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終曲 第四章 大結局 文 / 黃紅杏
第四章大結局
旻元思潮難平地往前走去,荊惟霖麾下的士兵虎視眈眈地立於一旁,他的步速更見遲緩,卻並非因為畏懼。
為首一名將領眼光閃爍,正意欲要上前攔截旻元,荊惟霖想也不想地一揚手,高聲呵斥道:「都給我退後!」
所有兵將聞聲頓時不敢再有異動,一聲不響地往後退開。
前路暢通無阻,旻元卻在此刻停下了腳步。
花如語含淚的雙眸按捺不住地向他佇立不前的背影看去,貝齒輕輕地咬著下唇,她不可以說話,她不能在旻元安然離去前吐出一個字的聲音來,只要她不說話,荊惟霖便不能發現她並非花如言。
顏瑛珧看到旻元不再向前走,慌忙將花如語往後拉退了一步,急聲道:「皇上,你快走啊!你不要……你不必擔心我,花如言在我手中!鍾離承,你快保護皇上離開!」
然而旻元耳中聽到的卻是另一個聲音:「無論發生何事,無論我是對是錯,不會怪罪於我,不會指責我,不會懲罰我,更不會離棄我。」
「小穆,難道你以為,我只能享那榮華富貴,不能承受冷寂的苦麼?」
眼見他沒有任何動靜,花如語心急如火,不忍再看,闔上雙眼,淚水自眼角如雨流淌。
「無論發生何事,無論我是對還是錯,都會想方設法哄我發笑,不再讓我難過,受委屈。」
旻元對鍾離承的催促不管不顧,轉過了身來面向花如語,渾然不知懷中花如言的眼瞼微微地跳動了一下,與如語同時流下了晶瑩的淚珠。
顏瑛珧見狀大驚失色,尖聲叫道:「鍾離承,馬上帶皇上離開!」
「在她們心目中,你不是皇上,只是因為你是你,你是她們心目中的小穆。她們才是真正值得你愛重的人。」
旻元卻只面沉如水地注視著她們,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
「無論發生何事,無論我是對還是錯,你都會站在我身邊。」
花如語聽到顏瑛珧的叫聲,驚得睜開了眼睛,驀然與旻元四目相投,彼此眼底潛藏的深意竟於這一刻瞭然於心,她卻並不感到絲毫的喜悅,籠罩在心的是更深的恐憂與急切。
不等旻元開口說話,荊惟霖卻一個箭步欺身上前,一把抓過了花如語的臂膀,另一手迅速地捏住了她的下頜轉過臉去,眼光益發深沉起來,冷聲道:「你不是如言。」
他自是不會忘記,如言的右臉並沒有這樣一顆朱紅的痣。
花如語驚惶失措地瞪著洞若觀火的荊惟霖,身後的顏瑛珧臉色大變地退開了一步,她頓覺孤立無援,慌得抬手用力要將他推開,顫聲道:「你要想見姐姐,就放過皇上!」她話音未落,立即便有士兵上前將她和顏瑛珧二人押制於一旁。
「如言在我手上。」千鈞一髮之際,旻元忽而開口道,眸光銳利地看向荊惟霖。
荊惟霖急迫的眼光落在旻元橫抱著的人兒身上,眉頭蹙得更深,以至於稜角分明的臉龐上於此刻蒙上了一層森然的殺氣,他道:「我放你活路,你卻不走,你既要走死路,我難道不允你麼?」他出言的同時,身後的士兵知意地拔刀出鞘,往旻元逼近。
鍾離承旋即率那所率無幾的錦衣衛護在旻元身前,雖為勢單力弱,鍾離承面上卻是波瀾不驚,全無懼色。
旻元冷冷一笑,道:「如果你把她們放了,我不僅會把如言交給你,我更會跟你走。可是你若於敢傷她們分毫……」轉向鍾離承雲淡風輕地道,「如若他執意不肯放顏妃和花貴人,你便揮刀將朕,連同婉妃一起斃命。」
「皇上!不可以!」顏瑛珧驚痛交加地在鉗押士兵的手下掙扎著大叫,「你不能跟他走!皇上,你不可以落在他們手中的……留得青山在……」
鍾離承面上一搐,道:「皇上,恕臣無法從命。」
旻元仰一仰首,聲音中帶上一抹不可違逆的威嚴:「這是朕對你所下的最後一道旨。」
荊惟霖手持利劍,眼眸內的鋒芒凌厲一如劍身上的寒凜之光,此時是蓄勢待發的劍拔弩張,彷彿只待獵物有所異動,他及他忠實的部下便將毫不留情地將對方置之死地!
「小穆。」花如語輕柔的聲音如和風般在生死攸關的對峙之中拂過,「一直以來,姐姐最大的心願是與她所等待的人重聚,你明白麼?」
旻元和荊惟霖聞言,均為之一愕,微微動容。
花如語卻側過了頭,向一旁的顏瑛珧看去,半瞇起雙眼,似在暗示著什麼,一壁幽幽道:「我相信你無論怎麼決定,都不會傷害姐姐,你會讓姐姐平安無事的,是麼?」
旻元霎時怔住了,頃刻間,他猛然明白了過來,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搖頭揚聲道:「不!你們不能——」
花如語和顏瑛珧卻不約而同地一下偏過身子,朝身側士兵手中的血跡尚未乾透的刀刃挺身而去——
「如語……」
「拉下她們!」荊惟霖陡然一驚,急急下令。然而還是稍遲了一步,鋒利的刀身已然穿進了顏瑛珧和花如語的身軀,一時鮮血直流,觸目驚心。
「如語……」這時,隱隱約約聽到一個夢囈般的聲音輕輕地飄揚在寒風中,氣若游絲,含糊不清,疑真似假。
只有旻元和荊惟霖得以確認無誤地知悉,這是如言的聲音!
