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54節 拖善辦理(1) 文 / 嵩山坳
第54節拖善辦理
奕山是五月十三日接到朝廷上諭,把差事暫時交卸給軍中總兵官長壽,自己帶同隨員,一路進京。他到達北京的時候,俄國談判使團,也已經到了。
對於黑龍江流域,俄羅斯人雖然垂涎已久,但自中英第二次鴉片戰爭之後,俄國人眼見中方於此事上處置凌厲,反擊猛烈,再也不敢大意行事,穆沙維耶夫從歐洲養病回到彼得堡,和皇亞歷山大二世重提此事時,亞歷山大二世和其彼此很有默契的說道,「黑龍江……的事情,還是等以後再談吧。」隨即用法語對他說,「聰明人,用不到多說。」
穆沙維耶夫自然明白皇帝的言外之意,轉頭又去找他的一貫支持者,康士坦丁親王——他是俄皇的弟弟,同時也是俄國成立的阿穆爾問題委員會的主席。
兩個人商議之後一致認為,對中國動用武力,是後一步必須要走的,此之前,若是能夠通過談判等其他方式解決此事——必要的時候,俄羅斯甚至已經做出了部分經濟上讓步的決定——按照他們初步的打算,只是要黑龍江上獲得相應的航行權,至於全面吞併黑龍江,甚至將其劃入自己的國土範圍,還是第二步的事情。
為師出有名,俄羅斯想到了通過《尼布楚條約》中多年以來,始終未曾得到雙方政府有公信力的確證為由,到北京去,和中方重議定此事,探知中方的立場,進而提出黑龍江通航之事。
經過穆沙維耶夫和康士坦丁親王的商議,由穆沙維耶夫親自帶團,隨同的人士包括海軍參謀長孟興柯夫;穆沙維耶夫東西伯利亞地區的副手、海軍少將涅維爾思科依等人組成。
俄國方面將人員名單報至總署衙門,並轉呈皇帝之後,大清國的高至尊無奈苦笑:都是名人啊!以上幾個人,連同康士坦丁親王,都是對東西伯利亞地區採取激進派的主將呢!其他緩進派,諸如外相、財相、巴林伯爵,一個也未能成行,則俄國人的態度,還是很明朗的。
但知道是知道,彼者異邦原來,大清照例還是要有一番迎請規儀,看一看總署衙門擬定的,俄國使團到京之後的行程,皇帝滿意的點點頭,「這份行程是何人撰擬?」
「回皇上話,是總署俄國股兩位幫辦大臣,唐文治、李鴻章並俄國股章京,董恂所擬。」
皇帝不再多說,拿起御案上的筆,奏折上當場批復了幾句話,「覽。所奏甚妥,著總署上下,認真曉諭,拖善辦理。」由驚羽轉交文祥,他又說道,「俄國人雖然意圖不軌,但終究原來是客,天朝也不可不有一番情意。免得為人笑話。」
「是,皇上視四海若一家,奴才自當尊領聖諭,行接待之事。」
文祥幾個人退出去,皇帝招奕山到御前,自從咸豐七年之後,奕山以固山貝勒嘉銜,辦理直隸省內軍整訓之事,麾下除長壽之外,另有當年鎮標第二營中的將士如楊士成、胡大毛等。數載而下,都已經積功做到參將、游擊之銜。
自從第二營鬧出軍中第一大醜聞之後,二營所屬兵士知恥近於勇,操練之際,勇猛異常,為人稱道的是,軍中不提,單單指二營駐防,上至營中統帶,下到普通一兵,演練之時,那種永不放棄任何一個活著的戰友的精神和舉止,是成為楊村練光武第二軍所有三十營中,第一袍澤情深之屬。
軍中男子,多有血性之氣,咸豐九年,神機營開拔,到山西練兵,挾大勝餘威返回北京,路上接到朝廷的諭旨,命載醇帶兵轉路直隸天津,由神機營和光武軍第二軍展開一場猛烈的比拚——神機營是天子自將,以禁軍自況,從上到下,驕矜異常;而光武軍也絲毫不落人後,從來以咸豐七年禦敵於外,大漲了天朝民心、士氣的建功之軍而目中無人,雙方一經接觸,發生了激烈的對抗。到營第一天,就有神機營將士和友軍將士為用餐時間的不能協調而毆鬥的事件發生。
載醇和奕山給氣得半死,各打五十大板,算是平息下去,但這種彼此不能相容的態勢,卻也漸次形成。軍中演習時,也是各自真殺實砍,雙方各有三五百人受傷,甚至連演習,也幾乎進行不下去了。
皇帝京中聽聞此事,又驚又怒,把奕山和載醇傳到京中,好一頓臭罵,又各自降了二人幾級,才把他們打發了出去。但從此之後,光武軍和神機營各自以對方為第一大敵,只不過雙方軍務、駐防上並沒有很多的搭界處,方才保證這數年來,平安無事之景。
皇帝雖然重重的懲治了兩位帶兵大員,但心中於這種軍中相搏,卻是暗自喜歡的,他倒並不是擔心軍中將士上下一心,合而謀我,而是擔心軍中舊制,多年來兵士已經逐漸養成了疲塌之風,如今則好,多一份血性、勇武之氣,總好過要死不活,棍子打屁股上,兀自忍氣吞聲的那副窩囊廢的模樣嘛!
