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19節 天子微行(1) 文 / 嵩山坳
第19節天子微行
聖駕回京,已經是九月初,北京的天氣日漸寒冷,回園子中居住多有不宜,便改為回城安身了。
這一次巡視三省,所見良多,海軍建設之事便稱皇帝,原也未其詳,多的只是沈葆楨、李鴻章、袁甲三等人的奏折上一探端倪,這一次實地一行,終於得窺全貌,皇帝而言,心中驕傲之情自不待言,奕訢、文祥以下,也覺得國家數年之內,投入數以千萬計的銀子購船建廠、訓養生員,並沒有落到空處,因此,君臣一路上議及此事,都是滿眼冒光,似乎大清海軍揚威列洋,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這個盛宣懷,看他奏答之際條理分明,對於學院的差事也明晰於心,倒是個不錯的人才呢。啊?」
「皇上識人之明,臣等並朝中臣工早已共見。」看皇帝心情極好,文祥難得的開起了玩笑,「老臣不提,閻大人、趙大人、曾大人等都是皇上一力撿拔於泥途,數載、十數載而下,皆已成國之干城!臣等常懷報君之心以外,偶爾閒談,說及皇上的這份識人之明,著實令人欽服無地!如何十數年之前,便能知未來之能呢?」
「這件事啊,可沒有什麼不可對人言的。」他說,「奕訢、文祥不提,一個是朕的兄弟,一個是當年上書房中訓教過朕躬的師傅,品性、學識,早存於朕心;其餘幾個人,倒是可以和你們認真說說,先從曾國藩開始吧……」
眾人的精神立刻聚攏過來,皇帝登基幾近二十年,任用朝臣,固然是權柄操之於上,毋須向任何人解釋,但見諸如今履步廟堂的大員,幾乎每一個,都是經由他親手選拔,卓力使用而起的,這其中又有沒有什麼秘訣呢?倒是很多人都想知道的,「朕還記得,道光三十年,朕下詔求言,曾國藩上《敬呈聖德三端預防流弊折》,你可還記得此事嗎?」後一句話是向曾國藩說的。
「臣還記得。」曾國藩說道,「臣年少草莽,以卿二之言,如此戇直太過,皇上不以臣言語為罪,反多加保全,數十年而下,每每念及皇上於臣的恩典,心中激盪,……」
「說是不為罪,那也只是你們知道的。你們不知道的是,朕為你的這一篇奏折,可是傷了很久的腦筋呢!」皇帝大笑著說道,「不過曾國藩折子中的話雖多有切直之聲,以奉旨進言,朕不能因此加罪,這是緣由之一;第二,他折子中所提及的,朝堂上下,不切實際,專飾浮誇之風,也誠然是先皇及朕躬痛心疾首的國之弊政!給曾國藩指點出來,也是給朕提了醒嘛!因為這兩條原因,朕不但不生他的氣,反而心中記住了他的名字。」
「再有就是許乃釗、閻敬銘兩個,許氏不提,錢塘高姓,一門簪纓,乃是朝中少有的真正道學君子,以正色立朝——便是朕,也不敢有絲毫不敬的。還有閻敬銘,」說到這裡,他忽然停頓了片刻,語速逐漸放緩,聲調也變得莊重起來,「朕這裡,簡單的給你們講一講一種名為心性之學的知識。以閻敬銘為例,他面相醜陋,從來不為同僚所喜,往來部院的,雖然多是正途出身,固然知道以貌取人,失之子羽的古訓,但知易行難,自古也只是那面容俊俏的,易為他人所喜,像閻敬銘這樣的,也只有獨坐一隅了。」
「但像他這樣的人,有一個很大的好處,就是肯於拋開情面,一力為朝廷辦事。朕不是說這種情況就一定是絕對的,不過相對而言,閻敬銘舊雨知處難以尋得慰藉,心情激盪中,大約就會多的用心於差事,自然的,履任戶部那樣的地方,只要肯用心,又怎麼不會發現其中黑幕重重,弊生如麻呢?」
說過這樣略顯沉重的話題,皇帝後用手一指趙光,「還有就是趙光,你們可不要小看了他這管刑部的大臣,平日裡或者進項不及你們多,……」
一語及此,眾人便笑。
原來,清流出身的,總有機會撈到很多外快,例如那些有錢而好講排場的人家,很看中鼎甲的銜頭,遇到紅白喜事,總是要以請到三鼎甲來襄助為榮,喜慶壽宴,便是知賓;若是喪事,便是題主;特別是題主,一定要請到文官,官職越大,當年入仕時的科名越靠前越好,好能夠請到三個狀元,若是不行的話,主題請狀元,以榜眼和探花做襄題,也是很名貴的了。唯一的例外就是做過刑部尚書或者按察使的,因為名字出現他們那支筆下,絕無好事!
