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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一朝成妃 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第十九章 本是同根生 文 / 黃紅杏

    第十九章本是同根生

    姚淑媛一案就此了結,顯然是大出眾人的意料。花如語自聽到旻元下旨的一刻,只覺那勝券在握的決絕便如是不堪一擊的幻夢,從來不曾為她所把握,無論她付出任何代價,也不管她是否孤注一擲,傾盡所有,她總是輸,她從來只有失去。

    她已記不清自己是如何在姐姐的注視下離開慈慶宮的,返回清宛宮後不久,瓊湘便提著食盒進內,那一向懷著殷切與關懷的臉龐上,此時卻只餘下了一份惋惜與黯淡,花如語神緒沉鬱,也顧不上照應對方,只木然地聽著對方說:「此次事敗,娘娘深感遺憾,萬料不到皇上會有此一著,可謂百密一疏。娘娘之意,貴人您這一次盡了力,多有費心了,只是既已與婉妃決裂,日後便不能再依往日那般行事了,貴人身子非同尋常,日後還是靜心安胎罷。」

    花如語面容灰敗,抬頭看著瓊湘道:「你家娘娘意思是說,我從此再沒有可利用的地方了,是麼?」

    瓊湘露出苦笑來,一壁從食盒中取出湯盅,一壁道:「貴人多心了,事至如今,娘娘是一心牽繫貴人,擔心貴人會受牽連,才會讓貴人暫避風頭呢。」細緻無遺地把溫熱的湯水盛在食碗中,遞到花如語跟前,柔聲道,「這安胎的補湯可是娘娘特意吩咐奴婢熬下的,娘娘快趁熱喝下罷。」

    花如語看著那食碗上冉冉飄渺的熱氣,心下明白,如此一碗熱湯,便是終結她們之間聯合的昭示。不由冷笑一聲,接過了碗來,一口氣將湯水飲盡。

    與此同時,聽到殿外箏兒的聲音:「奴婢拜見婉妃娘娘。」她心下一抖,重重地放下食碗,目含淒怨地向殿門外望去。

    瓊湘已收拾好食盒往外離去,匆匆走出,冷不防與花如言打了個照面,花如言看到她,眼光一沉,抿緊唇未發一言。瓊湘面上微有不安,垂首躬一躬身行了禮,便快步走出了殿外。

    花如言斂一斂心頭起伏不定的思緒,緩步向花如語走近,每近一步,心痛的感覺便加重一分。

    花如語一手扶著桌沿站起身子,背過姐姐,面向那透進燦爛日光的雕花窗戶,光亮明媚如斯,卻照不進她陰霾滿佈的眼眸。

    花如言極力使自己的語調顯得平靜:「如語,我知道,你這樣做,是因為你有你的苦衷,對嗎?」

    花如語半瞇著雙目,側頭看那隨風搖曳在窗前的枯敗枝椏,道:「姐姐,你知道嗎?你知道原來從清宛宮一路三步一叩,直到慈慶宮門前,是可以令人頭破血流的,雙腳到最後,除了麻木的屈膝,已再沒有任何感覺。你知道嗎?當自己額頭上的血,流進眼中的感覺,原來是很酸澀,很難受的,我都快睜不開眼睛了,只不過任由淚水把血擠出眼外,我甚至連擦一下都不敢,我生怕褻瀆神明,我知道這個樣子很難看,跟鬼似的,可是我還是要三跪九叩下去,我咬緊牙關,只要堅持到了那一個地方,我就可以免罪了,我就可以不必再背負莫須有的罪名。」她慢慢地回過身,面上是淡淡安靜的神情,如同在說的不過是家常話,「我終於到了,我以為大功告成,可是我錯了,太后說我三跪九叩不足以抵償我的罪,她要我為她試藥,好,我願意的,她是小穆的母后,她說什麼,我都會聽,她讓我做什麼,我都會做。因為我不願意小穆為我被她責難,哪怕藥中有毒,哪怕我不知道藥中的毒可會把我毒死,我喝下了那碗藥,我還記得太后當日看我的眼光,就像是在看一個死人一樣。你知道嗎?那碗藥的滋味,淌過喉嚨,是從來沒有過的苦,我從來沒有喝過這樣苦的藥,比黃蓮還要讓人難受,我整個嘴巴,都麻木了,我很想吐,我很想馬上吐出來!為何會這麼苦,為何毒藥都是這種滋味,讓人死也不能得到一點安逸?我很難受,可是我不能吐出來,我一點一點地嚥下去,不能有半點遺漏。」她聲音輕淺,如是在敘述一個與己無關的故事,然而她的話卻足以使花如言痛徹心扉,淚如雨下。

    「萬幸的是,我沒有死,藥中的毒,不足以危害性命。我從鬼門關走了一圈,終於還是安然無恙。接下來,太后赦了我的罪,我無罪,我依舊是小穆最為愛重的柔妃。我以為,自此我可以苦盡甘來。」花如語款款繞過低垂的帷幔,向花如言走來,「可是我又錯了一次,因為我估算不到,你會回來,我更想不到,僅僅是因為一個你,我所付出的一切,所有,最終全部煙消雲散。我拋下尊嚴的三跪九叩,我捨棄性命的以身試毒,在你面前,全部不一值一提,沒有人會再記起,除了我自己。」

