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終曲 第二章 浮生若夢(二) 文 / 黃紅杏
第二章浮生若夢(二)
重獲惟霖的音訊,我的睡夢卻沒有因此而增添幾分舒暢,我竟然沒有歡喜的感覺,似乎這本便是早已知悉的事實,更讓我聽進心裡的,是如語憂戚的語氣。
她是矛盾的。
她為我鬆一口氣,又為旻元而懸緊了心。
還有另一重揮之不卻的憂慮,是她怎麼也無法掩飾下去的。
我知道與我有關。
她沒有再說下去,離去前,若有若無的歎息縈繞在我耳際。
「我每日所接的奏報,幾乎全部都是與天下叛亂有關的……天災、**……可我一定不會敗,這一關,我一定會闖過去。」旻元的精神每日緊繃如系箭之弦,他機關算盡方得以重掌的大榮朝政,竟早已是千瘡百孔,不堪一擊,天下民不聊生,百官營私舞弊者比比皆是,應戰在即,軍餉糧草卻漸呈無以為繼之象,只因國庫空虛。國難當頭,朝堂上群臣各人自掃門前雪,忙不迭籌算自身,對於他所提的還擊對戰之策,只是唯唯諾諾,虛應了事,放眼滿朝文武,竟難覓同心之人。
青州、陵州、同州等地相繼發生大規模的蝗禍之災,蝗蟲遮天蔽日般地群聚遷飛,禍不單行,恰逢天旱無雨,土蝗蔓延滋生,致令百姓顆粒無收,不計其數的災民為避天災更為逃戰亂,源源不斷地湧上京城,沿途死傷枕藉,暴亂橫生。
二月中旬,荊惟霖率兵進駐陵州,在水陸兩路嚴陣以待。
二月下旬,周延陽率兵進攻青州,青州糧草不濟,軍心渙散,官兵時有私出投降的,參軍等人畏葸不前,自知兵力不足以應戰,只計劃開城門投降,三月初,周延陽不費吹灰之力攻下青州。
食不下嚥、夜不成寐的旻元日以繼夜地在乾嘉殿內,與分數不多的幾名願意留守的大臣商討用兵之法。
唯今之計,只有兵分三路,一路南去攻打青州,力阻周延陽大軍與陵州聯合;一路為主力,在陵州與青州之間的往京要道鎮守,務必阻止鶻吉的後援大軍;一路前往牽制陵州.
以前不時會聽到如語提起,有人說她是命中帶煞,是留不住親人的命數,我聽了只覺得可笑,什麼信口雌黃的胡言亂語,人的一生如何,不過取決於各人的行舉取捨罷了,何來這麼多的命中注定?自身的際遇,可以得到多少,將會失去多少,壽命禍福,更是與人無尤,那因為一個人的存在而影響另一個人的命運的說法,我是壓根兒不相信的。
可是,最近我又重新思量了一番這般的說法。
如語說得對,惟霖遭遇意外,爹爹官職不保,是我嫁到荊家後的事。
如語進宮,受盡苦難,也是因我而起。
如今旻元面臨天下變兵,朝政動盪,我並不想認為,歸根到底,還是與我有關。
我不知道這可算是所謂的天生孤煞,如果是,那我願意承認,相士當年說所的,確是指我,而並非如語。
這段日子,如語一直默默地守候在旻元的不遠處,我可以想見,無論旻元是否知道她的存在,她的眼光,都是追隨著他的身影的。
「我會好好照顧姐姐,你大可放心。」如語在他身後輕聲地說著,目光隱隱地閃動著關切與憂心。
旻元此時的容神,憔悴不堪,雙眼佈滿了猩紅的血絲,面頰泛著鐵青,下頜的鬍子拉碴已然是不及打理的隨意,益發映襯得他整個兒疲倦無神。
「我只想好好看看她。只有看到她,我才可以忘記今日兵敗的戰報。」
他應該已經知道,令他兵敗如山倒的是什麼人。
我漸漸開始明白如語的欲言又止,我開始明白如語為什麼要迂迴而轉折地說出惟霖尚在生的話。
對於旻元來說,對於大榮的皇帝來說,對於大榮的江山來說,荊惟霖是此次謀逆兵變的牽頭人,是他巴不得將其碎屍萬段的叛國逆賊,而我,則曾是這位叛變之人的妻房。我曾在旻元面前聲聲堅定地說出,我只為惟霖守候。
我曾讓他知道,我的心思只在惟霖身上,永遠。
所以,此時此刻的旻元承受的是我無法想像的重負,是他和如語從來不在我面前提起的不為我所知的一個關鍵。是的,我至少明白,我的身份對於某些知情人來說,不該只繼續任由我無所動靜地安睡在大榮後宮之中.
