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77節 廟堂之爭(6) 文 / 嵩山坳
第77節廟堂之爭(6)
皇帝微闔雙目,聽李鴻藻把齊園嶺的奏折念完,「軍機處是怎麼議的?」
「臣等以為,周成濫殺無辜,雖然戰場有功,但此風斷不可漲!朝廷宜乎略加懲處才是的。」
「怎麼個懲處呢?」
奕在御前當差多年,對於察言觀色有獨到之功,一聽這話,就知道皇帝心中對於軍機處的奏對是不以為然的,乾咳了一聲,越眾而出,「臣弟想,乾脆就於周成戰地用命之功不賞、縱兵為害之過不罰,收小懲大誡之功也就是了。」
「齊園嶺是御史,有風聞言事之權,先不提他說得對不對,建言本章論及的也都是國事,焉有你等身居廟堂之高,卻只想著和稀泥,做和事老的?朕看你是越老越圓滑了呢?」
他雖然臉上帶著笑容,但說出的話來卻句句是誅心之言,奕趕忙跪倒,「是,皇上教訓的是,此事確實是臣弟的疏忽!臣弟請旨,退下之後,宣齊園嶺到部,認真查問此事是否屬實,再到御前答奏。」
「不必!」皇帝擺擺手,取下花鏡放在一邊,慢吞吞的說道,「你們這些人,心中只有仁恕之道,卻絲毫不會考慮綠營兵士所處的位置和面臨的情況——士兵駐軍異國,四外強敵環伺,若是沒有周成這樣的雷霆手段,也斷然沒有日後菩薩心腸的用武之地。朕看,周成殺一人而震懾全體,日本人若是能夠順應天命,俯首甘當良民,那些得活的百姓,還要感激他哩!傳旨,周成殺敵有功在先,而施以雷霆,威震一府百姓在後,著賞戴三眼花翎,賞穿黃馬褂。叫禮尚崇實去一次。」
皇帝的態度如此鮮明,奕幾個暗暗叫苦,賞了一個周成沒有什麼了不起,只怕軍中有樣學樣,對日本百姓統統的行以這種酷烈之法,於日後就太不利了。有心想再勸幾句,又不敢。
「皇上,奴才在想,周成蒙皇上一言褒獎,恐生出驕矜之心,日後若是再有人以此為法,對日本生民大加屠戮,於皇上愛民聖德,略有微玷。」肅順適時說道,「故而奴才以為,於該員固然是該予以褒獎,但也不妨派人隨船渡海,私下裡行以申斥之語!不但是周成,其他張運蘭之下的軍中領兵之將,也不妨同樣辦理。讓他們知道,浩蕩聖恩之外,還有不測之威!行事之間多一分顧忌,於皇上日後在東瀛小國展佈教化王道,也是大大有利。」
這樣的一番奏答,由不得奕不從心底升起欽服感,難怪肅順權傾朝野十數年而不倒,只是這幾句話,便說得面面俱到,各方全都給他包容進去了!「皇上,肅大人所言極是,臣弟附議。」
「臣等也附議。」
「…………」
「那就按照肅順說的,派楊三兒隨艦隊過海,宣示朕意。」皇帝也覺得很高興,肅順果然是會說話!不枉自己撿拔他入值軍機處,似乎這十數年之內,他很有所長進了嘛!「都跪安吧。」
奕以下,躬身退了幾步,轉身出殿,回到軍機處的北值房,落座之後,李鴻藻笑道,「人言肅雨亭世情練達,簡在帝心,如今看來,果然是名下無虛啊!」
肅順也很得意,向李鴻藻點頭一笑,「哪裡,我所言的,也不過是聖上心聲,僅此而已,身為人臣者,自當如是,豈敢當李大人讚譽之語?」
片刻之後,值班章京把上諭擬好,發交各部,旁的人也還罷了,楊三兒卻如喪考妣!上一次派內奏事處的小梁子等人到南北洋海軍艦艇上去宣示皇上的旨意,回來之後,連著四五天的時間,走路都打晃!記得當時自己還笑話他們來著,誰想今天就輪到自己了?此念一生,心中恨透了周成:要不是你,楊大爺也用得著受這份辛苦嗎?
恨歸恨,差事還是要做,把分內的事情交託六福等人,楊三跟著禮部尚書崇實乘火車到威海,登舟涉洋,數日之後,到達鶴岡府。
這一次他們是隨同山東、山西、河南、四川四省綠營將士一起出海,近萬名士兵擁擠在定遠號、萬春、萬秋、萬藏四艘艦艇上,遠字級的鐵甲艦還好,艦體巨大,另外三艘一級炮艦上,甚至連艙中的通道都擠滿了士兵,這還不必提山西、河南各省的士兵平生從來沒有做過船,海面上波濤洶湧,這些人吐得昏天黑地,那份嗆鼻的味道,聞者欲嘔!