    花如言心如刀絞,淚眼迷離,顫聲道:「所以,你要我償還所欠你的這些?如語,你可有想過,如果你要,只要告知我一句,我可以什麼都不要,我甚至可以不再報仇,只要你過得好……可是你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方法?我們……我們是親姐妹,我們是一脈相連的胞生姐妹!血濃於水,你明白嗎?為何發生這些事,你都不告訴我?你心裡怎麼想,為何從來不跟我說半句?我是你姐姐,我願意為你分擔,而不該是如今這樣,你和旁人一起,算計我,也有可能把你自己也算計了進去!」

    花如語微微一笑,容神間仍是淒冷冷的,並不接姐姐的話茬,逕自道:「我七歲那一年,有一天,你背著爹爹和薛大哥外出遊玩,回來後,便染上了天花,你求我為你保守秘密,不要告訴爹爹你曾偷偷與薛大哥到過鎮外,莫使爹爹怪責薛大哥。自娘去世後,爹爹整副心思都落在你身上,你是爹爹的心頭肉,你患此重病,他急得不得了,將你隔了廂房醫治,所以你並不知道爹爹自此視我如仇,因為他記起許多年前相士所說的,花家幼女,天生孤煞,禍累至親,一出生,便害娘病逝,如今,又害你命在旦夕,他狠下了心,將我送到了姥姥家,對姥姥說,再不想把我接回家去。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他那一句話,就是因為他這句話,接下來的三年,姥姥都不敢提將我送回家的事,而我,便在那早被親人遺忘的窮鄉僻壤中,孤孤零零地度過了三年辰光,如果沒有發生後來的事,我想,這一生,我再不能回到花家來。」

    花如言的思緒在妹妹的言說下似返回了遙遠的往昔,過往的點滴復再清晰地湧現於腦中,她確是在患了天花後,便一直沒有再見過如語,後來有一位自外省游醫而來的神醫來到平縣,以家傳的偏方把她的病醫治痊癒,病癒後她曾問爹爹如語所在,爹爹只是含糊其辭,並不願提起,不曾想過,如此與如語分別,便是三年。三年後如語回到家中,除卻剛開始的半年較為沉默寡言,再別無異樣,她也沒有十分放在心上,更從來沒有想過妹妹被送往姥姥家暫住的背後,會隱藏著一份足以使妹妹銘記此生的陰影。

    「當日是姥姥親自將你送返的,你回來的時候,爹爹並不允我在旁,在回廂房前,我只聽到姥姥說,你不可以再留在那兒了。」花如言回憶著道,察覺妹妹慘白的臉龐上泛起了一絲深沉的哀冷之色。

    「姥姥說的是實話,我是再也不能留在那兒了。」花如語眼光茫茫然地移開,落定在姐姐身後那一個不知名的方向,「那一年我十歲,已經開始習慣了姥姥家孤清貧寒的生活,有時候獨自走在那綠蔥蔥的山野田間,也會覺得,如果能這樣平靜無憂地過一輩子,也未嘗不是一種福氣,何必還需苦苦盼望,爹爹會有一天想起我來,接我回去?這樣的念頭,在我心中出現也不過是一會兒的工夫,我沒有想到,下一刻,我整個兒被人蒙住了頭臉,我看不到光亮,我呼吸困難,我渾身無力,我想掙扎,可是我無法動彈,但我很清醒,那是野獸的氣息,他的手像利爪一樣將我的衣衫撕裂,我的肩膀被他尖利的指甲劃得生痛,但我來不及呼叫,他重重地壓在了我身上,我慌亂地腦中只剩下一片空白,我甚至感覺不到了疼,只知道我這一生,是毀在那一刻的!那人身上難聞的氣味,他那噁心的舌頭,他粗暴的動作,這殘酷的一切,在以後的年月裡,伴著我的走過,在我夢中,反覆地出現,讓我一次又一次地,再度承受那樣的痛苦!」重提往昔,她卻意外地沒有落淚,只是眼內是幹幹的生澀,往神經中傳送著刺心的痛楚。

    花如言心下且驚且痛,臉色霎時變得再無人色,她伸手一把拉住如語的臂膀,顫聲道:「當年竟然發生了這樣一件事?……如語,這麼多年來,你心裡一直藏著這個秘密?為什麼……為什麼會這樣,爹爹該替你討回公道……」

    花如語有意無意地轉過身,避開了姐姐的手,淒然一笑,道:「不,這在當年並算不得什麼秘密,我被那禽獸污辱的當兒,那田地裡正好有人經過,但是他們並不是要救我的,那禽獸是村裡的惡霸,村裡的人都怕他,看他糟蹋了我,卻說我是狐媚子,『淫』賤不可恕。然後把我帶到全村人的面前,讓我受盡村民的唾罵,然後要將我沉潭。」