皇帝拿這件事來和趙光開玩笑,所以引發眾人莞爾連連,「不過等到日後,你們就會明白,刑部所管的差事,是如何重要的一處環節了。」皇帝漸次收斂了笑容,「朕看來,要想有政治的清明,首先要有的就是司法的公正。海軍操行外,而京中之內,就要用三到五年的時間,把司法審判上的公正之斷,逐一推行下去。具體的嘛,日後朕還會另有訓政。」
文祥和奕訢不明白今天為什麼會說到這裡,含糊的答應下來,「我們說回正經事。夏先倫這個人,朕聽沈葆楨和張曜說過,對院中西洋教習,一味媚軟,不是辦事的材料。免了他海軍學院總提調,改由盛宣懷接任。」
「再有,陳孚恩喪後,大學的事情一直是額勒和布和張之萬管,張之萬也還罷了,額勒和布因人成事,也不是廣大大學堂教益的出色人選,由袁甲三接任,他還回他的翰林院,做他的侍讀學士。至於遼寧省務,交遼寧藩司左宗棠接任。」
「皇上,左宗棠入仕未久,以龍興之地一省交託,臣以為,這是不是陞遷過速了?」
「不算快了。」皇帝大聲說道,「當年他東北三省操持鐵路大工,又參與旅順、庫頁島海防工事建設,朕先後命兩江的杜勒克斯會計師事務所三次北上秘密查驗賬目,往來數目分明,並無絲毫疏漏差錯。便是負責支應北海、永固二城先期建設之中,他也是出過大力,立下過大功的。用他來管理遼寧一省,再合適也沒有了!」
「是。」許乃釗不敢多勸,他知道,左宗棠是曾國藩講學的老友,這數年之間,沒有少皇帝面前說自己這位老友的好話,所以才會有今天這樣突然而至的認命。
「不過,左宗棠這個人的毛病也有,首先就不知愛惜國家正用款項。咸豐十四年年底,為東北鐵路全線貫通,他一次性請旨,就要賞發所有參建民夫、匠役、雜役以每人三十兩銀子的賞錢?數十萬計的百姓,這得花去多少錢?」他瞪了曾國藩一眼,「日後,軍機處說說他。讓他改改這方面的毛病。」
「還有,他的脾氣大也是官場遠近皆知的。旁人不提,惠徵做一省臬司,又礙著他什麼了?成天上折子彈劾?三大憲之二,官司打到御前,傳揚出去,讓人笑話不笑話?」他說,「告訴左宗棠,行得春風有夏雨,有些時候,總還是要給自己和同僚留幾分方便的。」
惠徵是蘭妃之父,也是旗人中有數的貪官,一直北地任職,後來建三省,閻敬銘親自帶戶部司員北上查賬,查出很多漏弊,其中惠徵只是每年例有的加固關外三陵的陵工之中,所落袋的銀子就不下三五百萬之多。閻敬銘有心具折實參,但為同行的朱學勤勸得打消了主意,「惠徵和皇上總有翁婿之情,大人這樣拜折明發,不是要皇上為難嗎?不如將證據收羅起來,回京之後再說。」
閻敬銘同意了,暫時按兵不動,等到回京之後,御前奏答的時候,將惠徵貪墨不法的證據一一呈上。
果然,皇帝大感為難,蘭妃固然不敢干政,但阿瑪省內侵魚貪墨之道,她做女兒的也不是一點不知道,成天擔心皇帝會懲治老父,又難有侍寢之機,女子憂煩成疾,一下子病倒了。皇帝心疼女子,又不願意為惠徵一個人壞了自己使吏治清名的大計,後只好折中:將惠徵免職,家產抄沒,帶回北京,叫鑲藍旗旗主端華看管居住。
數年之後,惠徵復起,任遼寧臬司,一直到今天——皇帝說的,就是這件事。
文祥等看他沒有多的要吩咐,躬身答了一句,「皇上請休息一下吧,臣等告退。」
聽著外面的腳步聲逐漸遠去,他卻似是來了精神一般,振衣而起,口中呼喝一聲,「傳肅順進來。」
肅順是每天入值的,一傳就到,「萬歲爺,您傳奴才有事吩咐?」
「去,換過便裝,和朕出去一趟。」
「皇上,請皇上示下,要到哪裡?奴才總要命人伺候啊?」
「到戶部去看看,三阿哥戶部當差了,你知道嗎?」
「奴才知道。」肅順笑著點頭,「皇上還給他御賜了姓氏,做甘姓,名澦的,可是?」
「朕可告訴你啊……」皇帝伸直雙臂,由小太監給他換上一襲香色寧綢的長袍,外面套上珊瑚扣子的馬甲,又圍上一條寶藍色的絲絛,取過三塊瓦的紅絨結頂小帽遞過來,「這件事只是軍機處幾個人還有你知道,任何人也不能告訴。朕讓載澦到戶部去,是為了他能夠真正的學到一些東西,日後為國出力的。朕可不想這樣一個孩子,日後又要為官場那樣的大染缸所污穢了,嗯?」