海軍士兵又是厭惡,又是好笑,給這些旱鴨子統統起了個外號,叫臭豬,「喂,臭豬!把你的腿收起來!喂,臭豬,把你倒出來的這些下水都收拾乾淨了!喂,臭豬,清理自己的艙室!喂,臭豬……」
綠營士兵吐得渾身無力,滿臉青綠色,即便是心中對這些海軍士兵不滿,也知道憑自己現在的狀態,實在不宜招惹對方,只好忍氣吞聲,逆來順受了。
好在海程並不很長,四天之後,定遠號再度在鶴岡府海面放下錨鏈,開始碇泊,崇實和楊三由鄧世昌陪著,站到船頭的甲板上,向海岸上眺望,到處都是**著上身,頂著一顆光禿禿的腦殼的男子在前後忙碌,向一群辛勤的工蟻般,把從船上卸載下來的物資從海岸邊搬抬上大車,然後幾個人一起用力,推著車向高坡後行去。在目光所及的遠處,是一團團的黑煙騰空而起,海風陣陣,送來一股股的惡臭氣息。
楊三手捏著鼻翼,說話的聲音有點走調,「這是什麼味道啊?怎麼這麼臭?」
「這大約是在焚燒日軍戰死者的屍體。」鄧世昌給他解釋,「這樣的天氣,若是不趕快處理的話,屍體用不到兩天就要**發臭;若是這樣還沒什麼,只怕是到時候有瘟疫橫行,那就是天大的麻煩了!」
鄧世昌說完,撇了撇嘴角,又很好心的告誡他,「楊公公,您雖然是皇上身邊的人,但這些丘八,都是血裡火裡不知道衝撞過多少來回的,等一會兒說話的時候,可要小心啊。」
「笑話!」楊三故意裝出一副不在乎的神色,「我是代天問話,他們還能把我怎麼著了?」
「自然,自然。」鄧世昌賠笑幾聲,他知道太監沒有不是心胸狹窄而又膽小如鼠的,點撥他幾句,盡到同舟共度的情分,還能賣了楊某人的人情,也就是了,他要是真不識好歹,也和自己無關了。當下不再理他,轉頭和崇實說話。
「正卿?」崇實問道,「這些人是誰啊?怎麼都不穿衣服?這要是給人看見了,成什麼樣子?」
鄧世昌也有點不解,前數日自己離開的時候,還沒有見過這樣一幅場景呢!「這,請恕卑職無知,還是等一會兒問問張軍門大人吧?」他用手向遠處一指,「您看,有人來了!可能是張軍門。」
崇實和楊三看過去,果然有百數十匹馬從高坡後疾馳而來,馬蹄揚起大片的岸上沙塵,濺在身邊經過的男子身上,臉上、頭上;騎士卻連看也不看,繼續縱馬奔騰,看上去威武極了!
等了一會兒,戰馬在海灘前站住,百數十人登上登陸艇,直放大洋,到船下,攀繩梯而上,正是張運蘭,「張軍門,鶴岡府一戰,威震東瀛列島,揚我大清國威,本官身在京中,卻也為大人英勇之舉,浮一大白啊!」
崇實說完,張運蘭回身四顧,「他在說什麼?」
眾人無不失笑!張運蘭也笑了,他雖然人很粗魯,也不是一點文字都不識得,浮一大白的話自然知道是什麼意思,這樣說是故意在和崇實開玩笑來著,「大人謬獎了,本官身為朝廷豢養的軍士,上陣殺敵,以一身報君恩,乃是本份。」
眾人在艦橋上說了幾句話,轉身步入定遠艦上的指揮艙,這裡已經布設了臨時的香案,張運蘭等人由各自的聽差伺候著,換上朝服,行了君臣大禮;崇實面南而立,宣讀聖旨,文字駢四儷六,但大意還是褒獎成祥、張運蘭等人的作戰功績,所有參戰綠營的營管帶每人都賞賜了一枚三等雙龍寶星;周成、杜鑫遠、吉爾托阿等人賞穿黃馬褂,賞戴三眼花翎;最特別的是一個叫馬文順的隊正,居然也在聖旨中被特意提及,說他『於戰鬥激烈之時,尚能臨機發端,新制炮火,可稱年少多智,著賞發二等雙龍寶星一枚,以資嘉獎。並晉封馬文順為副將軍銜。
馬文順官職微小,甚至不得登艦領賞,只是由張運蘭將賞賜他的雙龍寶星勳章暫時代管,等回軍之後,再當眾頒發了。
崇實念誦過旨意,等眾人碰頭謝恩畢,站在一邊,給楊三使了個眼色,後者上前幾步問道,「三營管帶周成將軍是哪一位?」
周成不知道為什麼忽然點到自己的名字,上前一步,躬身行禮,「卑職便是周成。」
「喔,原來是你。」楊三看著他點一點頭,管自往上一站,說一聲:「有旨!問周成的話。」
周成從未有過這種經驗,也不明瞭這方面的儀注,心裡不免著慌,便有些手足無措的神氣,張運蘭趕緊在他身邊提了一句:「得跪下接旨!」
等他直挺挺地跪了下來,楊三不徐不疾地說道:「奉皇上旨意,問周成,京中有人參你縱兵為禍,濫殺無辜,可是有的?」
眾人這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心中大恨!前線將士浴血奮戰,這些都老爺都看不見,殺了一個性情狡詐,當面扯謊的日本人,他們就忙不迭的跳出來了?可見這些讀書人,沒有一個是好東西!
周成連忙碰頭,「臣回皇上話,不曾有過!臣是為整肅鶴岡府百姓於我大清怨懟之情,不得不施以酷烈手段,被殺之人也是死有餘辜,在我軍中將領向其問話的時候,該人滿口胡言亂語,臣不得已,才處置了他,以收殺一儆百之效。」
「嗯,……」楊三慢吞吞的,撇足了京腔,「皇上說,征戰異國,當以攻心為上,殺人之舉,固然是可用之道,但爾等亦須上體天心,寬仁為懷。須知屠戮之法,盈城盈野,最後所得,也不過一島空落,望爾等詳查!皇上還說,這番話不止於周成一人,也要傳喻張運蘭等人知曉。欽此!」
張運蘭聽得糊里糊塗,怎麼說是『可用之道』,又說什麼攻心為上?到底是給一句痛快說話嘛?他正要發問,吉爾托阿在後拉了一下他的衣角,於是張運蘭猜到,後者可能另有主見,還是等下船之後,再向他請教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