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75節 廟堂之爭(4) 文 / 嵩山坳
第75節廟堂之爭(4)
肅順很是吃了一驚,這數年來,載澦、載沚;載淳、載淟等人雖然分屬不同立場,但對於自己的拉攏和貼近卻是與日俱增的,肅順自問論學識、論才華,遠遜於朝中清流,能夠得人如此厚重,不過是看在他深簡帝心,多年不衰的份上,想藉著自己的口,在皇上面前多多進言——但捲入皇子對大位的爭奪,歷來都是絕大的忌諱。因此,也只是敷衍對待,從不肯過深涉入其間的。
「大哥,可要回稟主子?」
肅順有心不說,左右皇帝也不知道,先把這兩位爺打發出去再說,但又一想,日後給他知道了,必要生出事來!「你……等一等。我去回了主子再說。」
轉身回到廳上,正好等王闓運和他的話說到一個關節,他上前幾步,「皇上,……」
「有事?」
「是。三阿哥和四阿哥兩位少主子夤夜到了奴才府上,您看?」
皇帝抬起頭想了想,微笑出聲,「老三和老四來了?傳他們進來!」
這一次來的是三、四兩位阿哥,本來載湀也想來,後來為載澦勸得打消了主意,兄弟兩個不想御駕在此,想要離開已經不及——立山到外通傳,兄弟兩個戰戰兢兢地跟在他身後,進到堂上,距離還遠,就看見皇帝端坐在中央的座椅上,和王闓運在說話,「三哥,那個人是誰啊?」
「他是王闓運,是肅大人府上的清客,才名在外,只是不知道皇阿瑪找他說什麼?」載澦給弟弟解釋幾句,快步上前,跪倒下去,「兒子恭請皇阿瑪萬福金安,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看看兩子,「起來吧,站在一邊。哦,你接著說,接著說。」後一句話,是對著王闓運說的。
王闓運答應一聲,又再說道,「到……『悲笳數聲動,壯士慘不驕』一句中,先言『悲笳』,『笳』為胡人的樂器,其聲哀戚,故稱悲笳;《集韻》言:笳,笳簫、卷蘆葉吹之也;《三才圖會》中說,胡人牧馬,截骨為筒,用蘆貫骨吹之,以驚群馬,因而為竅,以成音律。」
「於此可知,『悲笳數聲動』已知敵軍正在不遠,或者匈奴的斥候發現了漢軍的集結之地,正在以笳聲報警,大戰即將爆發,故而有『壯士慘不驕』的心聲。」
王闓運也是有心賣弄,不等皇帝再問,又酣暢淋漓的說了下去,「慘字在此處做兩解,一是憂,《爾雅.釋詁》中說,慘,憂也;《詩經》勞心慘兮,註釋亦言,慘,憂貌。」
「而學生想來,慘訓為憂,於此語境尚不夠周延妥帖,所以要參用另外一解:嚴。張衡《西京賦》中有,在陽時則舒,在陰時則慘;《文心雕龍》說,春秋代序,陰陽慘舒;陰為陽的反面,則慘為舒的反面,是故舒釋為寬,則慘便是嚴,嚴者嚴肅。」
「次言不驕,驕者兵驕。《漢書.魏相傳》中,相者,恃國家之大,矜人庶之眾,欲見威於敵者,……」王闓運正說到這裡,忽然聽一個清朗的聲音響起,「王闓運!你好大膽!詩文奏答之際,竟敢衝撞聖躬,罪在不赦!皇阿瑪,兒子請旨,立將此人拿下,交付有司問罪。以儆天下人傚尤!」
王闓運嚇了一跳,抬頭看去,果然,皇帝的臉色非常難看,一時間卻不覺得自己的話有什麼犯忌諱的地方啊?認真想想,立刻嚇白了臉龐!他前面的話還好,後面引用《漢書.魏相傳》中的論述,卻實在是大干關係。這段話他沒有說完,就給載澦打斷了,後面還有半句話,連在一起是這樣的,「……相者,恃國家之大,矜人庶之眾,欲見威於敵者,謂之驕兵,兵驕者滅。」
這段話應景在如今大清對外征戰之事,真是再犯忌諱也沒有了!所以載澦不顧一切的大喊起來。
皇帝的臉色也很難看,擺了擺手,吩咐一聲,「把他帶下去,命人嚴加看管。」
「皇上?」肅順大驚,語出如此,便注定了王闓運的命運,他和王闓運賓主多年,豈能就這樣不聞不問?「皇上,王闓運……腐儒心性,更不知忌諱,冒犯天顏,只是請皇上看在他……鄉居年久,……的份上,饒過他這一次吧!若論有罪,奴才從不知盡規勸之責,同樣罪不容逭……」看著皇帝越來越凌厲的目光,肅順為之語塞,和王闓運一道,伏地碰頭不止。
「朕說把他帶下去,你沒聽見嗎?該死的奴才!」
御前侍衛蜂擁而入,把一臉是淚的王闓運硬生生拖了出去,至於下一步如何處置他,還要等請旨之後。這也不必多說。
皇帝陰沉著臉,半晌沒有說話,「你……也起來吧。」轉頭看向一邊站立的兩小,「你們今天來做什麼?」