旻元震驚地低頭看向花如言,只見她如小扇般的眼睫毛輕輕地抖動著,臉龐上不知何時開始竟已是淚流滿面,迷濛於她眉宇間的一抹淒愴濃不可化,無聲無息地蔓延在她漸顯明晰的神色間,更慢慢地在她半睜欲閉的雙眸之內匯成了沉痛的悲傷。
「如言……如言,你醒了?你聽到麼?聽到我的聲音麼?」旻元不可置信地低喚,他忙不迭地蹲下了身子,把花如言放在草地上,花容月貌二人連忙上前為她挼下斗篷的兜頭,難掩激動地輕聲喚道:「如言姐姐……」
荊惟霖滿臉急切地看著如言,聽到身後重傷在地的花如語顫聲道:「姐姐……姐姐終於醒了嗎?」疼憐的焦灼使他整顆心備受煎熬,勉力壓抑著對如言的擔憂之情,冷靜如初地道:「把如言交給我,我馬上放了她們!」
花如言緩緩地睜開了緊閉已久的雙眸,唯覺眼前亮光刺目,倏然視線又稍覺舒適了一些,原來是花容月貌二人貼心地擋在了她跟前,為她遮去了驟然入目的日光。思緒卻未有一刻的停頓,此間的境況,她不是沒有知覺的,她都知道,旻元身陷險境,如語和顏瑛珧捨身相救,以及……以勝利之師的姿態歸來的惟霖。
她自旻元懷中轉首,看到佇立在鍾離承前方的那個身披重重鎧甲的挺拔身影,頭腦兀自昏重,眼花繚亂,已不能再看清他的面容了,只得弱聲道:「惟霖,我跟……你回去,你不要傷害……他們……」
感覺到旻元呼吸漸顯沉重,她勉強提起一口氣,道:「小穆,你說我從來不曾想過自己,你何嘗不是如此?可是現在我知道你已經明白……明白我的心思,和你自己的心思……事到如今……我只想求你,相信惟霖,相信他,一定不會傷害你們……」
旻元雙眼通紅,容色灰冷,猶豫片刻後,扶著她的雙手方慢慢地鬆開了力道。
荊惟霖當即命人把花如語和顏瑛珧二人扶起,與此同時,花容月貌也一左一右地把花如言攙扶起身,雙方要麼是重傷在身,要麼是舊患初癒,只一腳深一腳淺、百感交集地向彼此一心所繫的人走近。
與如語擦肩而過之時,花如言略停了一下腳步,深深地、關切地望進了妹妹的雙眸中,如語也稍作停頓,面容蒼茫而哀絕,姐妹二人默然相望,卻沒有任何言語,最終各自垂下了首,依舊前行。
花如言半垂螓首,視線是一片跳躍不定的迷濛,彷彿整個天地也是虛無飄渺的,她仍然身置夢境之中,她並不曾真正醒來,就連自己的每一腳步,也似踏足於軟綿綿的浮雲之上,唯恐下一步,便要自雲端跌下,從迷離不清的蒙昧中徹底醒轉。
當日一別,竟成了苦候牽掛的人,就在眼前。近在咫尺。
她卻不想抬起頭,不想將目光投向他,她甚至在將要接近他之際闔上了雙眼,她生怕,下一刻睜開眼便是夢醒,然後得悉殘酷的真相,他的歸來只是她的一場虛罔癡想。
卻倏然感覺花容月貌放開了扶持她的手,她身子搖搖欲墜起來,旋即另有一個強而有力的臂彎將她擁入了冰冷生硬的胸懷之中,她微覺身上硌得難受,卻又忍不住在嘴角泛起了安心舒懷的微笑,只因她從這個並不如預期中溫暖的懷抱中,呼吸到了熟悉的氣息,是她牢牢記在腦際之內的溫心記憶,是她開始清晰地意識到這並非是夢幻泡影的失而復得。
「如言……」他在她耳畔呢喃似地低喚,帶著鬍碴子的下巴輕輕地抵在她額際,微微的發癢,是真實的觸感。
她想把他看個清楚,她想伸手撫摸他的臉龐,可是緊接著,她知道無法如願了,神緒一陣的繚亂,渾沉昏重之感再度襲進頭腦之間,她渾身無力地靠在了他懷中,來不及回應他擔憂的呼喚,便重墮迷夢之內.
