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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幽靈騎兵 第四十八章 漢宣定胡碑之二 文 / 阿菩

    第四十八章漢宣定胡碑之二

    張邁見來獻首級的這少年精神奕奕,心裡歡喜,問道:「你可就是那個出索套馬的少年?」

    那少年點了點頭,張邁豎起拇指:「好本事!不愧是英雄出少年!」那少年卻露出些許羞赧來,張邁又問:「你姓什麼,叫什麼名字?」

    那少年道:「我叫小石頭,不知道姓什麼。」

    張邁怔了一怔,心想如此好漢子竟連姓氏都不曉得,心中歎息,指了指那數百個出手殺胡的男女,道:「小石頭要跟我走了,你們呢,也跟我走吧。」

    那幾百人彼此相覷,終於都點了點頭,道:「我等願跟隨老爺,討口飯吃。」

    「不對!」張邁道:「我說了要叫我張特使,還有,什麼討口飯吃,你們不是乞丐!」頓了頓道:「以後要說:縱馬萬里,踏平西域!」

    那幾百人也不知是何意義,就道:「願跟隨張特使,縱馬萬里,踏平西域。」

    張邁呵呵一笑,又對那仍然龜縮在一邊的千來人道:「你們也跟我走吧。」

    那些人卻畏畏縮縮,終於有一個怯怯問道:「一定,要走嗎?」

    張邁眉頭皺了皺,說:「我也不是說一定要你們跟我走,但你們要是不走,等回紇人來了,一定會對你們不利的。」

    那千餘人有幾個伸了伸腿,但終於又縮了回去,一個中年漢子遠遠地跪下給張邁磕頭:「老爺,您別拉我們走了,我們在這裡過了好多年了,願在這裡過一輩子……」

    郭洛和楊易對望了一眼,各自搖了搖頭,張邁歎道:「好吧,我本是想幫你們,但你們不要我幫忙,我又有什麼辦法?」對郭洛道:「你剛才好像跟我說回紇人的穀倉裡有些糧食,都拿出來,連同這谷中的牛羊都分給他們,讓他們過日子吧。」想了想又對那千餘人道:「不過你們就算不跟著我,最好還是離開這裡,到別的地方遊牧……」他勸了幾句,但說到一半就搖了搖頭,因為從這些人的眼神中看不到任何回應。

    「為什麼呢?」張邁心想:「難道他們就不知道,回頭回紇人打回來,十有**會遷怒他們嗎?為什麼到了這個地步,還不肯跟我走?究竟是什麼在絆住他們的雙腳,讓他們情願在這裡等死?」

    可他努力到這個地步也再無其他辦法了,張邁也不能強行將他們拉走,因為強行拉人的話,這千來人勢必強抗軟拖,隊伍的行進速度勢必被拖累,若不遇到回紇主力還好,要是被回紇大軍盯上那唐軍可就要吃大虧了。

    看看日已西斜,張邁舉起馬鞭對著西方道:「走吧,回去吧。」對小石頭等道:「有什麼需要收拾的,去收拾一下,這就跟我們走。」這一次來唐軍每個將士都帶了兩匹馬,便分出四百多匹來給這些新歸附的唐民。這四百多人無論男女,倒是個個都會騎馬,看到這一點張邁暗中鬆了一口氣,心想:「這些人就算暫時不會打仗,至少跟得上行軍,就不至於成為拖累了。反正昭山那邊也還有多餘的馬匹。」

    小石頭道:「我們沒什麼好收拾的,不過我們想先去撒泡尿。」

    自張邁以下,唐軍數百騎無不哈哈大笑,覺得這個少年粗俗得可愛,不過人有三急,出發之前先解決一下也無可厚非。不料大石頭等幾百人都道:「是哦,今天要出發遠行,得去尿尿好運石。」

    便紛紛向河邊跑去,張邁見了一奇:「他們幾百個人一起尿急了不成?」

    縱馬走了過去,見小石頭等都拉開了褲襠,朝著河灘上一塊碑石攝尿,張邁看得新奇,問道:「你們這是幹什麼?」

    小石頭指著那塊碑石道:「那是好運石,若有什麼事情,比如出門啊,娶媳婦兒啊什麼的,往上面撒一泡尿就能帶來好運氣。」

    張邁忍不住失笑:「真是什麼古怪風俗都有。」暗想莫非是古代的習俗?問郭師庸:「庸叔,咱們漢人有這風俗?」郭師庸苦笑著搖頭。

    另外一個少年馬小春道:「幾年前我聽一個老人說,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葛邏祿人教我們的。不過那個老人現在已經死了。」

    張邁定眼看看那碑石,道:「上面好像還有字。喂,你們先別尿,我瞧瞧去。」

    數十男子各自收槍,張邁與郭洛楊易郭師庸等下馬走到碑石旁觀看,那碑石上果然刻有文字,因缺了一角,已看不清楚勒石者的落款,看樣子也是很有些年歲的古物了,碑面雖已經被尿沖刷得乾乾淨淨,但因年歲久遠,碑面被磨平了許多,字跡都顯得淡了,張邁摀住了鼻子,見碑文很明顯是方塊漢字,卻不是簡體字,甚至不是繁體字,郭師庸道:「是隸書!」

