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84節天津教案(1) 文 / 嵩山坳
第84節天津教案
發往各省的上諭,第一個看到的是近畿南的胡林翼,實是聽到。胡林翼事必躬親,加以寫字看書之外,還要圍棋一局,目力大傷,右眼已到了昏門g不能辨物的地步,而且他的脾胃不建,吃不來油膩,每天只是進以很簡單的青菜,有時候甚至是枵腹從公,經他的家人幕友力勸,也只好多多閉目靜坐,一切公事,都是幕友念給他聽。
聽到朝廷選肅順為接任的直隸總督,胡林翼瞿然動容,睜開眼來,「肅雨亭要來?呵呵……這倒是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消息呢」他笑了幾聲,「聽了這個消息,我好像目中浮翳一去。」
「這事原意中。」他的幕友,名叫劉錫鴻的說道。「學生認真疏爬,大清各省督撫,漢人倒佔了十成中的九成,咸豐十五年的時候,端王、怡王等人上奏折,請皇上多加啟用旗人,雖然給皇上駁了,但總也不是長久之法;不必提京畿重地,非心腹……」
胡林翼擺擺手,打斷了他的話,這樣的事情再說下去,就太過犯忌諱了。「雖意中,還是難能可貴。相形之下,我應該慚愧。」
胡林翼已引咎自責,幕友們就不便再談這件事了。接著再念別的公文,然後又念各處的來信。第一件是陳寶箴從夔州寄來的,有人參了四川總督崇實一本,說他貪黷,鑿鑿有據。恭王礙於皇帝的關係,不能認真,但又不能不辦,幾經斟酌,奏請派湖北巡撫陳寶箴就近查辦,因為陳寶箴會做官,一定瞭解其中的奧妙,會替崇實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而且湖北靠四川以鹽課接濟,每年有上百萬銀子之多,以『公誼』來說,陳寶箴亦不能不替崇實遮蓋。
由於往返需要四、五個月,所以陳寶箴是奉旨『帶印出省』的,舟車所到之處,就是巡撫大人的行署,照樣有全班幕僚替他辦理文牘。這封寫給胡林翼的信,除了問候以外,便是替崇實解釋。念完一段,胡林翼擺一擺手,示意暫停,他要把陳寶箴的話,先辨一辨意味。
平常,這些信是不容易為幕友看到的,陳寶箴的言外之意,也只有他一個人心裡體會。現既已公開,不妨進一步談一談,於是他喊著劉錫鴻的號問:「叔耘右銘未到成都,似乎已經成竹ing,照你看,他這些話,何必先告訴我?」
「這也是尊重師門的意思。而且……,」劉錫鴻苦笑道,「少兄的處事,大人深知,何勞下問?」
胡林翼點點頭,心裡想,陳寶箴常常有話自己不肯說,善借他人之口,這封信的意思,是要自己先為崇實辯白幾句,為他將來替其開脫作伏筆。此事不急,擺著再說好了。
「再念下去。」他說,「還有什麼?」
劉錫鴻繼續往下念陳寶箴的信。信中談到四川酉陽州的教案,朝命陳寶箴就近查辦,已有和平了結的希望,他特為告訴胡林翼,也就是期望師兄對他支持。胡林翼以大學士兼領直督,國家重臣,且又近京畿,朝廷遇有大政,亦往往咨詢他的意見,如果問到酉陽州的教案,有了陳寶箴所提的辦法,他就易於作答了。
聽完信,胡林翼不勝感慨地說:「洋務不難辦,難辦教案,教案亦不難辦,難自己人的意見太多。」
