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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幽靈騎兵 第四十六章 藏碑谷 文 / 阿菩

    第四十六章藏碑谷

    藏碑谷並非一處山谷,而是一處河谷,地處伊麗河拐彎處,開闢有麥田一萬八千畝,稻田兩千畝,突立處又有兩個牧場,放養的卻都是一些劣馬牛羊。

    張邁率領輕騎忽然突至此地時,正好見到一匹頑劣的高頭大馬脫群,一個衣衫襤褸的少年縱馬而出,陡然出手,拋出一個繩套,準確無誤地套中了那匹劣馬的馬頭,伸手一拉,拉得那馬人立起來,那馬拚命掙扎,卻已逃不脫那少年的掌控。

    楊易見到喝一聲彩,張邁也吃了一驚:「這一套好準,那也就算了,這一拉之力怕不有千斤!」

    那少年見到唐軍的騎兵都是陌生臉孔,頗為好奇,便聽馬群中有人叫道:「小石頭!快回去,誤了時辰又要挨罵了。」

    張邁聽了與郭洛對望點頭,郭洛道:「他們說的果然是漢語,雖然混雜了胡音。」

    這時有一隊回紇騎兵馳出,以馬鞭指著張邁叫道:「你們是誰,到這裡來幹什麼!」

    張邁笑道:「我是大唐特使張邁,來藏碑谷尋親。」他這兩句話語法詞句都簡單,張邁已是直接用回紇話來說。

    那隊回紇騎兵的首腦臉上變色:「唐寇!」

    這時後方騎兵繼至,唐軍數百騎兵強馬壯,那隊回紇才二十多人,眼見唐軍如此威勢,想起最近的種種傳聞,心中先怕了,爭先恐後地逃走。藏碑谷的回紇軍不過才一百多人,又不是回紇中的精銳,不過是八剌沙袞方面派來監視藏碑谷農奴牧奴的牢頭罷了,如何是唐軍的敵手?

    楊定邦在後指揮,四隊騎兵分散掩殺過來,那些回紇要召集手下的農奴牧奴抵抗,卻哪裡來得及?加上藏碑谷的農奴牧奴頗受回紇統治者忌憚,多年來只准發給木棒輕弓,幾乎都沒有鐵製的武器,就算召集了起來也不見得有什麼作用。

    那回紇騎兵的首領眼見不敵,棄谷而去,郭師庸指揮一隊騎兵以弧形馳殺過去,這一擊拿捏得恰到好處,盡顯老將風範,一個切入攔住了半數人馬,郭洛楊易衝上追殺。

    張邁有心要在藏碑谷人面前立威,好叫他們服從,暗示楊易不必留情。楊易下手狠辣,只一頓飯時間草地上、農田里便骨碌碌的頭顱亂滾,截下來的四十七人只留下三個,其餘全部斬殺!

    那些農奴、牧奴看得心寒膽裂,再也不敢反抗,唐軍鐵騎喝令他們歸降,他們便紛紛將輕弓木棒都丟了。張邁之所以要立威就是希望能夠速戰速決,不想讓太多的唐民流血,這時見他們投降得這麼輕易又有些失望,覺得這些人血性不足。

    楊定邦派人佔定各處,郭師庸率人去接收那些農奴、牧奴,郭洛逼問那三個俘虜,過了一會過來向張邁稟報詳情:「特使,這裡果然是藏碑谷。」跟著說了拷問得實的種種情狀。

    這藏碑谷對喀喇汗王朝來說邊陲不算邊陲,要害不算要害,不過是個偏僻地方,每年產些小麥穀物,大部分卻都要上交昭山,留下的才給眾農奴、牧奴。

    整座河谷共有一千七百二十多個工奴、農奴、牧奴——總之就是奴隸,其中一小半是女人——個個都長得很醜陋,但凡稍有姿色的都被喀喇汗王朝的迪赫坎們帶回去做侍妾了,七八十個是不足十五歲的孩子,剩下的便都是青壯年男子,老人很少,因為工作繁重而生活條件極差,很少有人能活到四十五歲以上。這些奴隸多有漢家血統,因此本地人便稱之為「唐奴」,又因這個河谷叫藏碑谷,所以這些人又被叫做藏碑谷人。

    游擊軍控制了藏碑谷以後,張邁馬上命令投降了的奴頭將所有的奴隸帶到城南的河灘上集合。郭洛派人來告訴張邁:這幾百個奴隸大多數都是「唐奴」,或「唐奴」的後代。「唐奴」的這個稱呼讓張邁很憤怒,但想到這次能一次救出上千個同胞,他又忍不住興奮歡喜。

