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一朝成妃 身不由己·心不由己 第三章 華庭夢魘(二) 文 / 黃紅杏
第三章華庭夢魘(二)
旻元目內隱隱一凜,語調平緩道:「朕素知你與妹妹姐妹姐妹情深,你秉性純良,寬厚仁義,如今雖得正了妃位,自是不忍親妹伏罪,你的心意,恐怕沒有人可比朕更明白。」
花如言心知旻元此話的用意是撇清她的罪責,正要再說,便聽顏瑛珧和顏悅色道:「這天寒地凍的,地上寒氣重,婉妃妹妹初進宮中,想必也是勞累的,還是起來說話罷。」冼莘苓凝白如玉的瓜子臉上泛起淺淡的笑意,也開口道:「可不是麼?婉妃妹妹並非那戴罪之人,何苦跪著。」
花如語面上倉皇失色,抬頭淚眼盈盈地看著旻元,方察覺他的目光帶著關切地落於姐姐身上,心頭猛地一揪,那曾經縈留於心底的寄望如於指縫間流走的沙粒,再無法捉緊。
早在十數天前,她便應該知道會這麼一天。
那一次在頤襄殿內聽過旻元說笑話後,她便已發覺旻元臉色不對,她退出之時,心下惶惶多時,不知是否自己後來說回應的一句「賴皮和尚」不甚得體,還是她根本沒能明白笑話中的含義,才使他心生不悅。他並不會知道,那夜她退出殿外後沒有離去,她一直在廊下靜待,與他一牆之隔,玩味地看那團龍精雕的窗內透出昏黃的光亮,直至子時更鼓響過。
她還記得翌日再送來暖湯之時,田海福委婉地言說出皇上事忙,請她回去的話,她暗自不安,微笑著將食盒交給田海福後,退開了一旁,又是於廊下靜待。
這樣的等候她一直沒有放棄,哪怕結果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看著紋絲不動的湯盅自殿中撤走。
她不過是想他也許有那麼一刻想起自己來,便不必勞田海福再奔波宣見了。
每日子時便離去,回首看著地上虛無淡薄的影子,總會於心下低問一聲:小穆,為什麼?
然而,答案其實早已不是秘密。後知後覺如她,是最後獲悉內情的人。
自以為可欺瞞一生的謊言,原來如此不堪一擊。從她第一晚於頤襄殿外苦苦相候之時起,她已然為他所棄。
但他並沒有馬上問罪,他甚至沒有給她一個辯解的機會,哪怕只是一句話的辰光。
姐姐要進宮了,而她的欺君罪名,正一日比一日更為深刻地籠罩於清宛宮之上,致使皇上並沒有下令的境況底下,猶如冷宮,終日寂寂冷清得使人嗅不到一絲生氣。
而他,再不會在深宵之時以滿懷的關慰出現在她床榻前。猶如夢醒,他終須看清真正的自己,只是花如語,而非花如言。
「皇上,您難道忘記答應花氏之事了嗎?」花如言語帶急切,攏在腰間的手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捏著一把冷汗。
旻元聲音中含著輕微的憂戚:「朕盡力而為的,便是答應你之事。」花如言揚起頭急不可耐地看向他,不知是否一時視線不清,並不能從他面上察覺到半分與音色相符的憂色來,心頭不由一沉。
顏瑛珧這時正了正神色,道:「柔妃花氏膽大妄為,冒名頂替婉妃花氏受封進宮,擾宮闈之規,欺君罔上,罪犯滔天,無可輕恕!」
花如語神色倉皇,容白如紙,她使勁地搖著頭,顫聲道:「並不是這樣的,事實並非如此!」她淚如雨下,泣道,「皇上,我所做的一切都為了姐姐,我為了她……為了她……我何嘗不知欺君為死罪,我不顧自己的性命安危,只是為了我姐姐!」
旻元目光深沉如不見底的寒潭,眉間輕輕一蹙。花如言眸泛淚光,哽聲道:「如語所說的是真話,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皇上若要降罪,我該是首當其衝。」她心亂如麻,痛徹心扉,早便顧不得那自稱的禮數規矩,「求皇上饒過如語!」
花如語側顏淚盈盈地冷瞪了花如言一眼,目中並無半分感情,只餘一抹陰冷的恨意。
旻元憫然地看著花如言,自蟠龍寶座上站起來,緩步向她走近,道:「你起來。」一壁伸手將她扶起,一壁道,「此事與你無關。」
他並非虛扶,似是知她會反抗,手上加大了力道一把將她拉起,她仰頭以懇切的目光注視著他,哽咽著輕道:「我求你,放過如語……」