這已是含蓄的話,意見太多四個字,實是指瑞常之流,那班天下之大,不知中國之外,還有外洋的道學先生,是真道學也還罷了,特別是徐桐那班聽見洋字便要掩耳疾走的假道學。首發文字}劉錫鴻和他胡林翼幕府中的同事,通達的居多,這時便因為胡林翼的感慨,引起了一番冗長的議論。
教案之起,由來已非一日。康熙初年,天主教盛極一時,這是因為聖祖的祖母孝莊太后,就篤信天主教,她的教父是個德國人,華名叫做湯若望,明朝天啟年間到中國來傳教,由徐光啟的舉薦,入翰林院供職。崇禎二年五月初一日蝕,用大統歷、回回歷推算時刻,統通不准,只有徐光啟用西法推算,有如預見,於是特開歷局修歷,由湯若望參與工作。他又會修火器,所以崇禎十七年正月,李自成逼近京師,輔臣李廷泰督師剿賊,特地把湯若望帶入軍中管槍炮。
入清以後,湯若望一面傳教,一面做官,做的就是專門掌管天文曆法的欽天監監正。孝莊太后和世祖母子對他極其信任,聖祖能正儲位,就因為湯若望一句話,說他已經出過天hua,可保無虞。順治十八年,世祖因出痘駕崩,越顯得湯若望有先見之明。因此,聖祖對他亦異常尊信,修明曆法,提倡天算,天子躬親倡行。這也就是天主教能中國大行其道的緣故。
到了世宗即位就不對了閩浙總督滿保首先於雍正元年上疏,說「各省起天主堂,邪教偏行,聞見漸淆,人心漸被煽惑,請將各省西洋人,除送京效力人員外,余俱安置澳門。天主堂改為公廨。誤入其教者,嚴行禁飭。」
世宗准了滿保的奏請,給了半年的限期來遷移,同時命令沿途地方官照料。這還都是因為聖祖崩逝未久,他仰體親心,格外寬厚之處。到了雍正三年,嚴禁入西洋教,這個禁令,過了一百二十年才撤消。
道光十九年發生的鴉片戰爭,先勝後敗,結果訂了賠款割地的《江寧條約》,開廣州、福州、廈門、寧b、上海『五口通商」這『五口通商事務』由兩江總督兼理,兼授的官銜,稱為『南洋通商大臣』。
英國人一心想通商,法國人注重傳教。道光二十四年,黃埔的一條法國兵船上,簽訂了三十五條的《中法商約》。接著,法國公使克勒尼,向兩廣總督耆英提出交涉,要求取消雍正三年的禁令。耆英據情轉奏,禮部議定,准五個通商海口,設立天主教堂,但『不許jian誘婦女,誑騙病人眼睛」洋教士為人治病,有時會動刀,所以民間有洋人挖眼睛的傳說,朝廷亦信有其事,因而特別申明約束。
自此以後,信教的人漸漸又多了,此輩被稱為教民,教民只知上帝,不祀祖先,此事從士大夫到老百姓,無不深惡痛絕。忘本就是亂臣賊子,人人可得而誅,同時教民中亦難免有莠民,仰仗洋人勢力,欺壓鄉里,益增民教的仇恨。小則群毆,大則殺教士、燒教堂的教案,層出不窮,沒有一個地方官聽見教案二字不頭痛。
到了咸豐二年,朝廷設立總署衙門,開始正式展開和洋人的交往,由恭王出面所訂的條約,准許大清臣民自由信教,法國教士得各省租買田地,起造教堂。這一來,『教案』越多,朝廷一力推行政,仰仗洋人之處甚多,也不敢再跟洋人起釁,同時條約中又規定地方官『濫行查拿』教民,須加處分。因此,遇到『教案」總是教民佔上風。民教相仇,積漸成了難解難分之勢。