她以為她又將陷入無止境的昏睡之中,因而當意識重返體內,漸次地知悉自己正慢慢醒轉的一刻,她整顆心有一瞬的激動與唏噓。一股虛弱的力量自乾澀的喉嚨中游移而出,匯成了她醒轉後第一句話:「惟霖……」
視線依舊是模糊的,淡淡的昏黃光影搖曳著如心頭希冀般的火光照亮在她床畔,身上舒適和暖的輕軟絨被散發著安穩心神的薰衣草氣息,使她初醒後稍覺惶然不安的心微覺一點寧和。
「如言,我在這兒。」他極力地壓低聲浪,更輕,更輕一些,不忍驚擾到她。
他厚實的雙掌如掬珍寶般將她的柔荑攏在手心中,疼惜地輕輕揉搓,為她送去一點足以暖心的溫熱。
她依舊平躺在床上,半睜眼瞼地看向伏身在自己跟前的他,一言未曾發,目光幽幽地在他飽含憐愛與濃情的臉龐上反覆盤旋,漸漸地變得有點貪戀,再不願移開視線。
他意切地凝視著她,一壁把她的手執到唇邊輾轉深吻,一壁伸手輕撫她的臉龐,指間不經意流露的愛憐滲著輕柔的暖意停留在她的雙頰,她微笑著,他調皮的拇指故意落在她蘊含笑意的嘴角上,如是要捕捉她如花似的笑靨,她忍不住笑得更為甜美,連眼眸也閃動著動人的盈盈光亮,彷彿是沾著晶瑩晨露的嬌麗花瓣,使人惜之,憐之,愛之,更欲將之擷取入懷,珍視至天荒地老。他於是低低地吻落在了她如花蕊般的朱唇上,恍惚間,又似回到了不曾別離的過往,他與她共同維繫一個溫暖的家,她一手拉著他,為他帶來支撐下去的力量,她溫婉而堅定地對他說:「這個家有你,才不會散。」
當他不捨地離開她的雙唇之時,她聲若淺吟般道:「老爺,你終於回來了嗎?我可是清醒著?你告訴我,我這是清醒著嗎?」他聞言,眼眶一熱,情不自禁地把她緊緊擁抱入懷中,道:「如言,我回來了,我真的回來了,你已經醒了過來,一切都過去了。」
花如言把臉埋在他的肩窩裡,抬手回擁著他,恨不得用盡全身的力氣,只是她實在使不上勁了,只得半帶氣惱似地輕捶著他的腰身,語含嗔怨道:「我好恨你,我恨死你了,當日你為何一定要走?你為什麼離開我,害我擔心,你早該知道我擔心你的,我早跟你說了我怕你會出事的,為什麼你偏不聽我的話呢?你怎麼就不聽呢……」一時哽住了,淚水簌簌地淌濕了他肩頭,她埋臉在他懷中抽泣了起來。荊惟霖卻笑了出聲,連連地吻著她光潔的額頭,一手為她拭去眼淚,柔聲道:「我跟你說過我一定會安然無事地回來,這不是做到了麼?你這是在冤枉我,我怎麼會不聽你的話呢?我無時無刻記掛的,就是你的每一句話。」她仰首淚眼婆娑地瞪了含笑的他一眼,道:「你若是真的記掛著我的話,你便該好好保重自己,不該一去不返,音訊全無……」她淚如雨下,哽咽道,「你還笑,你笑什麼,我在哭呢,我在問你話呢,你笑什麼啊?看我難過,你便稱了心了,是麼?」他疼惜地吻去她眼角的淚珠,道:「你哭,是哭過去的分別。我笑,是笑如今的重逢。」花如言心窩間滿懷熾熱,不由破涕為笑,一手握住了他為自己拭淚的手掌,貼在自己的臉頰邊,依稀還是那若有若無的海索草淡香,她笑顏中的喜悅益發多添了幾分甜蜜。
有人敲響了房門,荊惟霖揚聲道:「進來。」來人推門而入,卻是手捧食碗的花容。得知有人入內,花如言本欲自他懷中離開,他卻絲毫不鬆手,依舊擁著她,她面頰頓覺火燒也似的發燙,紅霞嫵媚。待看清進內的竟是花容,她更覺羞赧,正要掙脫他的手臂,他已然放開了她,從強忍笑意的花容手中接過食碗,客氣地道一句:「有勞你了。」花容看了花如言一眼,甜甜笑道:「您言重了。」趕緊知趣地退了出去。
看著荊惟霖細緻地用勺子攪拌著碗中的稀粥,花如言的思緒慢慢地沉澱下來,他此時身上穿著一襲湖水綠長袍,器宇軒昂,不再是那身披鎧甲的殺氣凜然,是她所熟知的他,他的容神在沉默之時,是一貫的沉靜穩重,也似與往昔並無二致,但她仍可在他半垂的眼簾之中,察覺到一絲不經意間流露的凌厲霸氣,是過去的他並不具備的神采。她想起了他曾不為人知的使命,想起了這一次的戰爭,想起了自己在昏迷於他冷硬戰鎧之上的一瞬,所看到的星點不勻的斑斑血跡,心便不自禁地緊揪了一下,正欲開口說什麼,他便舉起了溫熱適中的米粥,對她道:「還好不燙了,趕緊吃一點。」
他小心翼翼地一勺接一勺餵她,她在他關切的目光中嚥下每一口粥,只覺尤其的清甜可口,一時暫且拋開了懸心的思慮。
「這裡是我在京城的驛府。」待她吃下半碗米粥後,他才緩聲說著,眸光內洋溢的是情深意濃的溫煦,「你給我寫的信,便是送到這兒來,我都看過了。」
她柔柔一笑,道:「我原來一心想著你收到了信後,至少該會給我一點回音的,現在你倒是省了心了。」
他面上泛起了一絲深重的愧然,誠摯道:「如言,我再不會讓你受這般的苦,我答應你,以後我無論有什麼決定,都會先聽你的想法,我會以你為先,只要你不希望我做的,我都不會去做。」他頓了頓,又道,「這段日子在你身上發生的事,花容姐妹已經告訴我了。」
她微怔了一下,隨即又恢復了溫婉的微笑,道:「這一次,你可要記住所說的話。」她暗暗遲疑,還是把話說了出來,「老爺,我進宮為妃的緣由,花容她們都細細告訴你了?」
荊惟霖心有明悉地看了她一眼,放下了食碗,執起她的手,道:「我都知道了,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你冒著生命危險佈局接近姚士韋,是皇……是他去救的你,你迫不得已進宮,也是因為我,如若我不是身在鶻吉,無法向你通音訊,你也不會陷於這樣的困境。如言,這是我虧欠你的,我但求你原諒,准許我以我的下半生來為你償還。」