經過這片刻的折衝,載澦已經想好了答對,「兒子今天是部中聽聞皇阿瑪為對日征戰一事勞傷聖懷,以兒臣年過弱冠,卻不能為君父分憂,更是心中愧煞!今日到訪肅大人府上,只是想請老大人為兒臣謀略一番,為皇阿瑪分憂解勞。」
「怎麼個分憂解勞法?你又有什麼辦法了?」
「兒子不敢,阿瑪聖明如天,兒子又豈敢說有『什麼辦法』?不過一己微末之見,請阿瑪俯察。」
「哦?朕倒不知道,說來聽聽。」
「是。」載澦心知這是個大好的機會,他們這幾個阿哥,雖然分屬各部,而且也都是各司中幹才,但畢竟職分微小,很難有到皇帝身前奏答的機會,平日父子見面,多是請早安、請晚安,之後便跪安而出,根本沒有說及正事的機會,這一次可要認真的抓住了。
「兒子想,勞煩皇阿瑪的,首在軍中糧秣供應;次在東瀛小**民百姓安置之情。這第二種嘛,可倣傚前明舊例,設以羈縈之道,在東瀛國中選擇各處,設立都護府,管轄百姓士民;同時從我大清派遣文職,專司其責,並教以聖人教化之道,想來數十年以下,必可在我大清海圉之外,更多一邦身在異國,而心向聖土之徒。則海圉永靖,國民安樂,即在不遠矣。」
「你說的頭頭是道,卻不知道在你的建文中,可有想過未來可能出現的問題嗎?」
「這,兒子愚鈍,請阿瑪指點。」
皇帝心中歎了口氣,孩子所說的話固然有很多空中樓閣之遠望,但終究是有一片的上進心,自己還是不宜過於苛責才是,「日本的國情和我大清不同,首先說來,百姓慣於散居,山野草莽之中,多有遺民,這麼多的人,怎麼把他們歸攏到一處,施以教化王道之術?這就是你第一個沒有想到的;而日本官民百姓,又能不能甘心伏從,任由我大清所派的吏員調派?若是不能的話,日後生出事端,又當如何?」
「這,兒子思慮不周,請阿瑪恕過。」
「朕沒有怪你的意思,你雖然想得未必周全,但也算是有一番為君父謀的心思,僅憑這一點,你就是說錯了什麼,朕也斷不會責罰你的。」
「是,兒子謝皇阿瑪。」
「天色愈晚,你們兄弟兩個明天還要入值,回去吧。」
「阿瑪御駕在外,兒子想……」
「阿瑪和肅順還有些話要說,去吧。」
於是,載澦兄弟知道,皇帝有私己的話要和肅順說,這讓他們又是奇怪又是羨慕:什麼話連自己的兒子都不能知道,反而要和外人說?當下也不敢細問,恭恭敬敬的跪安而出。
看著兩個孩子遠去,皇帝招招手,把肅順叫到身前,「你的身子近來怎麼樣?上一次朕見到承善,聽他說你病了?現在好點了嗎?」
承善本來是肅順的次子,後來出嗣到端華名下,端華死後,他襲了鄭親王的爵位——皇帝在咸豐二十一年曾經有過朝廷封賞及身而止的上諭,但鄭親王等八個鐵帽子王都是先朝世襲罔替的遺留下來的,不是他這一朝君王能夠免掉的。承善年紀雖輕,卻做了一國親王,皇帝看在他生父的面子上,賞了他散佚大臣的職銜,也是經常要入朝當值的,
「多謝皇上垂問,奴才賤軀尚稱健旺。」肅順笑道,「其實,這也是奴才為口舌之欲而自惹禍災,前幾天的時候,天降大雨,氣候涼爽,奴才多用了幾塊油膩之物……以致腸胃不適。」
皇帝憐惜的看著他,「朕早就告誡過你,到了你這樣的年紀,要多多惜福,別總那麼饞。」他笑著說道,「這下知道了吧?嘴巴給身子惹禍!」
肅順無言以對,嘿嘿賠笑,「哦,主子,王闓運的事情……?」
「王闓運滿口狂妄之詞,這還是在朕面前,想來在你府中,這樣不敬之語也是層出不窮的吧?」
「奴才不敢!奴才從來都是對王某人訓誡有加,此事奴才敢以身家性命作保!該員從來沒有人前背後詆毀聖明之時。」
「你是你,他是他,不可一同論處的。」肅順在他身邊久了,一聽就知道,皇帝還是不肯輕易放過,眼下再做求懇之言的話,弄不好自己也要大大的丟臉,只好宕開一筆,把這件事放得陰涼了再說,日後再圖搭救,而且,在肅順想來,讓王闓運受這樣一番教訓,於他也未必是什麼壞事!「是,聖明無過皇上。」
皇帝點頭無語,沉默良久。他不說話,肅順也不敢輕易出言,只好給站在門廊下的立山使了個眼色,眼睛向上一飄,後者會意,從外走進,「皇上,天色漸晚,奴才請皇上起駕吧?」
「暫時還不及。」皇帝轉頭看著肅順,「你的身子要是覺得大好了的話,明天就入值吧。」
「喳。」肅順趕忙碰頭,「奴才能得重入朝房,伺候主子,心中歡喜莫名!奴才叩謝皇上!」
「你誤會朕的意思了,朕是讓你入值軍機處。」
肅順大大的愣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