見過軍機處,聽內奏事處報,奕山遞牌子進來了,皇帝立刻召見,由賽尚阿做帶引大臣,進到養心殿中,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禮,口中呼喝,「奴才奕山,叩見皇上!」然後前行幾步,到了御案前跪倒,等候問訊。
皇帝草草問了幾句,「這數年中天津練兵,多有成效,朕都是知道的。你以旗人之身,軍中卻不以同族為重,反而能夠融匯滿漢之別,使兵士上下同心,彼此恰然,正合乎『不以畛域為分』的聖人之言,朕聽說之後,也很為你能夠有如此長進而高興呢。」
「奴才胸中所學有限,多年來只能以皇上屢屢頒示天下的上諭為行事之法,只恨奴才才學疏淺,未能得聖主愛民、治軍之意。」奕山說道,「自咸豐七年之後,光武軍將士知恥後勇,嗯……」他想了想,「奴才不知道如何和皇上回奏,只是……」
「朕明白的,朕明白的。」皇帝含笑打斷了他的話,他知道奕山短於言辭,主動岔開話題,化解他的尷尬,「這一次派你任職黑龍江將軍,你可知道是為什麼嗎?」
「這,」奕山遲疑了一下,「奴才略知一二。俄人不馴教化,不通規制,膽敢背棄聖祖皇帝當年與之簽訂的條約,進而謀我東北,奴才本來還想,就是皇上不徵召奴才,奴才也要上書朝廷,派兵痛剿之!」
皇帝臉色一扳,「你糊塗啦?朝政之事,也輪得到你來進言?」他說,「國家養兵,只為戰時所需,平日國政所出,皆有朕躬與朝中大臣會商決斷,也輪得到爾等這樣的匹夫置辭了?」
奕山嚇了一跳,趕忙碰頭,「奴才糊塗,奴才糊塗!」
皇帝無意深究,說這樣的一番話,只是提前埋下一個伏筆——軍人是國家機器的一部分,說得難聽一點,就是工具!如何使用,是由皇帝和文臣們商議後作出的,哪有工具主動出言,表示意見的?——一旦開了軍人參政的口子,後患無窮啊!