眼前就有貴州遵義和四川酉陽州兩起,遷延日久,使得法國公使愷自爾無可忍耐,竟自稱『外臣』上奏,而總理各國事務衙門,居然亦為他代遞『外臣』的奏折。兩國的交涉,變成內部的糾紛,好像部院之間,各有主張,唯待軍機議奏,皇帝裁決。為此,把文祥氣出一場病來。
胡林翼的幕友,議論教案到此,無不浩歎。由文祥又談到崇厚——他是咸豐十年開的北方三個通商口岸:天津、牛莊、登州的『辦理三口通商大臣」旗人中算是洋務好手,但他辦洋務,只是一味媚軟,縱容得洋人氣焰甚高。大家都認為這不是好現象,總有一天因為洋人的欺人太甚而激出變故來。
「民教相仇,亦不能全怪洋人,民智未開,誤會益深,這才是隱憂。」胡林翼接著便舉了個例,從他到任以來,好幾次有人攔輿告狀,說有小孩走失,是為天津教堂拐了去『挖眼剖心,采生配ya」請求伸冤。
「這是野番兇惡之族都不忍為的事,西洋文明各國,如何會有此殘忍的行為?以理而論,決無其事,然而你跟百姓說不清楚,如之奈何?」
但是,天津一帶,不斷有孩子走失,那是事實,胡林翼接到狀子,除了嚴飭地方官查拿『拐子』以外,不能再有什麼處置。雖然有好些狀子中,指控天津東門外,運河西岸的『慈仁堂」收養孤兒、棄嬰,不懷好意,胡林翼卻未肯輕信。只是有個打算,等有機會要親自去看一看,究竟是怎麼回事。
這個機會很快地到了,上一年的十月間,出省勘察永定河浚深的工程,到了天津。總督出巡,煊赫非凡,天津的道、府、縣,一起隨著三口通商大臣崇厚,把胡林翼接上岸,駐節長蘆大鹽商查氏的水西莊。查勘了鹽政、校閱了崇厚所統率的洋槍隊和洋炮隊,然後請查獄訟。
這是他到任以後,決心要辦好的一件事。曾經親手編寫了一篇『清訟事宜」通飭各州縣,限期將積案辦理清楚,遇到重大的案子,提省親自審閱,每次出巡,亦必定要親臨州縣衙門,查核辦理積案的情形。天津,他注意的,就是告教堂拐孩子的狀子。
因為右眼昏門g不明的症狀,越來越重,他依舊只能聽,不能看,聽完天津縣知縣劉傑的『面稟」他說:「拐走孩子的狀子,有二十几案,一案未破,其故何?總有個說法,我倒要聽聽。」
「回芝督的話,實慚愧。」劉傑滿臉惶恐地說,「盜案都破了,就這拐案不能破,卑職也困惑得很,唯有嚴飭差役,加緊緝捕。只是其中有一層關礙,卑職跟崇大人回過,崇大人一再吩咐要慎重,事情就不免棘手了。」
「噢?是何關礙?你說」
「拐了孩子去,總有個著落,男孩子賣給跑江湖的,用鞭子打出一身功夫,用來斂錢,眉清目秀的女孩子,賣入娼家,長大了好作搖錢樹。」劉傑加重了語氣說:「卑職派人明查暗訪,就是沒有這樣事,這就不能不疑心到慈仁堂了。」
「不錯,慈仁堂」胡林翼很注意,「我正要問慈仁堂,是個育嬰堂是不是?」
「慈仁堂也是教堂,規模大得很,有唸經的、有讀書的、有看病的、也有育嬰堂,收容的也不是嬰兒,五六歲、七八歲的孩子都有。雖說是做好事,不過,花錢買好事來做,就不大近人情了。」
「花錢買好事來做?這話倒鮮,我有點想不明白。」
「是這樣,凡有人送孤兒棄嬰到堂,堂裡的洋尼姑發錢獎賞。芝督請想,不管育嬰堂、養濟院,送進一口人去,總要說好話,才肯收容,博施博眾,堯舜猶病,洋尼姑買好事來做,豈非不近人情?」
「這也不然。」胡林翼想了想說,「你是說拐子拐了人家的孩子,是當作孤兒、棄嬰,送到慈仁堂去領賞了?」