花如言搖了搖頭,道:「我並不想聽你說虧欠我的話,當日我在青州遇到周主事,他告訴我刺殺你的人是姚士韋,我便已下了決心,一定要為你討回這個公道,無論付出什麼代價也在所不惜。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是我認為一定要去做的事情,如今你安好,我只想你答應我,一直安好,不要再讓我眼睜睜看著你離去,便已足夠。」
荊惟霖來到她身側,從她背後攬緊她的腰身,鼻息間呼吸著她青絲上的清馨芬芳,道:「我遇刺後墜崖,幸好是在一側樹木繁密的山坡落滑,一路緩了緩,並沒有墜到崖底,我雖受了重傷,但意識仍舊很清醒,我知道那群刺客沒有見到我的屍首,並不會輕易散去,連著幾日,我藏身在半坡之內,惟浚他們來尋我,我聽到他們的呼叫聲,但也不敢隨便答應,過了四天後,我方沿著樹籐攀上了山頂,正好遇到了鶻吉王派來救援我的將士,因為知道姚士韋一心欲取我性命,我暫不可返回荊家,所以我不能回去向你道別,直接隨他們潛出了關外,到了鶻吉與鶻吉王部署攻榮的行軍之法。如言,當日我曾想過無論如何都要給你一個音訊,可是我擔心我的消息會落入姚士韋的耳目中,一旦他知道我仍存活在世,他便會對荊家不利,我不能把你和惟浚置於危險境地,我只能靜待時機,我沒有想到,這樣一等,竟會在你身上發生那樣的變卦……」他貼近她的臉頰,更抱緊了她,「如言,我再也不會放手。」
花如言依偎在他溫暖的懷中,唇邊微微地蘊著一縷笑意:「你說過,你回來了,一切都過去了,我並不後悔為了尋找你所付出的。」她想起了什麼,問道,「我聽周主事說過,當日他與鶻吉將士一同來救你,因為突有軍令,他先行離去,只讓那將士如果找到你馬上給他發信,可是為何他卻一直沒有收到信?」
荊惟霖吻下她柔軟的耳垂,道:「我到達了鶻吉後,與鶻吉王商議決定,不向外界透露我的行蹤,延陽身在榮軍營中,更不便去信,所以才一直不提。」
他的氣息淺淺地吹拂在她脖子之間,她被他逗弄得酥酥地發癢,止不住縮了一下肩頭,他臉埋在她如水緞般的青絲間,唇順著她雪白的玉頸滑落,直至半裸在寬敞寢衣之下的肩膀,一口吻住,流連輾轉,似要為她留下最深的烙印,酥麻的痛感絲縷地傳進了她的知覺之中,她呻吟出聲,埋藏在心底下的一個念頭,卻不能因他的溫存而稍有淡忘,在他將自己的衣衫褪下,吻落在那**鎖骨上之時,她半瞇雙目,聲音迷醉似地低低道:「老爺,如今的天下,可是在你的掌握之中……」
他身子一抖,微帶愕然地抬起頭來,看向雙頰如雲霞飄飛的她,一時如陷入了沉思之內,默然坐了起來。
花如言側身躺著,攏了一下衣襟,沒有再說話,只靜靜地注視著若有所思的他。
半晌,荊惟霖方沉聲道:「我攻入凌霄皇城後,鶻吉王便隨努赤大將之後到達皇城之內,我一直以為他身在鶻吉,並沒有親身到臨血戰連天的大榮國土,原來他早已隱蔽地隨努赤的大軍一路前行,待得大獲全勝,他方與我一同進駐皇城,甚至是整個京城。」
花如言細聽著他的話,回心一想,才省覺到過往他一直把淳於鐸稱為大哥,可是適才提起其人時,卻是鶻吉王的尊稱,竟是著意的屆限了身份,拉開了距離。
他的神色愈顯陰沉,緩緩續道:「在舉兵進攻大榮之前,我曾與鶻吉王有盟約,如若江山可得,必擁我為帝,他鼎力相助所求的,只是大榮於南陲邊關的領地,我心下明白,他既為了此次攻榮傾盡了兵力,志在必得的必不僅僅只是區區的偏遠南陲邊關領土,我已有了打算,待得大事可成,端看他另有何求。我只想不到,他真正所圖的,竟是大榮的半壁江山。」
花如言大驚失色,不覺也坐直了身子,道:「他要大榮半壁江山?」
荊惟霖點了點頭,提起了擾心之事,他臉上是隱隱的鐵青一片:「我只以戰事初平,朝局動盪,江山未穩為由,暫且緩一緩他的野心,如今我只封了王,延陽為侯,稱帝之事不宜操之過急,為免再生變亂。」
花如言思忖了一下,面帶憂慮道:「老爺,自我知道你大舉興兵開始,我只覺得擔心,我害怕,害怕結果會像你當日曾經說過的,要麼得天下,要麼……」
荊惟霖生怕她著涼,伸手為她拉了一拉衣衫,道:「你不必憂心,我自踏出了這一步,便已作了萬全的籌算,如言,我不會再讓你受苦,所以我一定會好好保重自己。」
花如言緊張的容色稍有舒展,她把額頭靠在了他肩膀上,闔上雙眼,只想趁此恬靜平和的間隙,好好感受他的存在,好好平復自己漸感混亂的心緒。
不敢告訴他,她總暗暗地覺著不安,這股使她心亂如麻的感覺,是揮之不去的不祥之兆。
她只告訴自己,這也許只是因著久別重逢的患得患失,正如他所說的,他一定會好好保重自己,不再捨她而去。
他似已知意,也沒有言語打破這份安靜,一手撫摸著她披散於背後的柔滑青絲,細細聆聽著她低淺的呼吸聲。
良久,花如言心下閃過一念,微感惶然地睜開了眼睛,自他肩膀上抬起頭來,翕動了一下雙唇,卻又把話嚥了回去。
荊惟霖把她欲言又止的神情看在了眼裡,遂道:「你有話只管告訴我,我在聽。」
她依舊止不住猶豫,抿緊唇思慮片刻後,方道:「如語如今可安好?」
他微微笑了,心下明白她猶豫的緣故,道:「如語安然無事,我命了御醫去為她們療傷。」停了一下,再道,「鶻吉王原要取旻元性命,我只說正值朝局動盪之際,首要之務是穩定各方人心,若使前朝之帝就此殞命,恐於大局不利,鶻吉王方作罷。所以眼下他性命無虞。」
花如言輕輕點了一下頭,稍稍安下了心來。
