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90節 文 / 嵩山坳
第90節
君臣幾個草草用罷午膳,文祥等人心思凌亂,連吃到嘴裡的是什麼東西都分辨不出來,膳罷謝恩,跪安而出,趕忙回轉軍機處值房,到此一問才知道,肅順已經回府去了。
文祥歎了口氣,「這一次的事情……信臣公,還請老兄日後多多為雨亭美言幾句啊?怎麼就為了這麼一句話的疏忽,遭致重譴呢?」
許乃釗和肅順雖然不合,但他看來,這還算得上的君子之爭,與一己之私無關,而他心中,也認為這一次皇帝對肅順的處置,有些過苛了。聞言點頭,「這一節不勞博川兄囑咐,今兒個不提,等到開年之後,總要合辭籲請,看肅順多年來一貫辦事勤懇,侍君摯誠的份上,也要皇上法外施仁,恕過他這一次的。」
「如此便好。」文祥囑托了幾句,各人彼此拱手作別,傳轎回府去了。
肅順回到府中,神情一片恍惚,門下人見了都覺奇怪,「大人,您怎麼了?敢是身子不舒服?」
肅順一肚皮的不合時宜,揚手給了下人一個嘴巴,「滾你娘的!你才身子不舒服呢!」
下人平白無故挨了打,一句話也不敢分辨,跪倒碰頭有如搗蒜,「是奴才糊塗,是奴才糊塗!老爺別生氣,都是奴才的不是。」
「滾遠點!」肅順呵斥著下人,嘴巴裡不乾不淨的罵著街,舉步走進廳堂,陳孚恩和黃錫正陪端華說話,給他說前朝典故——端華愛聽這樣的小故事,每天都要藉故到兄弟的府上來,他看來,這比到茶館中聽書有意思多了。
今天說的正是乾隆朝幾次科考期間,狀元公的趣事,「有兩個人稱奇,一個叫張書勳,字西峰,是乾隆二十八年的舉子,自幼家貧而力學,這一年的春闈本已經獲雋,不料寫榜的時候,忽然發現,策論程式有誤——程式不和,再好的卷子也不可取中,其實金榜的名詞已經排定,中間抽去一名,如果重排過,則牽一髮而動全身,極其費事,所以歷來的規矩,是已經黜落的卷子中,找一本替補。」
「那一次找來代替張西峰的,是江蘇嘉定的秦大士,殿試竟得大魁天下,以落卷而中狀元,已經是一奇,卻不料,張西峰的狀元中得奇!」
端華聽得眉飛色舞,正起勁,一連聲的問道,「怎麼個奇法?」
黃錫卻不說了,起身向外行禮,「大人回府了?多多辛苦了。」
肅順臉色非常難看的唔了一聲,片語皆無的黯然落座,顯得心事重重似的。端華也不好再究詰下文,關切的問到,「老六,你怎麼了?是不是有不痛快的事?」
「確實有事。」肅順把今天養心殿突然觸怒皇帝的話說了一遍,到後,腔調略帶哽咽的說道,「這是哪門子的道理?璦琿城內,我多方籌謀,又要保護聖駕,又要夜來審看軍報,如今沒有半點封賞不說,反而為一句之失……你們說,我委屈不委屈!」
「不行,這得爭。」端華霍然而起,「老六,你這裡等我,我進宮去遞牌子!」
陳孚恩立刻揚手,口中喚道,「王爺止步!」看端華面帶疑惑的轉過身來,他說,「皇上的脾氣你也不是不知道,這時候遞牌子進去,不是等著觸霉頭嗎?」說完面向肅順,又再問道,「大人,詳情到底如何?皇上是怎麼說的呢?」
肅順一邊回憶著,一邊把經過詳細說了一遍,陳孚恩也很覺得奇怪,以這樣的小事,居然就要輕易將軍機處首輔罷職,也實是太過了一點,這還不必提肅順這一次關外領兵,有功於朝廷、於社稷;只是看他多年來侍君忠悃的份上,皇上也沒有必要這樣痛下殺手,絲毫不予人餘地?!
