來如此。」

    兩人對坐感歎,李臏問了一些家事,蘇賴但知道的便都相告,不知道的便說不知道,李臏又忍不住落淚,蘇賴一直握著他的手,道:「烏勒啊,現今你雖然身在唐軍營中,但仍然可為博格拉汗出力——我是說,不用背叛唐軍,也能出力。」

    李臏目光閃動,道:「阿叔是說……」

    「我是說,設法促成這次雙方的盟約。」

    李臏哦了一聲,道:「阿叔,難道博格拉汗真的有心想和張特使結盟不成?這不像他的性格啊。」

    蘇賴苦笑道:「這當然不是他的作風,不過形勢比人強,又有什麼辦法呢?你是在我軍中待過的,應該看得明白,眼下的局面,對博格拉汗來說相當不利啊。」

    李臏道:「是阿爾斯蘭有動作了?」

    「你這句話問得多餘,」蘇賴道:「阿爾斯蘭時時刻刻,都想削弱博格拉汗的。若不是東方逼迫甚急,以博格拉汗的性子,他能對唐軍嚥下這口氣?」他輕拍李臏的背脊,說道:「烏勒啊,你也曉得,阿爾斯蘭為人遲疑不決,缺乏剛斷,本來無論如何不是博格拉汗的對手,這幾年也都被博格拉汗逼得步步退縮,可是唐軍這一出現,卻將這一江清水都攪渾了。眼下博格拉汗失城喪師,實力大削,一旦伊麗、碎葉兩河諸部聽到消息,一定會對博格拉汗離心,眼看博格拉汗是連這副汗也保不住了。而眼下唐軍的處境,只怕也比博格拉汗好不了多少,名為雙雄,實為雙危。到此地步還要互相殘殺的話,那可真是自取滅亡了。不過,要是唐軍能夠反過來襄助博格拉汗,則博格拉汗雖失一怛羅斯,卻得一大臂助!而唐軍得博格拉汗為後援,已足以轉危為安,若你能促成此事,使異日八剌沙袞有事之時張特使能與我戮力同心,則博格拉汗又何惜一個婦人、兩個孩童?大業克成之日,亦將是你一家團圓之時。」

    李臏雙眼一亮,但隨即又搖頭道:「博格拉汗若一統回紇,唐軍在怛羅斯如何還安得住身?唐軍若亡,我又如何自全?」

    蘇賴笑道:「碎葉伊麗兩河雖然富饒,何如河中?奈斯爾二世戮力於內政,薩曼王朝那是富而不強。若得博格拉汗呼應,則自白水城以至於撒馬爾罕都可逐步蠶食,若兼併了河中地區,則唐軍足以與我回紇並列為西域雙雄。往後回紇向東,唐軍向西,雙方互為靠背,互相支持,此為雙勝共贏之道,烏勒,你以為呢?」

    李臏沉思良久,壓低了聲音,說道:「若真能如此,於張特使,於我,卻都大有好處。我如今雖然已經頗得張特使信任,只是唐軍之中有幾個桀驁不馴的主戰猛將,只想打仗,未必肯就此講和。」

    蘇賴道:「唐軍內部的事,我便幫不到你了。但你若需要外部如何配合,卻可秘派人來與我說。」

    「配合?」李臏道:「阿叔雖然高智,但這畢竟是唐軍內部的事情,能怎麼配合呢?」

    蘇賴微笑道:「正因為我是外部的人,所以才好配合啊。比如你有什麼眼中釘,或者唐軍中有不服張特使的反骨將領,而張特使不好動手的,則大可借博格拉汗之後除掉,如此豈非既乾淨,又利索?」