    隸書,那對張邁來說就更困難了,但見上面好像有日月兩字,再下有個山字,其他的張邁就辨得不明白了,郭洛心頭一動,不顧尿臭,俯身細看,念了兩遍,張邁道:「缺字多達一半以上,多半是讀不通了。」忽見郭洛身子忽然一顫,問道:「怎麼了?」

    郭洛顫聲道:「這……這碑文我認得!不,我們都認得!」

    「你認得?」

    郭洛道:「雖然有些字看不見了,但這碑文我能背誦的,不會錯的,不會錯的!這是漢宣定胡碑。」

    郭師庸楊易都大吃一驚:「什麼!」

    張邁見他們如此吃驚,便料這碑文非同小可,「漢宣定胡碑?」

    郭師庸也不顧石碑沾染了無數唐民的新尿,伸手連連撫摸,痛心疾首地點頭道:「沒錯,沒錯,是漢宣定胡碑!西域之開雖肇端於漢武帝,但西域都護府之建制卻是大成於漢宣帝。我大唐承繼漢家舊疆,漢武、漢宣兩位大帝的功業自不敢忘。這碑有可能是我初唐大將引用漢宣帝的名言,勒石於此定我中華西疆邊界,或者說,這竟然是漢朝時留下的古物?」

    張邁實聽得若有所失,看著那石碑許久,忍不住道:「阿洛,阿易,仁孝,你們將這碑文讀一遍給我聽。」

    幾個青年將士齊聲領命,對著石碑挺立誦讀,其實這石碑的字跡已有一半看不清楚,與其說是讀碑,不如說是背誦,但聽他們雄壯的聲音一字一頓,將這道雖只十六字卻氣壯山河的漢宣定胡碑讀了出來:「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為大漢之臣妾!」

    張邁聽完,看看石碑上垂滴未干的尿液,胸口如受石撞,忍不住怒吼起來:「胡虜!胡虜!欺人太甚!」

    郭洛楊易亦皆痛怒,就連郭師庸也捶胸大罵。

    小石頭學識幾近於零,剛才那些話他大多聽不明白,但他腦袋靈活,便已瞧出了什麼不妥,低聲問:「張特使,我……我們是不是做錯什麼了?」

    張邁看了看他那雙乾淨而無知的眼睛,心中滿是矛盾與痛苦,他自然知道,小石頭等並非有意為此,然而正因此卻更是叫人痛心,雖然對祖先的侮辱是出於夷虜所教,但真正在往老祖宗頭上撒尿的,卻還是華夏子孫自己!

    「特使!」郭洛、楊易等一齊叫了一聲,這一聲呼喚裡面包含了許多、許多的內容,是在詢問,亦是在催促。

    「將這塊碑起出來,用河水沖刷乾淨。」張邁道:「把它帶著,只要我們唐軍還有一人一馬在,就永遠地帶著!我們要謹記這屈辱,也要將來再也不受這屈辱!」

    眾將士都挺直了背脊,大聲應命:「是!」

    郭洛看了撒尿的唐民一眼,道:「這件事,要怎麼跟他們說?」

    「現在不用多說,說了也沒用。」張邁道:「但是有一天,他們自己會明白的。」

    背著夕陽,帶著新歸的唐民兄弟,唐軍離開了這個河谷。

    「藏碑谷……藏碑谷……」

    看看綁在駱駝山那塊石碑,張邁終於明白這個河谷命名的緣由。

    當年究竟是發生了什麼事情,其中有什麼樣的一番曲折,隨著有熟知掌故的漢家老人死盡死絕已再無人知曉,隨著時間的推移,周圍的部族如烏護、如突騎施,似乎都已經不知道藏碑谷為何叫藏碑谷,不知道這些碎葉唐民的後裔為何叫藏碑谷人了,他們只是將藏碑谷當做一個名字來叫而已。

    若不是華夏還有千年不斷的史冊,或許連華夏子孫自己也要忘記許許多多被胡騎虜刀、夷船蠻炮斬斷了歪曲了的歷史真相。

    「特使!」溫延海和丁寒山從後面趕來,他二人是奉了張邁的命令故意落後,躲在一邊,暗中觀察藏碑谷餘下農奴、牧奴在唐軍大隊離開之後做什麼,這時向張邁稟道:「我們走了以後,那些……那些人湊在一起商量了好久,又將我們分給他們的牛羊、穀物全部繳回了倉庫羊圈,又將那些回紇的屍體拼湊好,然後各自回去,也有的呆在河邊哭泣,也有的下地繼續幹活去了,然而也沒有其他什麼怪異舉動了。」

    張邁聽得悵然:「這,還不算怪異舉動麼?」

    夕陽將西邊的天空拖得紅紅的,望著那一抹血色,張邁忽然發現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如何評價這些……「藏碑谷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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