這時,房門外傳來一聲:「主公,鍾離公子已在客廳相候。」
荊惟霖揚聲回應道:「我馬上過去。」一邊站了起來,對花如言道,「你好好歇息,我有事先去一下,馬上就回來。」便快步走出了廂房。
花如言聽得「鍾離公子」這四字,不由怔了一怔。鍾離是甚為稀少的複姓,只不過也不能代表除了旻元的心腹近衛鍾離承外,再無人有此姓氏。驟現於心的狐疑使她無法再如常安歇,她索性起來,穿上惟霖為她準備的一襲水藍色暗花紋妝花緞織彩雲織錦長衣,正整裝間,廂房外有人輕輕叩門,抬頭看去,門上映著兩個女子的影子,她知道必是花容月貌姐妹無疑,忙去開了門,果見是她們二人,不及多說,花容月貌二人一步跨進了房中,小心翼翼地掩了門。
眼見她們如此舉動,花如言知道她們是有話要說,開口道:「惟霖會客去了,一時半刻不會過來的。」
月貌道:「我們就是看他出去了,才敢來找你說話。」
花容臉上帶著幾分未平的驚疑,快步來到花如言跟前,湊近她耳邊道:「你知道我們剛才在院子裡遇見誰了?是鍾離承!他來找你夫君。」
花如言徒地一愕,原來「鍾離公子」當真便是鍾離承!腦中倏地生出許多驚心的猜想來,口中只猶自作另一種可為接受的假設:「他是旻元往昔的近衛,惟霖傳他來問話,也是有的。」話音剛落,她便察覺到月貌遞來的一個眼神帶著幾分凝重,月貌一向大大咧咧,這般鄭重其事的神情是不曾有過的,不由明白當中的內情只有比自己預想的更為複雜。
花容蹙起了柳眉,道:「我們原也是這樣以為。可是……」她和月貌相視了一眼,語氣中難掩一絲不可置信的驚異:「鍾離承在我們身邊走過的時候,說了一句話。我們聽到這句話,才知道了他的真正身份。」
花如言疑慮追問道:「他到底是什麼人?」
花容咬了咬牙,平下了心頭的激動,方道:「他聲音很輕地對我們說,大道至簡,大音希聲。」
花如言聽到這句話,先是不明所以,後而猛地記起了什麼,驚道:「他是……」
月貌沉聲道:「他就是我們的師父。」
花如言始料未及地呆住了,靜默片刻,才定下了神來,道:「鍾離承是你們的師父?那麼他在旻元身邊所做的一切……」
花容道:「他所做的一切,是他設的一個局。千門一族首領的他,現在一定很滿足,因為他完成了一宗他一生中收穫最為豐盛的買賣。」
月貌沉思著接道:「他的客人便是你的夫君,而你夫君要他以千道對付的人,就是旻元帝。」
花如言詫異不已,旻元利用鍾離承控制了皇太后後,一舉扳倒姚士韋的朝堂派系,此一著,表面上是旻元掌握了大局,然而真正乘機行事的人,是鍾離承。清除了姚士韋為首的阻力後,沒有人會想到,當中得著最大之人,並非旻元,而是密謀攻榮的惟霖。最終城破,鍾離承更一早與惟霖互通了消息,才會把旻元帶進惟霖埋伏的小路,更有可能,惟霖已知她昏迷不醒,他之所以假意相信如語是她,只是想放旻元出走,讓鍾離承探知他最後的依歸之處,若察覺有助於他奪回江山的任何人或事,惟霖定必會毫不留情地將其一舉殲滅!
花容苦笑道:「過去師父在我們面前都是以另一副模樣出現,我們根本不知道,師父的真面目究竟是怎麼樣的,恐怕就是現在這個鐘離承的身份,也不見得就是師父的真面目。」
花如言歎了一口氣,惘然道:「有備而來的喬裝,我們固然是無法看清真偽,怕只怕,連他的心,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我都無法探知清楚。」
月貌哂笑一聲,道:「怪道師父一直不肯幫我們姐妹倆報仇,想來他是老早就接了你夫君的這宗買賣,在瞅著時機,謀定而後動呢!」
花如言嘴角微微地揚起,露出一絲惆悵而苦澀的笑意,軟軟地坐在了椅子上,茫茫然道:「事到如今,我總算明白了你們師父的一席話。」大道至簡,大音希聲,以謀得社稷,以計獲江山,往往在於無形無跡之中。自古而來兵法大家層出不窮,以千得國是為謀。開國得天下,所謂英明君主,莫不是精於千道。就連指點江山無數的的兵法謀略,也不過是千門旁支。
就連惟霖處心積慮籌謀的一切,也不過是千門旁支罷?
一時思緒萬千,她一手枕在八仙桌沿上,頭靠著手肘,任由滿頭青絲長長曳飄在地,目光空洞迷惘地望著那金黃耀眼的燈苗,花容月貌究竟是什麼時候退出房外的,她也無心再理會。
直至看到他推門走進,直至他來到她跟前,伸手輕撫她的側臉,他指尖間沾染到的一點夜涼的寒意,使她不自禁地打了一個冷戰,她方慢慢抬起頭來,拉過了他的手,一頭靠在他的腹腔中,聽著他平穩的心跳聲,幽幽道:「我常常會想,如果有一朝一日與你重逢,我希望我們過的仍舊是在平縣荊府中的生活,你仍舊是我心目中的荊官人,是我的老爺。而我,而我……」她仰起首殷切地注視著在迷濛燈火中面目不清的他,「你曾經說過,你回來後便會在平縣大排筵席,把我扶為正室夫人,這些話你還記得麼?」
荊惟霖低低一笑,憐溺地輕捏她的鼻尖,溫言道:「看你著急的模樣,這麼重要的事我怎麼會忘記呢?如言,從今以後,你是我唯一的妻子,我會先立你為王妃,待我大事得成之日,你便是……你只管好生休養身子,其它的事,不用擔心。」
花如言卻搖了一下頭,道:「老爺,我是說,我想回平縣,回到我們的家裡去。」
荊惟霖神色一陣凝滯,旋即微笑道:「如言,我知道你掛念你爹,等京城的局勢穩定了,我會馬上命人把你爹接來。」
花如言心下一沉,淡淡的灰冷自心底下蔓延開來,苦笑著點頭道了一聲「好。」邊垂下了頭,無意讓他看到自己面上的失望與落寞.