旻元四年三月中旬,榮軍的大軍抵達陵州,另一路前鋒迅速到達陵、青之間的寧縣駐守。三日後,鶻吉努赤大將率輕騎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突然出現在寧縣城下,榮軍猝不及防,連連敗退,次日,鶻吉攻下寧縣,榮軍前鋒官兵全數被殲滅。
三月下旬,荊惟霖率領主力進攻陵州,與榮軍在陵州展開會戰,荊惟霖親率騎兵力戰榮軍首將,榮軍首將大敗,損兵折將,倉皇退守陵州,據城堅守,再不敢輕易迎戰。
四月中旬,荊惟霖會合周延陽大軍,更會同鶻吉數十萬兵將,與榮軍主力連連交戰。
荊軍以銳不可當之勢連破榮軍軍營,俘獲多名兵領,繳獲戰馬、輜重等物無數。榮軍大失陣守,節節敗退,漸感不支。
四月下旬,榮軍已呈敗軍之勢,開始全面退卻,荊軍卻於此時越戰越勇,乘勝追擊,不給榮軍余留喘息之機,大舉殲殺已然潰不成軍的榮軍.
我聽花容說,最近幾天凌霄皇城的上空總是飄著一抹灰濛濛的像是濃煙似的雲霧,黑森森的,不時地又會四散開來,幻化成稀薄的烏雲,沉沉地籠罩在人的頭頂,走到哪兒,總是擺脫不掉這可怖驚心的不祥黯影。月貌說,這種雲是戰爭時期便會出現的,是天公顯靈的一種,預示著將會血流成河,江山易主。她說到這一句,花容便慌張地捂了她的嘴,連聲嗔她胡說八道。
我想在這個時期,無論出現哪種說法,都是不足為奇的。
戰敗戰勝之間,牽繫著旻元每一道神經,他再聽不得任何有關這場戰爭的他認為不靠譜的種種說法,譬如孤注一擲的兵行險著,譬如苛捐於民的搜刮軍餉,他曾經在群臣面前大發雷霆,用他一雙通紅得發腫的眼睛狠狠地剜著在場的戰戰兢兢的人們,聲嘶力竭地破口大罵,為他即將崩塌的江山,為他勢窮力竭的孤軍奮戰,為他無以為繼的決勝之心。
如語的眼淚滴落在我手心的一瞬間,我開始有些微冰冷的觸感,而如語為旻元的低泣,只不過是我知悉我存在於旻元身邊的價值的開端。
「姐姐,宮裡現在亂成了一團,每個人都在為自己打算,他們不會覺得自己是榮朝的一份子,他們不會記起小穆平日對他們的寬仁以待,他們想著怎麼才能聚斂多一點財物,盤算著怎樣才可以離開皇宮……姐姐,我不相信,我不敢相信,小穆會敗嗎?不,小穆不會敗的,他一定有辦法支撐下去,這是他的天下,他如何會敗呢?」
如語有些話沒有說出來,我卻領會到了。
她怨恨惟霖。
她本還有話想說,可是又沉默了下來,片刻後,方響起她畢恭畢敬地行禮聲。
旻元握起了我的手,他粗糙的拇指輕輕的摩挲著我的手背,小聲說著:「如言瘦多了,命小廚房為她多做滋補的湯粥。哦,是了,可是吃的不易下嚥?你得吩咐讓他們把食物全部研碎,連米也要煮得軟軟的,才能用來熬粥……」
「皇上!」
如語不會在無人的時候稱他為皇上,原來有別的人隨他一起過來了。
「皇上,事關大榮國體,你不可再猶豫!」顏瑛珧是少數仍然站在旻元身邊的人,她的所言所為,定必全為旻元設想。
旻元卻淡淡道:「那件事不要再提了。」
顏瑛珧憂慮難平,急切道:「以花如言為質子,逼迫荊惟霖退兵,這是眼下應該一試的方法!」
從如語首次在我面前別懷心事開始,她便已知道了惟霖聯合鶻吉興兵進攻大榮的事,也從那一刻開始,她與旻元已是同一陣線,視我此生最為珍視的男人為敵。
顏瑛珧何其聰慧,早便想到了利用我和惟霖的關係應對此次的戰事。
如果我沒有服下毒酒,如果我並非一個沉睡不醒的活死人,我便早該向旻元表明應有的立場,我想我無論怎樣選擇,也會為此時的旻元帶來恰如其分的提醒。
提醒他,我於他而言,要麼利用,要麼放棄。
卻並不應愛重。
旻元沉默不語,全因他的安危而憂國的人們目光焦灼地注視著他,期望著,急盼著,只但願他可以徹底想通這個道理。半晌,他道:「我已說過,如言是我的妃子,與荊惟霖無關。」
顏瑛珧顯然是不願就此放棄她的說服,極力地使自己稍顯激動的聲音平和下來:「我相信,在荊惟霖心目中,花如言是他的妻子,他一定會有所顧念,至少……至少可以用花如言來亂他的心,皇上,在你心裡,與你有關的只能是大榮的天下,是大榮的江山,而不是一個叛賊的妻子……」
顏瑛珧氣急攻心卻字字在理的話沒能說完整,旻元狠狠地掌摑了她,指著她低喝:「後宮不可干政!再有妄言,立斬無赦!」
這一次,旻元在我身邊逗留了許久,他什麼都沒說,如語靜靜地站在他身側,陪伴著我,也陪伴著他。
「她是你姐姐,你希望我那樣做嗎?」聽到他冷不防地吐出這句話,如語猶豫了一下,道:「小穆,我想我不能給你想要的答案,只是,無論你最終有什麼決定,我都相信你不會傷害姐姐。」
旻元低笑出聲,蒼涼而悲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