    谷中的農奴牧奴歷經葛邏祿替代突騎施,又眼見回紇人替代葛邏祿,看新來的這伙騎兵趕走了回紇人,心想不過是來了一夥新的主子,看看滿地都是回紇人的鮮血和頭顱,心中害怕,便都老老實實地遵從命令,來到河灘邊集合。

    在牧奴農奴們集合完畢之前,張邁就已經打好了一份慷慨激昂的腹稿,以備見到唐民們時可以做一番大解放的激情演說。

    一千七百多名農奴、牧奴在唐軍的驅遣下列隊作環形,圍繞著河邊一個突出的大土塊,張邁縱馬跑上那大土塊,這時他已經頗得面對公眾演講時之三味,未開口時,先和這些農奴、牧奴作眼神交流,要讓每一個都覺得自己是在看著他們。

    然而張邁環掃一圈之後,眼前的情形卻潑了他一頭的冷水。沒有人回應他那熱切的目光。面對安西軍民時——尤其是遏丹之戰後面對唐軍中的青年將士時,張邁眼中放出一點火星便能在他們中間燃起熊熊烈焰!但這時候張邁面對藏碑谷人將滿腔的熱情都透過雙眼傾灑出來,卻有如泥牛入海,全無一點反應。

    沒錯,眼前的幾百個人,都是曬黑了的黃皮膚、黑眼睛,骯髒的頭髮依稀可以分辨出也是黑色的底質,不過部分人由於營養不良而顯得很黃,或者雖未年老而已白頭,雖然如此,大多數人仍然可以稱得上身強力壯,哪怕是婦女也都筋肉結實——在這片土地上弱者是沒法生存的。他們中那些帶銬鐐,在張邁到達之前郭洛也已經派人,恢復了自由,可是他們的眼睛……

    那是一種呆滯、呆板,毫無生氣可言的眼神,但那又不同於白癡的那種呆板,而是一種麻木的呆滯,如果說眼睛是心靈之窗的話,那麼透過這兩扇窗口,張邁幾乎看不到裡面有靈魂的存在。

    他忽然想起了魯迅所描寫的清末底層人物,沒錯,就是這樣的麻木,當走到這群人當中,張邁甚至有種錯覺:自己是走進了騾馬群中,而不是走進了人群裡面。

    當然,張邁不是有意歧視這些人,相反,他是抱著極大的期望來的,然而在這一刻他心裡就是湧起了這種感覺。

    這種落差,太大了。

    幾百個人、一千多隻眼睛看著馳馬進來的張邁,沒人知道這位老爺來做什麼,一些人習慣性地彎下了腰,叫:「迪赫坎。」也有一些人動也不動,彷彿要用鞭子來抽,才能喚醒他們的知覺。

    郭洛走近,告訴張邁剛得到的最新情況,經過他的詢問,知道藏碑谷人中間幾乎全無組織,以前曾有幾個長老,但後來因為率領唐民起事造反被殺,之後就再沒有本族的領袖了。

    淪為奴隸的唐民們每天想的只是如何填飽肚子,如何生存,至於其它慢慢地也就淡忘了。

    張邁跳下馬來,在唐軍的驅遣下,一千多人慢慢圍了上來,圍到了張邁身邊。

    儘管對這批人的素質有些失望,但張邁還是安慰自己:「他們被奴役了這麼久,變成這樣也情有可原。」他激勵自己,抬高了聲調,大聲說:「兄弟們!姐妹們,我是長安派出來的特使張邁,現在率領大軍來到這裡就是為了解救各位!現在你們自由了!往後不再是奴隸,你們將會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理想、自己的未來!只要大家跟著我們一起奮鬥!」

    這一番話張邁自己覺得挺有激情的,可是面對著一張張毫無反應的臉,張邁的話是越說越沒有氣勢,這讓張邁腦子裡湧起一個成語來:對牛彈琴!下面本來還有一大篇的說辭,但講到這裡就再也說不下去了。

    「他們……他們還聽得懂漢語嗎?」張邁有些沮喪地問郭洛。

    「應該聽得懂的,我剛才問話的時候,他們都能回答,不過他們說話夾雜了許多突厥語,還有就是,太複雜的話他們好像很不能理解。」

    再看看這些唐奴——這一刻,張邁腦子裡浮現了這個讓他覺得很痛心的稱謂,然而此刻這些人的表現,就是一幫的奴隸啊。

    是因為聰明的人如謀落烏勒者在這些年中都已經變節了麼?是因為勇敢而有骨氣的人在這些年中都已經被屠戮了麼?那麼留下的這些,就是洶湧大浪逆淘汰下的渣滓?