荊惟霖和淳於鐸的大軍迅速佔據了京城的要樞,動盪的時局卻沒有因為戰事的中止而平穩下來,血戰的陰影籠罩在京城的上空,屍橫遍野的血腥氣息無處不在地瀰漫。
已受封為靖陽王的荊惟霖比鶻吉王更快一步地接掌了前榮朝的政務,佔據京城的十日後,荊惟霖與一眾朝臣商議決定,廢旻元帝為安信王,即日遷往偏遠蠻荒之地的川州,永不得踏足京城。
花如言是由荊惟霖的士兵帶上城樓,遠遠目送小穆和如語的,那一天雨水淋漓,紛紛揚揚地灑遍京城的每一寸土地,彷彿要將此天地間的血雨腥風蕩滌無遺。
雨勢愈漸滂沱,朦朧水霧中,隱約看到如語為小穆打著油紙傘,顏瑛珧則在另一旁扶他前行,另有一名身影略顯佝僂的老者背著包袱緊隨在他們身後,正是田海福。
花如言遙遙眺望著如語,視線隨著紛飛的雨霧漸漸地變得模糊不清,可是她的目光仍然一直追隨著妹妹的身影,直至感覺到幾許清冷的水濕點滴地沾染於臉龐上,妹妹似有知覺似地抬起了頭,向城樓看來,花如言不知她是否真能看到自己,只是下意識地揚起手,向他們的方向輕輕地揮動。
最終,他們坐上了出城的馬車,在傾盤大雨中漸行漸遠。
荊惟霖不知何時來到了她身邊,把泫然欲泣的她輕擁入懷。她再按捺不住埋首失聲痛哭,除卻為了此時此刻離情別緒的沉鬱,更似是為了湧現於心頭的莫名悵惘。是自她明白他為得江山而所行的一切後,便不經意於心底加深的不安。
當晚淳於鐸便命人在凌霄皇城內設下盛宴,赴宴前花如言總是覺著心神不定,然而在看到神采奕奕的惟霖時,只有不動聲色地將所有念壓下,為免有失他顏面,沉下了氣來悉心裝扮自己。
一身煙霞紫色直領錦衣,精繡銀絲金線的百花雙蝶雲紋;粉色緞織海棠花樣長裙,手挽碧霞羅牡丹薄霧紗,外披一件銀貂毛斗篷。頭上細細梳一個倭墜鬢,以晶瑩剔透的白玉扇形梳插從側邊簪進髮髻,梳端垂下短短的一排白玉珠子流蘇,與鬢旁清盈幾點的暗紋珠花相宜相映,是恰到好處的婉麗動人,另有一番娟娟出塵,典雅秀致的氣韻。
與荊惟霖一同重踏皇城,她的心微有忐忑,雕欄玉砌的深宮華庭之內,不改昔日的富麗堂皇,不一樣的只是此間的主人。思潮起伏間,已來到了盛宴所在的乾陽宮門前,忽感手上一暖,荊惟霖不期然地拉住了她的手,她轉首看向他,在光影明亮的宮燈之下,唯見他面帶淡然的微笑,眸中含著幾許關切,想他該是察覺到了她的不安,她心頭不由一暖。
再度與鶻吉王淳於鐸會面,花如言垂眉斂目,並不接觸對方的視線,施施然福一福身子婉聲道:「花氏見過大王。」
以漢裝打扮的淳於鐸身著一襲月藍色錦袍,為他魁梧壯碩的身形平添了幾分文質彬彬的雅襦之氣,他半瞇雙眼若有所思地端詳著花如言,面上只含著一縷和善的笑意,片刻後,方道:「一段時日不見,你卻與前次所見有所不同了。」他說漢語刻意將每字咬清,猶顯字正腔圓,卻依舊難掩其格格不入的外族口音。
花如言微笑道:「花氏此時恐怕是滿面風霜,有礙大王觀瞻,還望大王莫怪。」
淳於鐸揚首爽朗大笑,道:「非也非也,本王想說的是……是你比前次所見更為沉著大方,不再視本王如洪水猛獸,滿面畏懼。」
荊惟霖眉頭輕輕一皺,不動聲色地把花如言拉到身後,笑道:「酒菜已備,大王請上座。」
席中絲竹悅耳,歌舞昇平,淳於鐸與荊惟霖等人把酒言歡,花如言為女眷,只靜靜地坐在荊惟霖身側,只默然不語,靜賞舞樂,沉澱在心頭的不安卻莫名地加重了,腦中不由想起清晨目送如語和小穆離去的情景,不禁別有一番滋味,此次一戰得勝的雖是惟霖,她卻無法在這帶著慶功意味的宴席上有半點開懷,心緒益發沉重,漸覺鬱鬱不樂。
席散後,眾人紛紛依禮告退而出,花如言暗暗松一氣,正要與荊惟霖離去,卻聽淳於鐸道:「霖老弟,你等一等,本王有事與你商討。」
荊惟霖心中一沉,與此同時,淳於鐸別有深意的目光落於花如言身上,嘴角蘊著一抹篤定的笑意。他見狀,眼內蒙上了一層憂慮,馬上回頭對花如言道:「你先回去。」
花如言另有心事,一時也不察覺當中異樣,只點了點頭,逕自往外走去,出得乾陽宮大殿,置身夜幕之下,始覺夜涼如水,寒風蕭索,陣陣凜冽地吹拂在身上,教人冷得直打哆嗦。混沉的心思也一下澄明瞭泰半,她攏一攏斗篷的衣領,看到家僕手中仍捧著惟霖進殿前脫下的貂皮斗篷,忙將之取過來,匆匆地往回走去。
乾陽宮大殿之內,只餘淳於鐸和荊惟霖二人,淳於鐸卻並未命人撤下宴席,兀自悠悠然地品著甘醇的美酒,似並不急著要向荊惟霖道明獨留下他的用意。
荊惟霖思忖了一下,開口道:「時候已不早,大王酒意入心,恐不便再與我商討要事,不若等明日再行另議?」
淳於鐸好整以暇地放下白玉酒杯,含笑道:「霖老弟,此時只你我二人,你仍口口聲聲喚我大王,豈不是與我生分了?當年我們可是八拜之交,是義蓋雲天的好兄弟……」他半傾上身,面上帶著不甚肯定遲疑,「你聽我這話可是說得一字不差?」
荊惟霖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道:「大王在惟霖心目中,永遠是可堪敬仰的當世英雄,是惟霖此生唯一欽服之人。」
