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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朱門為妾 ·笑也輕微,痛也輕微· 第三十章 如釋重負 文 / 黃紅杏

    第三十章如釋重負()

    他第二次看到她的眼淚。

    他當然記得,第一次,是在客棧時,她苦苦哀求不要服藥,她是那樣的虛弱,卻又有著讓人心焦的倔強,在那時,他知道他是無法做到不在乎她的。

    淚水,在她眼角一點點地滲出,似把她心中的淒絕一併流淌,閃動著冷泠的微光,緩緩地順著臉頰往下蜿蜒,滴落在她的衣襟,洇散於無形。

    他不忍再看,轉身想走出房門,卻聽她道:「其實我很喜歡你的故事,世家子弟以為自己錯信於人,身處險境,不知自處,卻在關鍵時候明白了既來之則安之的玄妙,最終得以脫險。我以為,你告訴我這樣一個故事,是讓我明白這個道理。」

    他站住了腳步,背對著她,沉吟片刻,方道:「這並不是一個故事,這是我的過去。世家子弟,便是我。」

    她抬起淚濕的眼簾,道:「所以,你背負一個要麼得擁天下,要麼命喪黃泉的使命?」

    他歎了口氣,道:「正是。」

    「所以,在所難免的,要犧牲一些人。譬如,我?」此時,她的聲音出奇的平靜。

    他只覺心頭酸楚莫名,啞聲道:「正是。」

    她拭去了眼淚,嚥了咽,點頭道:「好,你放心。」

    他卻徹底地懸起了心來,側一下頭,眼角餘光中看到她依然靜坐在原處,不由輕輕歎了口氣,邁步離開了客廂。

    接下來的辰光,他在淳於鐸的東廂裡度過,他與這位手擁強兵的鶻吉君王共商來日的部署與計策,但腦內卻混亂一片,偶爾還會有所分神,每一個停頓的間隙,他都按捺不住地想起花如言,想起她的淚眼。他完全無法集中精神,更讓他越思量越擔心的,是她那一句「好,你放心。」

    為何她會突然讓他放心?放心她會依他所言?放心她會以先王后的模樣出現在淳於鐸面前?

    這不正是他所願嗎?荊惟霖,你是個無所不用其極的狠心人,你沒有心,又何必平白地心痛?

    當婢女報給花如言已屆酉時,她眼光落在了那套象徵她新身份的衣裳上。屏退婢女後,她一手解開了自己上衣的百合結,雙手往後一挼,上衣從肩頭滑落,她感覺到遍身的微涼,卻不再覺得驚惶。

    荊惟霖從東廂離開,踏著沉重的腳步往客廂返回,路經宴客大廳,他不經意往內看去,看到裡內已設下席桌,今晚,將是一個奢靡之夜。

    他繼續往前走去,步過小廊橋,前方便是客廂了,那當中的人兒,會否尋了機會,逃離而去?

    如果是,他不會聲張的,不會追,不再想,以後忘卻了,他們便是兩個不相干的人,並不互相虧欠。

    屋內的她,已然把那羅紗掐銀梨花紋的淺紫色的上衣,銀白繡珍珠的紗緞裙子,穿在了身上。對鏡自照,她高貴出塵,婉兮清揚。

    一頭青絲飄逸地披在肩上,她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地蓖順著髮絲,驚鵠積髮髻,她是第一次梳,只希望如那畫像中人的一樣雲髻動人。

    門外傳來腳步聲,她轉頭看到映照在門上的一個陰影,她知道是他。但不知過了多久,他還是沒有進內。

    鏡中的她面如芙蓉,清艷迷離。

    「你們都喜歡談條件,我也有一個條件,不知道你能不能答應?」她手指靈動地挽起自己一束秀髮,取金簪固定。

    他在門外聽到她的話,靜默了片刻,才道:「只要你說,我都會答應。」

    她道:「為我再吹奏一曲《別情》,可好?」

    他沒有遲疑,馬上從腰間掏出了短笛,放在唇邊,稍一沉氣,便吹奏起來。

    「自別後遙山隱隱,更那堪遠水粼粼。見楊柳飛棉滾滾,對桃花醉臉醺醺……」

    她一壁撫順髮髻上的幾絲碎發,一壁幽幽道:「我剛才一直在想,這件事最可恨的,到底是誰。原來不是你,也不是爹爹,而是我自己。」

    他細細聽她說話,眉頭緊蹙。

    「怪只怪我,為何要和別人長得一模一樣。」她淒冷而笑,「所以,你放心,我一定會依你所願。因為我要你欠我,欠我一輩子!」

    他倏然停下了吹奏,她聽到停頓,不等他說話,厲聲道:「我沒有讓你停下!」

    他心內波濤洶湧,一手放在門上,幾欲推門進內。最終,還是放棄了,他舉起笛子,繼續吹奏起來。

    「透內閣香風陣陣,掩重門暮雨紛紛。怕黃昏不覺又黃昏……」

    這時,門應聲而開,裝扮一新的花如言亭亭地立於門前。

    「不消魂怎地不消魂,新啼痕壓舊啼痕,斷腸人憶斷腸人……」她隨著他的笛聲,輕吟淺唱。

    他注視著她,自覺笛韻只是下意識地從唇下飄蕩,他的心緒已是紊亂難平,教他,如何能一如當初之念,親手把她奉給盟友?

    花如言提起裙邊,步履優雅地踱出房門。

    荊惟霖再也吹奏不下去,他放下了笛子,搖頭沉聲道:「為什麼你不逃走。」

    他霍然高聲重複道:「你應該逃走!」

    花如言悠然走到前方,背對著他,仰起頭來,有勝利者的姿態:「為什麼要逃呢?我逃走了,便無法做你的債主。看不到你的沮喪,看不到你後悔一生,才是我最大的遺憾。」

    荊惟霖扔下笛子,快步來到她身後,急切道:「好,我認輸了,你走,你快走!」

    花如言譏誚一笑,道:「宴廳在哪兒?是你先進去,還是我先進去?啊不,應該等宴開了以後,我再出現,這樣才像是禮物。」

    他拉過她的手臂,道:「夠了,你回到房裡去,把衣服換下來!」

    花如言轉身面向他,如花蕊般的朱唇邊揚起一個美麗的弧度:「你閉嘴,我是王后,任何人都不可以左右我!」

    他臉上寫滿了懊惱,「你不是!你不是!」

    「不要忘記你帶我來這兒的目的。」她意圖掙開他。

    「你不是,你是花如言,你是我荊惟霖的妻子。」他執緊了她的手。

    「不過是一個手段。」她狠狠地甩開他,「是一場交易。」

    「不是!」他不管不顧地用力把她擁進懷中,「如言,我不想虧欠你一輩子,我不想後悔終生!」他更抱緊了她,「對不起,我對不起你。」

    她不再掙扎,整個兒軟軟地伏在他懷中,失聲痛哭起來。

    他雙眼隱隱地泛紅,只輕拍著她的後背,任由她渲洩。這一瞬間,他如釋重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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