    李臏啊了一聲,低聲道:「有理。」過了一會,又道:「若回紇中有這等人、這等事,烏勒也會作為阿叔的響應。」

    兩人喁喁交語越談越是對路,最後擊掌為盟,約定互為外援。

    「至於你妻兒那邊,我也會妥為照顧,你無須擔心。」最後,蘇賴說。

    李臏大喜,當即和蘇賴約定了秘密聯繫的方式,談妥之後,看看天已大明,李臏便告辭出去,不就趙子銘便來送蘇賴出城。

    楊定國、郭師庸、鄭渭等從牆後走出,鄭渭問李臏:「這老狐狸,可吐露了什麼沒有?」

    李臏便將剛才的言談擇要說了,鄭渭笑道:「李兄真是了得,這般言語,若是換了我是蘇賴,也得中計。」

    楊定國郭師庸等則都道:「看來薩圖克是真心要和我們議和了。」

    李臏卻道:「不,蘇賴此來別無誠意。這一切全部都是計謀,他的話,我們是一句也不能相信!」

    眾人愕然:「這是為什麼?」

    李臏:「因為他洩露了薩圖克的弱點,而且顯得太過坦誠,對蘇賴來說,這是不該犯也不可能犯的錯誤!所以,唯一的解釋就是,他的目的,在於促使我相信一個本不存在的事情。」

    鄭渭道:「你是說,他看破了你在對他用計?」

    「他是否已經看破我對他用計不曉得,」李臏道:「我只曉得,他在對我用計。」

    楊定國沉吟道:「劉岸出發之前,先請特使過來一起商量一下吧。」

    石拔站崗,馬小春用小爐煮著牛奶,香氣四溢。

    唐軍的物質條件仍然顯得十分匱乏,但馬小春卻總是能讓張邁在有限的條件下得到最好的享受。

    牛奶煮開了之後,張邁讓馬小春:「把小石頭叫進來,一起吃。」

    吃了一半,張邁忽然停下,發怔。馬小春道:「特使,是這奶味道不好麼?」

    張邁沒回答,過了一會,才說:「不干你事,是我心裡有一件大事,遲疑難決。」

    石拔隨口問道:「什麼事情啊?」馬小春說:「特使都覺得難的事情,那一定是大事,咱們怎麼可能想得通?」石拔卻道:「那可未必。特使,要是我們可以聽就跟我們說說看嘛。」

    張邁猶豫了一下,這樣的大事與石拔說也不知是否合適

    「是一件……我們前進方向的事情。」張邁說。

    石拔想也不想,說:「前進方向?那有什麼好想的啊,我們不是要回長安嗎?」

    張邁一呆!看石拔,這小子臉上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回長安?」

    「是啊,回長安。」石拔掰著手指數著,說:「拯救唐民、聯繫長安、規復西域、振興大唐啊——這不就是我們要做的事情嗎?」

    他臉上的神情,很認真,很認真,認真到足以讓張邁慚愧!

    張邁苦笑一聲,幾乎就想說:「這是我們的口號。」但看看石拔那一臉認真的神情,他這句話哪裡還說得出口。

    「小石頭是相信這四個目標的。」

    這四個目標,或者說口號,是當初張邁呼喊出來,眾唐軍將士群相響應,最後由軍中有識之士加以總結的。

    唐軍中的一些「聰明人」,從一開始就看破了這四句口號只是「口號」,雖然他們也經常拿出來喊,但心裡並不是很當一回事。這些,張邁心裡是明白的。

    甚至就是張邁自己,其實也不完全將這四句口號當做不可移拔的信仰,沒錯,他經常和下屬講起該拯救唐民如何如何,聯繫到長安會如何如何,規復西域的豪情、振興大唐的壯志,也是常常掛在嘴邊的。

    可是,他自己真的相信麼?

    很難說,相信,也很難說,不相信。那是一種混合了的態度,對這四大目標張邁還是期待的,卻又還沒有狂熱地認為非此不可。

    然而,石拔此刻的話,讓張邁省起,唐軍將士之中是有著許多天真的將士,是真的相信唐軍上下——包括高層是在為此而奮鬥的!

    將士們拚命作戰,不是為了高層自己的榮華富貴,不是為了領導者建立霸權,而是為了那四個更加宏遠的目標。

    張邁更想起,這一路來唐軍所創造的奇跡,究竟是聰明人的貢獻大一點,還是那些天真的「笨」將士貢獻大一點呢?

    在這一刻,張邁有些觸動了,也有些改變了。

    拯救唐民、聯繫長安、規復西域、振興大唐……

    這四句口號叫著叫著,不知不覺間竟然已在許多唐軍將士心中紮下了根。甚至連張邁自己,也似乎也已經存在著類似信仰的執著了。

    這種事情,是不是就叫「久假成真」?

    大唐……長安……

    「沒錯,做事可以用聰明人的手段,但是方向與目標……」

    再次瞧了石拔一眼,張邁忽然笑出聲來,笑得石拔與馬小春都有些莫名其妙。

    「特使,你怎麼了?」

    「你……」張邁指著石拔說:「小石頭,你真是個頭腦簡單的傢伙啊!」

    石拔撓了撓後腦勺,說:「我是簡單啊。」

    張邁頓了頓,又道:「不過你說的對,關於我們的前路,有什麼好想的!回長安,沒錯,就是回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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