淳於鐸這時坐直了身子,慢慢斂下了笑意,道:「霖老弟,我也不再與你轉彎抹角,我要一個人,只要你把這個人給我,我馬上便撤兵返回鶻吉。」
荊惟霖濃眉深鎖,面容沉重,抿緊唇目帶狐疑地看著座上的淳於鐸,並不接言,只因他已知道對方意欲何為,無盡的激憤洶湧於心,負在身後的雙手早已握成了拳頭。
淳於鐸古銅色的臉龐上泛起一絲志在必得的堅定,一字一眼道:「我-要-花-如-言。」
荊惟霖心中原已洞悉他的意圖,然而親耳自他口中聽到這句話之時,仍是深覺震驚,臉色倏然大變,錯愕難平地緊瞪著淳於鐸,半晌,方強自冷靜下來,道:「大哥,你這是在重提當日的玩笑話嗎?大哥只管放心,即使大哥不提往日苦心籌算的點滴,我也會一直銘記著大哥對我的扶持之恩!」
淳於鐸聞言,自喉中輕哼了一聲,似笑非笑道:「霖老弟,你該知道,我一向是說一不二,而且你們漢人那套虛虛實實的迂迴心思,我學不來,也不願聽,我只告訴你,我說的不是玩笑話,我要花如言,你只要回答我,給,還是不給。」
荊惟霖暗覺惱怒,面上的驚愕之色卻漸漸地平復了下來,他沉下氣道:「大哥乃一代真君,何需為區區一個花氏而苦煞心思?大榮之內秀美嫻淑的佳人眾多,我明日便命人為大哥好生挑選,必能覓到堪配大哥的傾世絕色。」
淳於鐸目內閃過一抹凶光,面上再無笑意,冷聲道:「我此番助你成大事,要的只是南陲邊關的領地和花如言,只要你把這兩者給我,我必會馬上擁你為帝,撤返鶻吉!」
荊惟霖眉心微微一跳,一時沉默了起來。
淳於鐸從座上站起,一步一步地走下玉階,道:「如果我得不到花氏,那便只剩下一條路,我再度發兵攻榮,奪回屬於我的半壁江山。霖老弟,你我一直兄弟同心,我實在不願意與你兵戎相見,你便不要令我為難,可好?」
荊惟霖依舊靜默不語,殿內霎時只隱隱可聞淳於鐸洪渾鏗鏘的聲聲回音,震動心神。
大殿門外,花如言覆在斗篷下的手早已是冷汗涔涔,她渾身虛脫般地靠在冷硬的朱牆上,心頭驚惶難禁,側首凝神地細聽著殿中的聲音,淳於鐸響亮的話音過後,便再無動靜,惟霖並沒有任何回應,他沒有一如當日般凜然無畏地予以回絕,他甚至沒有表露他的任何想法。她心猛地揪痛得難受,他是在猶豫,他在權衡,他在心裡盤算著是否要將自己送給鶻吉王,以此換取他的錦繡江山。
他在殿中不發一言,而她在殿外倉皇苦等,這一刻天地間彷彿只剩下了繚亂心湖的寂然安靜,她從來沒有這麼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那般急切地等待他的聲音。
已不知過了多久,她沒有等來他的答案。
她把他的斗篷緊緊地擁在懷中,沿著來時的路遠離了巍峨的乾陽大殿。
他回到府中的時候,她還沒有歇下,面容怡靜似水地坐在桌前,藉著搖曳不定的黯淡燈火,深深地望進他的眸子裡去。
「如言,你不累麼?剛才在宮裡我看你的臉色並不好,怎麼還不休息?」他神色自若,沒有因為她目不轉睛的注視而露出半點閃爍。
「我在等你。」
他一怔,旋即又笑道:「小傻瓜,不必等我,你累了便睡去。」
「我不累。我只想等你回來。」
他終於像察覺到了什麼,上前來雙手捧起她的臉龐,柔聲道:「如言,怎麼了?」
她眼眸閃動著清靈的瑩光,像是盈著淡薄的水霧,眼眶開始泛起若隱若現的粉紅,輕聲道:「你沒有要告訴我的事情麼?」
他竟面不改色,微笑道:「告訴你何事?」
她張了張嘴,卻沒能把話說出。眼內的哀切愈甚,最終化成冰冷無溫的淚水無力地往下流淌而出。
「你還想像過去一樣,直到最後一刻,才告訴我,你要把我送給你唯命是從的鶻吉大王嗎?」
他大驚失色,皺眉道:「你怎麼會知道……」
她嚥了咽,哽聲道:「每一次都不例外,你越不想讓我知道的,我偏生知道得一清二楚。」她笑得淒冷,「如今與以往,你與我之間並沒有不一樣,荊惟霖,你終究還是需要一個為你的大業犧牲的人,這個人,依舊是我。」
他搖了搖頭,寒風拂過,燈火將熄欲熄,這一瞬的晦黯之間,她似從他臉上察覺到了陌生的決絕與陰冷氣息。她整顆心頓時如墜谷底,長久以來,她都沒能看清過眼前的人,更沒有看清過,自己在他心目中真正的位置。
「如言,剛才鶻吉王確是舊事重提,可是,我並沒有答應他。」
「你沒有答應他,可是你也沒有回絕他。你沒有像當日一樣告訴他,我是你的愛妻,你不會拋下我。」她每說出一個字,便覺心如被針芒所刺,錐心痛楚如將要滴出血來。
「在你心目中,眼下最重要的,是你的帝位,是大榮的江山。你不必再多說,我都明白,我都知道了,你為成就大業付出了太多,怎可以在最後的一刻,功虧一簣?」
荊惟霖的容色漸顯不安,口中道:「我不會用你來換取我想要的一切。一定不會。」
花如言冷嘲一笑,淚水在笑靨上顫抖了一下,終是滴落在了衣襟上:「不必再說了,他讓你為難,可是我不會。」