他想了想,口中說道,「依我看,其中另有隱情。王爺,大人,先不必急,等我籌謀一番之後,再做決斷——左右年將至,這會就是想見皇上也見不著。」
「那,老六的差事呢?」
黃錫笑著搖搖頭,「王爺稍安。各部都已經封衙,皇上傳的是口諭,此刻尚未出宮門。等到年後,再向皇上求懇一番,旁的不必提,只是看大人……」
「不!」這片刻之間,陳孚恩已經有所得了。他若有所思的點頭,「依我看,這份軍機處的差事,大人不做也罷。」
這句話劍出偏鋒,立刻把眾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過來,肅順問道,「這話怎麼說?」
「大人,我只問您,這一次大人關外領軍之前,依大人所見,聖眷是榮是衰?」
「什麼?」
「大人,請恕老夫無禮,以老夫所見嘛,大人當初入值軍機處之始,曾經於我等所言的,要助皇上成一代令主,大人成千秋賢相之名的話,實算不上是契合大人心境之言啊!」陳孚恩說道,「大人於皇上一番赤誠之心,皇上待大人聖恩深重之情,我朝實堪稱君臣際遇典範。但大人……」
他笑了幾聲,又再說道,「但大人若以為只憑聖眷隆遇,便可使大人安然履步廟堂,便是錯了。」他忽然以擲地有聲的聲音說道,「若大人能聽老夫相勸,不如趁此機會,從軍機處中脫身而出,再做你那內務府大臣,御前大臣的閒差,比之如今,不知道要勝強多少倍!於大人日後一家的身家性命,仕途之上的榮華富貴,都是有百利而無一弊的。」
「子鶴先生,您這叫什麼話?我兄弟做相爺沒有幾年,而且年歲未長,你怎麼就讓他辭去軍機處的差事呢?」
「王爺莫驚。我這樣說,自然是有緣故的。大人吃虧書讀得少,廁身軍機處,周圍環伺的都是什麼人?文祥雖是旗人,但當年師從曹文正、戴文恭二公,詩書造詣,名聞清流;許信臣,錢塘許氏,一門高第,胸有錦繡,自不待言;閻丹初、趙蓉舫二員,也都是術業各有專攻,一個掌管度支,一個專司刑名。大人又有什麼可比之處了?」
陳孚恩語句很冷,不像是為居停大人借箸籌謀,倒似乎是教訓子侄一般了,「大人比以上諸員所強者,唯帝眷。而這帝眷二字嘛,嘿!大人,您若是能夠以內務府大臣,御前大臣之職常伴帝側,君臣日日見面,錦上添花,自然不必多提,但軍機處中……」
「軍機處難道不是也要每天面聖的嗎?子鶴先生這話,本王不敢苟同。」
端華肚子中一團茅草,分不清這其中玄妙,肅順卻是能夠聽得出來的,他沉默了片刻,揮手打斷端華的咆哮,「先生的意思是說,皇上有內心看不起我之意?」
陳孚恩搖頭,「這倒也未必。」他說,「若是辦差事嘛,還是大人這樣,不為臉面、情分所顧及,肯於放下一切,心中只念著朝廷的大員;若是做朝堂奏對嘛,就非是大人所長了。大人請想一想,自從大人入值軍機處以來,又有幾次是君臣奏答之際,皇上問到大人的意見的?再有,大人入值以來,皇上又有幾次宣大人獨對的?」
獨對是軍機處大忌!一來是妒忌同僚的榮寵,二來是因為別人不知道君臣兩個說的是什麼,再問起的時候,有無從作答之苦。肅順有心想分辨說,旁人也很少有獨對之機,但突然給他想起來,除了自己之外,閻敬銘、趙光兩個卻是經常為皇帝宣召進殿,君臣密晤的。「我……」
陳孚恩瞭然的笑一笑,「這便是了。」他又問到,「據大人所能憶及,是當年做內務府大臣……不!是當年履任山西巡撫之時與皇上情分深厚呢,還是如今和皇上的情分深呢?」