「正是」劉傑答道,「卑職跟幕友商量過不知多少次,想來想去,只有慈仁堂是個可疑之處,倘或能入堂一,真相或可大白。不過崇大人……。」
他雖沒有再說下去,胡林翼心裡明白,是崇厚怕此舉引起交涉,不准劉傑這麼做。「進堂查,自有不便。你派人堂外稽查,遇見形跡可疑的,加以盤詰,有何不可?」
劉傑何嘗不知道這麼做?只是慈仁堂每天進出的人,不知凡幾,一入堂門,便成禁區,遇有形跡可疑的,要想盤詰,亦有不能。不過這話要照實而言,便變成與上官抬槓,所以劉傑這樣答道:「是,卑職原也這樣辦過,只以差役不力,未有結果。現既奉憲諭,卑職再著力去辦。」
這些懸案,對劉傑的督飭,也只能到此為止。但高一級的層次上,胡林翼另有打算。他想親自到慈仁堂去看一看,因為民教相仇,癥結就百姓對教堂的誤解,到底這誤解何由而生?非親身體察,不能明白。明白了,然後可以對症發ya,逐漸消弭。
他跟崇厚談了這層意思,崇厚極力勸他打消此意,認為以他的身份,不宜輕臨非堯舜孔孟之教所許的西洋教堂,否則,一定會有言官,以『大臣輕率,有傷國體』的話頭,上奏參劾。胡林翼一向憂讒畏譏,想想不錯,聽了崇厚的勸。
等回到保定,因為舟車勞頓,公事又多,胡林翼的眼疾,越發重了,而歲尾年頭,不如意的事,紛至沓來。先是貴州剿治士匪不利,朝命陳寶箴帶兵入黔。陳寶箴萬分不願,以貴州多山地,不便馬隊馳騁,必須『改馬為步」編練步營,又說『疆軍務,雍正、乾隆、嘉慶三朝,皆未能剋期底定,今蹂躪久而廣,餉源狹而絀』必須先籌餉運糧為借口,遲遲不肯出省。這些令人煩心的事,陳寶箴都要寫信給師兄發牢騷。
到了咸豐二十年,要a辦皇帝的四十萬萬壽,又要忙著打理天家的兩樁喜事,之後就是對法作戰,事情忙得不休,他的眼疾加厲害了。甚至到了五中憂煩,右眼失明的地步而且得了個暈眩的a病,唯有黑頭裡閉目靜臥,人才覺得舒服些。
於是,各方所薦的醫生,紛至沓來,文祥薦了一名七世祖傳的眼科,崇厚也薦了一名洋人來看。用ya各異,但有個看法是相同的,胡林翼必須好好調養。因而奏陳病狀,請假一個月調理,期滿又續假一個月。他的打算是,這樣續假幾次,便要奏請開缺,縱使不能無官一身輕,回湘鄉安度餘年,至少可以交出直隸總督的關防,回京去當大學士。位尊人閒,昌明西學、作育人才上,好好下一番功夫,那才是自己的相業。
肅順是九月十一日出京上任的,誰知道剛剛走到通州,從京中傳來一件廷寄,肅順知道是極大的事情,否則的話,不會連夜送抵行轅:「據崇厚奏:津郡民人與天主教起釁,現沒法彈壓,請派大員來津查辦一折,胡林翼病尚未痊,本日已再行賞假一月,惟此案關係緊要,著肅順火速前赴天津,與崇厚會商辦理。匪徒迷拐人口挖眼剖心,實屬罪無可逭。既據供稱:牽連教堂之人,如查有實據,自應與洋人指證明確,將匪犯按律懲辦,以除地方之害。至百姓聚眾,將該領事毆死,並焚燬教堂,拆毀慈仁堂等處,此風亦不可長,著將為首滋事之人,查拿懲辦,俾昭公允。地方官如有辦理未協之處,亦應一併查明,毋稍回護。肅順務當體察情形,迅速持平辦理,以順輿情,而維大局。原折著抄給閱看。欽此」
最新章節txt,本站地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