這一夜,他們都沒能安寢。花如言抱膝坐在床榻上,茫茫然地看著透著瑩白光芒的窗欞,耳聞到在外間長榻上他的輾轉之聲,心中是無盡的悲愴與哀戚,她並非不知道,如今局勢未定,他們即使重聚,也會遇到各種無可預料的變故與磨難,她願意付出任何代價與他共同面對,她願意面對。然而她沒有想到,橫梗於眼前的難題,竟是足以使他們失去彼此。
只不過,她已不再如當初那般悲憤與絕望,因為她已經在心內作了選擇。
如此思緒萬千一直至天明,她待他離去後,方起來梳洗穿戴。
吩咐家僕備了轎,往鶻吉王所在的驛府而去。
淳於鐸顯然沒有料到她會前來求見,當果真看到她亭亭立在大廳中時,圓實的臉龐上泛起些微的驚異,明亮的雙目之中帶著一絲熾熱,微笑著道:「什麼風把你吹來了?難道你們所說的心想事成,竟是真的麼?」
花如言從容地欠一欠身,道:「花氏前來,是想向大王求證一件事。」
淳於鐸饒有興味地注視著她,道:「求證事情?到底是什麼事情?」
花如言道:「花氏想知道,大王一心想得到花氏,可是因為我與先王后相似?」
淳於鐸始料未及地一怔,想了一下,方點頭道:「當我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我已經知道,你的出現是她的安排,是她在告訴我,她並沒有遠逝,沒有離我而去,所以,我一定要把你接回鶻吉,你是奉天命而來到我身邊的,我一定要立你為我的王妃。」
花如言抿了抿唇,道:「你所說的奉天命,不過是因為我恰巧與先王后相似,如果他日你再遇到另一位與先王后相似的女子,你可會將花氏拋諸腦後?」她停一停,不等淳於鐸回答,又道,「你只說要立我為王妃,而非王后,可見花氏是無法取代先王后在你心目中的地位的,花氏著實覺得心有不甘。」
淳於鐸聽到她的話,有些意想不到,垂首撫著下頜思量片刻後,道:「在我心中,你是唯一可以與她相比的人,這一段時日不見,你變了,變得與她更為相似,我不得不相信你是上天指派給我的,所以,你也是我心目中的唯一。至於王妃的名分……」他再度遲疑了一下,最終道,「自她逝後,我曾發誓此生再不立後,你是天命王妃,是順應她之意前來的,但是……我不能有違我的誓言。」
花如言感喟地歎了一口氣,點頭道:「花氏明白了。」咬一咬牙,似是用盡渾身的力量,方能說出這一句話來,「我願意隨你回鶻吉。」
淳於鐸面呈喜色,剛要說話,卻自門外傳來荊惟霖的聲音:「如言,不可以!」
花如言整個兒一震,怔怔地回頭看向快步走進大廳中的荊惟霖,苦澀之意湧上心頭,只有垂下頭,不欲再看對方一眼,為免再生留戀。
他心急如焚地來到她身邊,一把扳過她的肩頭,迫使她抬起頭看自己:「你怎麼可以獨自一人到這兒來?你還說要……」
「我會跟大王回鶻吉。」她淡淡道,彷彿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我是天命王妃,任誰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
荊惟霖痛心道:「對,你是天命王妃,你是我的王妃,上天讓你成為我的妻子,成為我靖陽王的正妃!無論如何,我都不會拋下你!」
淳於鐸這時道:「如言既然已經答應了我,我也會答應你,我帶同如言返回鶻吉之日,便是我撤兵之日。」
荊惟霖熱淚盈眶,一下把花如言擁緊,久久不願放手。
花如言哽聲在他耳邊道:「老爺,不要為了如言再起干戈,不要再發起戰事了,生靈塗炭,受苦的還是老百姓……這一次,如言並不怨你,我可以為你做到的,僅此而已……」
荊惟霖慢慢地鬆開了她,把她的手攥緊在掌心,對淳於鐸道:「大哥,我今日來,是想告訴你,你想要大榮的半壁江山,不必與我苦戰,我自會雙手奉上。」
花如言聞言一驚,急切對他道:「老爺,你怎麼可以……」他卻向她搖了一下頭,逕自對淳於鐸道:「對於我來說,苦心而為的一切,固然重要,帝位和江山,也是得來不易,但是我並不願為此而犧牲我最心愛的女人,如果必須要犧牲,那我只要是放棄其一,但絕對不是如言。」
淳於鐸滿臉的驚愕,目光不可置信地掃視著荊惟霖和花如言二人,喃喃道:「你為了她,竟願捨棄以性命換取回來的江山?」
荊惟霖淡然自若地一笑,道:「我以為我已經說得足夠清楚。」語畢,似是一刻也不願在淳於鐸的地方停留,他拉著花如言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花如言感覺此時此刻恍若身置夢中,可是他的手是如此熾熱而有力,猶如此生此世,再不願意放手。
「老爺,我們當真就此離開嗎?」
「並不。」
「……但如今……」
「我先與你一同返回平縣,我的兵力仍舊囤守在京城,淳於鐸沒有我作為引路燈,並不敢輕舉妄動……大榮的江山豈是他能輕易奪走的?你不必擔心,我自有我的辦法對付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