肅順心中說,到了那裡,又有哪一個能夠持身的正?您真以為三阿哥是閻敬銘嗎?「肅順,你想什麼呢?朕看你是越來越活回去了!」
「啊,是。」肅順答應一聲,行了個禮,趕忙先一步跑了出去。
君臣兩個換了一襲便裝,登上由御前侍衛擔任車伕的後擋車,出宮門而去,「皇上,奴才有件事,要大膽請主子的旨意。」
國事倥傯,自己的年紀又日漸增長,這種偷偷溜出宮去頑皮的舉動已經多年不見,皇帝有一種飛出牢籠的快感,頭也不回的問道,「什麼事?」
「皇上,這一次您讓奴才陪著您到戶部去,固然是想看看三阿哥學業如何,但戶部福建司,是十六司中第一繁雜重地,非身其間的,不能自由出入,從這一層來說,奴才倒是可以的。而萬歲爺您,怕就不行了。」
「你到底想說什麼?」
「奴才想說,請皇上暫時放下萬乘之尊,這一次到戶部去,假作奴才的……隨員。」
皇帝的目光立刻掃過,肅順期期艾艾的縮了下脖子,「皇上,這不是……假的嗎?奴才是什麼東西,也敢讓一國天子,做奴才的隨員?」
皇帝並不覺得忤逆,反而覺得很好玩兒,「做別人的奴才?朕從來還沒有做過呢?怎麼做?」
這種事也真讓肅順無從解答,這是一種只可意會,不能言傳的感覺,「嗯,奴才想,皇上不要如往常那樣,昂首挺胸,放鬆一點身段,便可得其中奧義了。」
「這個嘛,等一會兒下車,朕試一試再說。」
出大清門不遠,就是六部院堂所地,有人搬來凳子,容車內的幾個人落地,先往左右看看,沒有什麼人來往,皇帝乾咳一聲,腰肢放軟,頭微微低下,來回走了幾步,「怎麼樣?可還像嗎?」
驚羽抿嘴低笑,「什麼啊?一點都不像!倒似乎是給人肚子上打了一拳似的。」
眾人也不好大笑,指著楊三,讓他做做樣子,讓皇帝邯鄲學步的走了一圈,這可真是畫虎不成反類犬,連他本來的形容、姿態都變得不倫不類起來,「算了吧,皇上,您還是一如原來吧。這樣下去,奴才都不知道該怎麼說了。」
「朕就知道你是和朕搗蛋!好端端的,裝什麼奴才?」
「那,主子,總也要找一由頭啊?」
皇帝心中一動,「就是朕是從江南北京,入你府中為幕的清客,這一次是跟著你到戶部來視察部務的,不就行了嗎?」
「也好,也好。」說完,肅順趕忙又加上一句,「果然還是皇上高明。」
「少廢話,我們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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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幾個人進到戶部院中,卻不入大堂,進門轉左,繞過寬敞的月亮門,就是一拉溜的兩進四合院落,「主子,這裡就是戶部福建司及陝西司所了。戶部的差事,以這兩處稱繁忙。」
「陝西司是管什麼的?」
「除所管本省度支差事之外,還要兼轄甘肅,另外還管著宗室及京文武俸祿,各衙門錢糧,各路茶引;至於福建司,兼管直隸順天的錢糧。所以素稱繁重。」肅順諂媚的說道,「想來以三阿哥的人才,這裡歷練多日,日後脫穎而出,便不話下了。」
皇帝回頭用力瞪了他一眼,低聲呵斥,「你只管辦好你的差事,其他的事情,你少問!否則,日後惹出禍事來,連朕也保不住你!」
肅順一開始不明所以,轉念一想,知道自己的話中犯了忌諱!什麼叫脫穎而出不話下?以臣下而妄談冊立,是大逆第一款大罪!若是給清流問一句,『以臣下而隱操權謀之術,進悖逆之言,所為何故?』他就有滅族之禍!
想通了這一節,肅順汗如雨下,抬頭看看一國之尊的背影,不敢進一言以掩飾,只好顧左右而言它,「皇上,戶部有人看見奴才進來了,未免杜繼園驚擾聖駕,奴才……奴才先去把他擋外面。」說完也不等皇帝說話,連滾帶爬的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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