他訓斥了奕山幾句,接著說道,「具體情事,賽尚阿,你找個機會,和他細細解說清楚。」
「喳。」
「黑龍江一地,所屬百姓不到百萬,如此少的人丁,還多居於與吉林將軍等所轄範圍接壤處,北地如黑龍江沿岸,除璦琿城,以兵營所建,往來與俄羅斯人商貿往來,尚勘繁興,其餘之地,多是無主荒田,行數百里而不見人煙者,比比皆是——這自然也為俄羅斯人謀奪我朝疆域,提供了可乘之機。」
「故而朕想,你到黑龍江之後,先從格爾必齊河、額爾古納河、外興安嶺一線乘兵船走一遭,把周圍情況,翔實摸清,沿岸所有俄羅斯人駐防之地、構建營盤等處,暫時不必理會。兵家有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們現要做到的,就是要搞清楚,俄人和我天朝黑龍江一地的勢力分佈。其他的事情,朕會有旨意給你。」
他說一句,奕山答應一聲,賽尚阿一邊站著,看皇帝的訓示說到一個節點,一邊說了一聲,「跪安吧。」帶著奕山出殿而去。
片刻之後,賽尚阿又折了回來,御前碰頭答說,「皇上,請恕奴才所學未精,俄國人謀我東北之心甚亟,奴才只恐雙方商談之下,並無實效,日後一旦揮動刀戈,關外兵士即便有為國報效之心,亦無報國之力啊!」
「雙方動武,終究是後一步。若是真到了那一天,朕自會選派幹才,出關迎敵。」皇帝說,「你下去之後,以兵部行文天津,光武軍中選派游擊、都司官銜以上者二十五人,隨同奕山赴黑龍江任上。」
「皇上是說?」
「光武軍每年奏報上來的嘉獎、封賞人員名單,朕都要逐一過目,你以為是為什麼?」皇帝笑著問道,「這些人都是戰場上一刀一槍拼出來、駐防之地,一滴一滴血汗幹出來的實打實的功勞,而且都是識字之人,用之到關外,旁的不說,只是起到一份傳幫帶的作用,你以為,憑這二十五人,能夠練出多少如同光武軍那樣的虎賁之士?」
賽尚阿心悅誠服,用力碰頭,「皇上聖明,奴才欽佩無地!」他想問一聲,既然如此,何必只派二十五人?多派一些人不是好嗎?話到嘴邊,心中想到:這樣的話一出口,便有擁兵自重、市恩買好之嫌,自古以來,這樣的事情,就是上位者的大忌!當下閉口不言,碰頭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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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祥回到總署衙門,展開皇帝的上諭看了看,隨手交給李鴻章和董恂,口中問道,「俄國人已經到使館了嗎?」
「已經到了。」李鴻章也是草草掃視幾眼,放一邊,口中答道,「職司想,皇上既然有口諭說,不管俄使來意如何,我天朝總要一番地主之誼,不如就訂明天晚上,總署衙門為俄使接風吧?」
「明天?會不會太趕了?」看李鴻章一派胸有成竹的樣子,文祥點頭,「那就訂明天。然後從十五日開始,和俄使正式展開會商。醞卿,前日讓你準備的中俄多年來交涉合約,可都傳備停當了嗎?」
醞卿是董恂的字,他是揚州人,本名醇,因為乾隆年間有一個同名同姓的三甲進士,改名為恂。他是道光二十年的進士,位列三甲,不能入翰林院——所以心中少了幾分那種清流中人特有的,視華夷之辨為天下大防的觀點——榜下即用,到戶部任職。
董恂的文字造詣非常深厚,咸豐六年,第一任英國駐華公使文翰歸國,臨行前拿出九首自己所創的『無韻詩』,請董恂為之改為七絕文字,後者欣然從命,所得之詩,可見其人胸中之物於一斑。
這裡引錄一首,原文是:勿以憂時言,人生若虛夢,性靈睡與死無異,不僅形骸尚靈。
董恂為之改譯的是:莫將煩惱著詩篇,百歲原如一覺眠;夢短夢長同是夢,獨留真氣滿坤乾。
這是一種非常好的外交手段,但清流衛道士看來,就絕不入眼,以為他以兩榜出身,居然行此揚州鹽商清客之事,簡直糟蹋斯文到家了!加以董恂為人性情略有剛愎,故而挖苦譏諷他,給他起了一個外號叫『董太師』,以他比擬董卓,令董恂大恨——若是雍乾兩朝,只是這一個外號,就足以斷送他一生前程!
董恂為人很精細,拿著皇帝批復的上諭文字,端詳了很久,連文祥叫他的話都沒有注意,「大人,您看,皇上是寫錯了字還是怎麼?」
文祥大怒,「醞卿,你糊塗了?什麼叫皇上寫錯了字?」
「啊,不,職司不是這樣的意思,只是,您看?」
注1:黑龍江人口,總數大約是1,407,867左右,這並非是作者杜撰,而是根據趙澄泉所著的《清代地理沿革表?東三省部》中的數據而來。不過資料所載,是光緒三十三年各屬具冊——用之於四十年前,又是封禁令撤銷之前,仍自要刪減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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