肅順口中一片苦澀,食不知味的端起桌上已經涼了的茶水一飲而,「那,等來年開衙,我就即刻上表請辭差事。也不過是少了一個軍機大臣的名頭,還能少一塊肉嗎?」
陳孚恩朗聲大笑!他還是第一次看肅順有這樣委委屈屈的形容,「大人,也不必為此嗟歎。我雖然不知道皇上為什麼要對大人行以重課,但以皇上登基這十年來的所行,可見……」臧否君父,即便是暗室,也是不宜出口的,陳孚恩沉默了一下,轉而說道,「皇上仁厚天生,雖然奪了大人的軍機大臣,但依我想來,總還有一份補救之道,這一層,我倒是可以保證的。」
幾個人的話正說到這裡,門下人又跑了上來,「大人,有旨。」
「哦,哦。」肅順答應一聲,也不用換官服,命人備下香案,等天使進門,肅順一愣,是六福。看他滿面帶笑,料知未必是什麼壞事,進門面南而立,口中說一聲,「有旨,肅順接旨。」
肅順即刻跪倒,地上撞了幾記響頭,「奴才肅順,。」
「著肅順接旨之後,即刻進宮見駕,欽此。」
「奴才肅順領旨,謝恩!」肅順從地上爬起來,把馬蹄袖向上挽了挽,拉著六福的手問道,「好兄弟,知道是什麼事嗎?」
「不知道。」
「那,萬歲爺臉色如何?」
六福安慰的點點頭,「大哥放心,萬歲爺的氣色好得很!打發文大人幾個出去之後,傳楊三兒進去說話,我聽不大清楚,只是說,『好大的出息』,然後就命我出宮傳旨了。」
這句話何解?肅順一轉念就明白了,是說自己養心門外委屈得大哭之事,這樣說來,皇上果然並未為奏對不利之事真的動了怒氣?要是這樣說的話,倒要問問清楚了。
六福一邊說道,「大人,天色漸黑,可不要讓皇上久等啊?」
「哦,哦!」肅順答應一聲,和六福同乘一轎,出府門而去。
一路無話,進到紫禁城中,養心殿的西暖閣中,已經燃起燭光,映襯著玻璃,一團光暈,給人以溫馨愜意之感,肅順撩起袍服,低頭進到暖閣,先自跪倒行禮,「奴才,叩見皇上。」
皇帝的聲音自頭頂上飄過,卻不是對他說話,「皇后,你知道嗎?今兒個朕訓斥了他幾句,個沒出息的狗才,到養心門外,居然哭鼻子?」
肅順這才注意到,皇后居然也坐,忙又轉身給皇后請安,「起來吧。」皇后笑著說道,「肅順啊,皇上說的是不是真的啊?你真哭了?」
肅順點頭答說,「奴才哭是哭了,卻不是為了受君父重責,而是為自己無能,未能將國事料理清楚,加不能到輔弼聖主的責任。」他跪地上一轉身,面對著皇帝又碰下頭去,「皇上,奴才秉性荒疏,難當大任,請皇上降旨,免了奴才軍機處的差事!奴才甘願做皇上身邊的一介卑微職銜,為皇上心服侍。」
「軍機處的差事嘛,以你的才學,確實多有不宜。」皇帝說,「朕看,你軍機處呆著也不如內務府任上舒服,此事就這樣定下來吧。」
「喳。」雖然是確實將自己的軍機大臣的職銜奪了,但肅順的心情比之白天,卻是判若雲泥了。聲音響亮的答應著。
「還有啊。」皇帝慢吞吞的說道,「今天之事,你可知道朕為什麼要如此不留情面的處置你嗎?」
「這,奴才昏悖,加不敢妄揣聖意。」
皇帝冷冷的哼了一聲,對像卻不是肅順,「如今大戰尚未結束,京中、外省居然就有了傾軋之風,可笑!說什麼朕待兵士太過寬厚啦,說什麼綠營軍士俄國人的營寨中有……」有皇后場,有些話不好出口,他微微瞇縫著眼睛,拿起御案上的田黃石的同道堂印章手中把玩著,「你說,這還成話嗎?」