旻元臉上並無半點波瀾,只靜視她的清盈淚眼片刻,方道:「先將柔妃花氏禁足宮中,今日暫且不議此事。」
冼莘苓卻道:「皇上,萬萬不可。花氏罪犯欺君,為肅清六宮,更為鎮懾於天下,皇上斷不可有半點姑息。」停了停,又道,「況且,太后昨日意下,便是要於今日定花氏的罪。」
花如言聽到冼莘苓的話,心一下猶如跌進了谷底,再看旻元的神色間微有躑躕,已知無可轉圜餘地,不由更覺痛心。
花如語用力拭去了臉上的淚水,臉色益顯慘白淒冷,她膝行至旻元腳下,強忍著洶湧於喉中的苦澀之意,道:「皇上可願聽如語一席話?」
旻元低頭看她一眼,道:「你還有何話?」
花如語閉了閉眼睛,往昔的溫情脈脈,歷歷在目,言猶在耳,卻是咫尺天涯,不堪回首。她嚥了一下,臉龐上綻開的慘笑如秋風中凋零花朵:「有三句話,如語一直銘記在心裡。無論發生何事,無論我是對是錯,不會怪罪於我,不會指責我,不會懲罰我,更不會離棄我。」她每說出一字,旻元的臉色便更多加一分沉重,花如言驚惶莫定地立在旻元身側,心神全然在妹妹身上,妹妹面上那一抹委頓的淒苦盡數落入她眼中,她鼻中酸楚,只得垂下頭來低低忍耐。
花如語說完第一句,看旻元只是默然不語,心下慢慢地重燃一線希望,又道:「無論發生何事,無論我是對還是錯,都會想方設法哄我發笑,不再讓我難過,受委屈。」話至此,她再忍不住輕輕啜泣起來,只覺此刻的淚水猶如是自心底割裂而淌的傷血,哀痛如斯。
旻元面沉如水,負手而立,依舊一言不發。花如言淚盈於睫,道:「如語……」不及出言,花如語倏然打斷了她,含淚對旻元一字一眼道:「無論發生何事,無論我是對還是錯,你都會站在我身邊。」
旻元在這時揚聲喚道:「田海福,進內!」
花如言和花如語二人均以企望與不解的目光看向他。座上的顏瑛珧看著田海福誠惶誠恐地走進殿中,嘴角細微地上揚,隱隱有一絲譏誚。冼莘苓則垂頭端詳著自己新塗的紫桃紅丹蔻,神態悠然。
旻元背過身去,似是有意迴避花氏姐妹的眼神,沉聲道:「替朕傳旨,貶花氏如語為庶人,即日遷出清宛宮,押往回心殿。」
他的話音沉抑而堅定,噬心的絕望兜頭蓋臉地籠罩在花如語身心之上,毫不留情地將她唯一的希望徹底粉碎。
「皇上,何以還留其性命?」冼莘苓的悠然淡定一掃而空,滿目疑慮。
花如語靜靜跪在地上,容神悲慼。花如言心知如此處置旻元已是手下留情,再無可多言,只想著如語性命得保,日後便可再作打算,此時驟然聽到昭妃發問,她心頭一驚,忙跪下道:「花氏謝過皇上隆恩!」她話音未落,花如語眼光陰冷地向她看來,咬牙道:「姐姐不必急著替如語謝恩,如語尚有一話未告知皇上。」
旻元皺了皺眉,吩咐田海福道:「先把她押下。」竟是無意再聽如語多說。
花如語卻施施然地自顧站了身來,從容地拉一拉稍嫌寬鬆的淡青色湖水紋對襟上裳,感覺到數道驚異而不悅的目光落定在不顧禮節的自己身上,容白無色的臉龐上蘊上一絲淒冷的微笑,不等顏瑛珧出言相責,便緩聲道:「皇上,臣妾不能到回心殿去。」
花如言大驚失色,拉一拉妹妹冰冷的指尖,道:「如語,不可再衝撞皇上。」
旻元冷眼看著亭亭而立的花如語,道:「來人,將花氏押下!」
花如語鎮定自若地抬手扶一扶垂髻上幾欲滑落的碧玉簪,自姐姐掌中抽回自己的手,往前走了一步,來到旻元跟前,無所畏懼的直視他,柔聲道:「皇上,在您心目中,臣妾罪有應得,臣妾再無話可說,只是臣妾卑賤之軀受一點苦並不要緊,不過……」她慢慢地伸手握住了旻元的手,他低喝道:「大膽!」正欲甩開她,她卻將他的手掌覆於自己的小腹之上,此一舉使得旻元猛然回過神來,一直泰然無瀾的俊臉上不自禁地泛起了幾許驚錯。手便那樣微帶僵硬地放在花如語溫熱的腹部,分明仍是平坦一片,卻於她呼吸間輕輕起伏的細微間隙之中,感覺到有新生命的氣息,從掌心中湧動而上,直教他心神震驚得無以復加。
「你感覺到了麼?」花如語如是呢喃般柔聲道,面容上的清冷漸漸地為溫婉的恬靜所取代,她的冰涼的手心輕輕地覆於他的手背上,帶一點激動的顫抖,「臣妾腹中的,是皇上的龍子。」她明澄雙眸內泛過一絲癡戀之意,口中輕輕道,「是你與我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