    花如言看著妹妹纖瘦的背影,似是感受到了這多年以來壓抑在她心頭的屈辱與傷痛,心一陣一陣的搐痛,無可舒解。

    「姥姥終究是不忍看我死,她跪在村民們面前,求他們看在我年少無知,放我一條生路。又說,有違貞節婦道之人,只要從家中三跪九叩到村口牌坊前,便可以得神明寬恕她的罪孽。所以,那一次,是我第一次嘗試三跪九叩的滋味。也通過三跪九叩,我撿回了性命。姥姥不敢再留我,只好送我回家。而爹爹,自是知道了那件事……」說到這裡,她開始有點受不住,身子軟軟地跌坐在貴妃長榻上,肩頭輕微地顫抖著,她臉色慘白地垂下首,咬著牙道,「他更不把我視作女兒,因為他不會相信,我並非『淫』賤之人,他不會聽我哪怕只一句的辯白,不會知道,這些蒙冤受屈的日子裡,我最為想念的人,就是他,娘,還有姐姐你。我以為回家了,一切會好起來。原來不是,回家了,只意味著,我從此真的失去了我的骨肉親情,血濃於水。」

    花如言來到她身旁,含淚擁過她的肩膀,哽咽道:「如語,對不起,這些事我從來不曾知道,我竟從來沒有想過要問你一句,我只知後來爹爹與你言談甚少,可恨我……可恨我竟然沒有細加留心,我只知你回家了,就要好好對你,吃的用的,我只給你留最好的,但我沒想過,你曾有的鬱鬱寡歡,竟是因為這種原由……」

    花如語臉色益顯難看,兩頰旁是隱隱的灰青色,嘴唇上是淺淡的發紫,她回頭看著泫然欲泣的姐姐,冷笑道:「我一直在想,那相士斷定花家有女天生孤煞,刑克家人,為什麼偏偏認為是我呢?爹爹憑什麼覺得命中帶煞的人是我,而不是你呢?娘病逝那一年,分明是你身子總是小病小痛的,連累娘操心,才使娘一病不起。你染天花,分明便是你到鎮外哪個地方惹的病根子,為何爹偏偏認定是我害你們?你嫁到荊家後,不久荊官人便遇刺身亡,爹更是因為你而官職不保,這一切,如果要歸結到命煞上,那也該是你的,不是我,你才是真正的天生孤煞!」她恨聲道,「真正刑克花家和荊家的人一直是你!禍累親妹遭受苦難的人,也是你!一直以來我承受的苦,全是因你而起的!花如言,為什麼你偏生可以騙過所有人?你該有你的報應!你所擁有的一切,不會一直屬於你的,因為那是你從我手中搶走的!爹爹的愛女,荊家主母,榮朝皇妃,這一切,原都是我的!別人的東西,你怎能妄想據為己有?你憑什麼可以不費任何力氣,說要便要?到頭來,還來責問我,為何要算計你?」

    花如言整個兒呆住了,怔怔地看著歇斯底里的妹妹,淚水無聲地蜿蜒在臉龐上,耳畔一刻不曾停地迴響著妹妹的話語,一直以來,妹妹承受的苦,全因她而起。細思之下,何嘗不是如此?心頭不由如受冰霜籠罩,再沒有半點溫度。也再無話可說,悲愴的沉默,是對控訴的默認。

    花如語著力地咬一咬牙,竭力忍下腹腔中突如其來的痛楚,啞聲道:「我知道,我已經不能再得到什麼,小穆心裡只有你……我永遠不會忘記,那段他對我珍愛有加的日子,這裡,沒有炭火的夜晚,是很冷的,可是小穆來陪著我,他懷抱很暖,只靜靜地抱著我,跟我說無論發什麼事,都會一直陪著我……其實我知道,這樣的話,不是對我說的……」

    若有若無的血腥氣息在她們彼此間瀰漫開來,花如言驀然自哀痛中回過了神,忽見鮮紅的血水自花如語身下如小蛇游移般流淌而出,觸目驚心,她慌得一下把如語抱緊,急切道:「快躺下,如語,不要說話了,快躺下!」

    花如語順著姐姐的扶持慢慢地躺倒在榻上,小腹的疼痛使她止不住連聲呻吟,淚水自眼角迸出,面上慘白如紙。胸臆間充斥著無盡的驚惶、恐懼和哀怮,腹痛的感覺一浪更勝一浪,似有她所珍視的某種東西,正一點一滴地,留也留不住地從她體內流失。

    姐姐緊緊地握住了她的手,一邊高聲吩咐宮人立即前去請御醫和通報皇上,她艱難地睜開眼睛,看著姐姐驚慌失措的面容,那久存於心緒中的怨恨似怎麼也提不起來了,她卻開始痛恨起自己來,張口氣若游絲道:「姐姐……我的孩子……我和小穆的孩子……」

    花如言更用力地握緊了妹妹的手,一邊為妹妹拭去額上的冷汗,一邊輕聲道:「不要害怕,如語,不要害怕,孩子一定會好好的,你不要說話,御醫,還有小穆馬上就會來了。」

    花如語一手放在小腹上,低低呻吟著,腦間忽而閃過了一念,臉上添了幾分驚疑與憤恨,她深吸了口氣,斷斷續續道:「我喝了……瓊湘……送來的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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