肅順恍惚間大約猜到了皇帝的心思,卻又有點不托底似的,「這,請恕奴才愚鈍,但奴才以為,厚待兵士,也是為這些人確實於國有功。旁人不說,只提那個為皇后娘娘傳懿旨解救下來的胡大毛吧,自咸豐七年之後,知恥而後勇,此番出征,作戰勇敢,自不待言,且帶領四十餘部下,翻越崇山峻嶺,使我軍幾乎不費一槍一彈解決薩哈連烏拉霍通要塞山下之敵,而且俘獲敵軍軍官多人,事後,胡大毛等人所行,為軍中袍澤傳為佳話——奴才以為,凡此種種,還輪不到這些清茗一盞,坐而論道的那些書生們評頭論足。」
「說得好!」皇帝大聲說道,「等開年之後,誰要是敢再亂說話,朕就一股腦的都把他們發到前敵去,先領受領受關外的北風,涼快涼快再說,哈哈!」
肅順這片刻折衝,已經明白到皇帝這一次突然重懲自己的緣故所,忍不住心中苦笑,「皇上,天色漸晚,容奴才告退吧?」
「先等一等。」皇帝叫住了他,「今天白天的時候,朕傳軍機處一起用膳,你……沒有吃著,今兒個晚上傳你進來,是賞你的。」說著向外呼喝一聲,「來人,把食盒抬進來。」
肅順感動得淚流滿面,嗚咽著跪下去,用力碰頭,「皇上,皇上……您待奴才天高之恩,讓奴才可怎麼報答啊?」
皇帝笑罵著啐了他一口,「你少朕和皇后跟前丟人現眼。拿著食盒,自己回府去吃,還有。」他說,「這一次老六辦的旗人生計的差事雖然多由疏漏,但朕看,那個左宗棠倒實是個人才,等明年開衙之後,你把御前的差事也管一管,那個左宗棠嘛,看看有沒有適宜之處,放他去做。」
「喳。」肅順不大明白,皇帝如此關注左宗棠是為什麼?也不好多問,又給皇帝和皇后磕了頭,這才弓著身子,提著食盒,出宮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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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順離開,殿中的夫妻兩個,肩並肩的坐炕沿說話,皇后突然想起楊貴人當初婉轉求自己說過的話,「皇上,還沒有見到九阿哥呢吧?」
「啊,還真是的呢。匆匆回京,不要說孩子,連……連他額娘也還沒有見過呢。」
「皇上,楊家妹子女人家,心思淺薄,說錯了話,自己也知道錯了,是心中後悔,您就別和她一般見識了吧?」
「朕不是和她一般見識,只是覺得心中失望。朕對她如何,你也是看見了的。不要說是一個人,就是一塊石頭,大約也捂熱了,……怎麼就,哎!」他煩惱的歎息一聲,低頭不語。
「您啊。」皇后只好再多下功夫的苦勸,「您的脾氣,臣妾還能不知道嗎?為人稱仁厚,何況,楊家妹子又為天家誕育皇子,不看她的面上,看孩子的面上——是了,皇上回京之後,還沒有見過孩子呢吧?」
「嗯,還沒見到呢。」
「哎,您一看就會喜歡的,九哥兒好可愛的,一出生就是個胖娃娃。」皇后嬌憨的一笑,「而且不哭不鬧,比他的哥哥姐姐都要乖很多呢!」
皇帝白了她一眼,「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麼?」
「你就知道朕喜歡小娃娃,所以拿九阿哥來做餌?哄騙朕上鉤?」
「那,」皇后嘻嘻輕笑,夫妻多年,她很知道丈夫的脾性的怎麼樣的,「臣妾所說的,有沒有效呢?」
看著皇后巧笑倩兮的美樣兒,皇帝勃然火起,哼唧了幾聲,將她擁入自己的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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