    張邁自覺地告訴自己:自己有這種想法是不好的,可卻不由得不讓人產生這樣的聯想。

    他在人群中尋找著,希望得到一些回應。幾百個人裡頭,其實也還有些眼光稍微靈動一點的,「這些人,或許就是希望所在!」張邁心想。

    他捕捉到了其中一個唐民的躍躍欲試的神色,以目光鼓勵著他。

    好一會,那個唐民終於鼓起勇氣走了過來,張邁迎上了兩步,只見那人腳一彎,叫道:「這位迪赫坎,您到底是要我們做什麼活啊?」

    張邁呆了,一股無名火從腹腔中冒了出來,怒道:「不要叫我迪赫坎!」這一怒卻是有些失態了。

    那人呆了呆,身體有些害怕地後傾,跟著改口:「老爺……」

    「不要叫我老爺!」張邁大聲道:「我姓張,你們可以叫我張特使。」

    「哦,張特使。」

    那個人,以及他身邊的許多唐民一起叫道,可聽在張邁耳朵裡,卻覺得在他們口裡這「張特使」的稱謂也變了味道,彷彿只是「迪赫坎」、「老爺」的另外一種語言表述,但對他們來說內涵卻是一樣的。

    張邁想鼓勵他們振作,想告訴他們:你們本是華夏子孫,身體裡流淌著這個世界最文明、最高貴的血液,你們可以昂起頭來,做這個世界最有自尊的人。

    可是話到了口頭,想想這些人會如鴨子聽雷般的反應,這些話就說不下去了。

    或許,他們連自己是唐裔的事情都不大記得了吧,心中「我是華夏子孫」的概念既已消亡,自己還怎麼可能去激發他們的激情與自豪感呢?

    張邁感到,自己和眼前這數百人雖只有數步之遙,相互間的隔閡卻似有千年之遠。

    怎麼溝通啊?沒法溝通。

    不知僵持了多久,尷尬了多久。

    「唉——」張邁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對郭洛道:「回去吧。」

    「那這些人……」

    「……再說吧。或許是我們一廂情願了,或許這個地方更適合他們,我們前面的路很危險很艱苦,不是每個人都能走的。」

    或許郭師庸的想法才是對的吧。

    張邁是真的失望了。雖然說這些人身上有著大唐邊軍的血統,可是他們的精神卻已完全是奴隸了。現在唐軍正身處極大的危機當中,雖然連番取勝,其實卻一直是行走在懸崖邊上,一個不慎就會萬劫不復,帶著這樣一群奴隸回去,又有什麼作用?

    「他們的身體雖然強壯,但這樣的精神狀態,根本沒法迅速成為我軍的新血。」

    或許這些人體內真的流有炎黃子孫的血吧,可是民族認同這種東西更多的是文化,如果喪失了傳統,喪失了認同,哪怕他們真是漢種,這時也已變成沒有中華歸依感的蒙昧人了。

    到了這時張邁才忽然發現,郭師道等能在這胡虜遍地的地方堅守住漢文化的傳統是多麼的難得!

    「和眼前這些淪為奴隸的同胞不同,新碎葉城那邊畢竟還有幾百個人聚居在一起,慢慢繁衍至上千人。」

    「又有郭家、楊家作為團結的核心。」

    「又躲到一個偏遠的角落裡,所以才能保住老的習俗與傳統。」

    「可假如沒有我的出現,或許過個一兩百年,或者幾十年,碎葉城的軍民也會慢慢萎縮以至於消亡吧……」

    「甚至,如果沒有我的誤打誤撞,新碎葉城一戰已經讓新碎葉城這個最後據點在歷史上徹底消失了。」

    這是一個讓人傷心的趨勢,但從後世中亞的「現實情況」反推,卻又顯然是一個事實。丘處機到達這個地區時,已沒見到成群的漢人了。

    文化傳統一旦斷絕,漢家族群一旦消亡,誰還記得這裡曾屬大唐?就算還留有一些記載,也不過是當作與現實無關緊要的遺跡供人考古而已。

    張邁等一離開,奴頭們又開始活躍了些,藏碑谷剛剛易手,從回紇人手裡轉到唐軍手裡,但唐奴們卻彷彿覺得這與他們無關。

    郭洛回頭望了一眼,眼睛忽然濕了。

    張邁知道他是一個流血不流淚的漢子,問道:「怎麼了你?傷感嗎?」

    「不是傷感,我……我是害怕啊。」郭洛指著唐奴中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說:「如果我不是郭師道的兒子,如果我不是生長在碎葉城,大概也就會活得和他一樣吧。」

    這句話叫張邁聽得呆了:「是啊,如果換了我在他們這個環境……」

    自己又會活成什麼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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