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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博覽 第50節 軍機忌諱 文 / 嵩山坳

    第50節&

    四月底的時候,京中有一件為人引做談資的怪事,軍機處忌滿六人的傳說,『不可不信』。有人指出,自軍機處成立以來,以旗人領班,其下滿漢人數不等,但總數不宜超過六個,一旦超過,必將有妨。多年以來,軍機處始終保持六人以下的定額,咸豐十年,皇帝西幸迴鑾,選許乃釗、趙光二員入值,不久,翁心存重病才床,幾乎不起。

    京中有好事者說,幸虧皇帝親自過府探望,以天子福澤恩眷老臣,才算留住他一條性命,而過了年不久,孫瑞珍也為之所侵擾,一病不起了。皇帝於這樣的事情嗤之以鼻,但廟堂之間這樣的閒言閒語也聽到不少,有心為此降旨,又覺得過於小題大做了一點,只好由它去了。只是,他不乎,旁人卻是乎的。

    文祥昨天才去探望過孫瑞珍,老人的病勢來得非常猛烈,用晚飯的時候還好好的,驟然發病,半身歪斜,口涎流淌,連來人都不能分辨了。皇帝也曾經派太醫院診脈,薛福成、李德山也只能開一些貴重滋補的藥物——家裡人也知道,這不過是聊人事而已。

    念及同僚情誼,又是一堂閣臣,文祥掉了幾滴眼淚,心中很不是滋味,到了軍機處中,仍自難開歡顏,他對許乃釗說,「信公,昨兒個我去英和大人府上去了。」

    「哦?」許乃釗立刻問道,「怎麼樣?比之前日,可有好轉?」

    文祥垂首搖頭,「不好。聽萊山少兄說,怕是要請皇上賜陀羅經被了。」

    「怎麼能這麼……說呢?」

    「我想,萊山少兄也只是做未雨綢繆之議,並無旁的意思的。」

    「我也知道。」許乃釗說道,「只是……」

    正說到這裡,門口有小太監來傳,「可以叫了。」

    文祥、許乃釗、閻敬銘、趙光等幾個人整理朝服、朝冠,肅順先一步出了軍機處直廬,那個來傳旨的小太監立刻湊了過來,「給中堂大人請安。」

    「起來吧。」

    「是。」小太監嘻嘻一笑,爬起身來,趁人不注意,給肅順使了個眼色,「肅大人,萬歲爺昨天晚上一夜沒睡,怕是精神不大好。」

    「哦?」肅順的腳步陡然站住,追問道,「可知道是什麼事煩勞主上嗎?」

    「這倒沒聽說,只是,昨天晚上傳晚膳的時候,萬歲爺著陸公公到南書房去尋幾本書來著。」

    「是什麼書啊?」

    「這,小的記不大清楚了,不過聽陸公公說,大約是盛京通志、黑龍江志稿,吉林外紀,還有高宗實錄什麼的。」

    肅順腦筋一轉,從袖口裡拿出幾枚金瓜子,遞給了小太監,「拿著,買幾杯茶吃吃。」

    「多謝中堂大人!」

    說話間,文祥幾個也走了出來,看見肅順和小太監笑嘻嘻的說話,又拿出打賞銀子交給對方,心中各自歎息:肅雨亭真正是忘卻根本,這樣結交內侍的事情,也是可以做得的嗎?他雖然讀書不多,但府中多有名士,前明不提,只是本朝,為這樣蠅營狗苟之事,終鬧得身敗名裂的方正君子,難道還少了?真正是不知所謂。

    旁的人不好、不敢說話,許乃釗卻是敢的,看著小太監走遠了,向肅順靠近了一步,「雨亭兄?」

    「哦?信公?」

    「本來呢,雨亭兄御前當差多年,皇上的癖習,心性,雨亭兄若說知道三分,就再沒有人能說知道四分,」他說,「皇上喜歡什麼,討厭什麼,也沒有人比雨亭兄清楚。便說這寺人吧,國家有制度,大臣有體。和太監這類人來往,要有分寸,要循禮不悖。」

    肅順白淨的大臉呼的一紅。

    許乃釗很沉靜的說道:「宦官是變了性兒的人妖。我說循禮不悖,就是要用『禮』鎮壓他的性兒。亡漢亡唐亡明,就是趙匡胤『燭聲斧影』,死得不明不白,沒有太監幫忙,成麼?——這是殷鑒!太監性陰,真正的小人。你和他玩笑。他覺得可以近欺,就和你沒上沒下,日子久了不知生出多大的事!這軍機處是大忌……」

    他說到一半的時候,肅順就已經知道他想說什麼了。心中不覺羞慚,反一陣大怒!你許乃釗是個什麼東西?我當年皇上身邊,鞍前馬後的聽用的時候,你不過是福建一省的小小學政,如今倒視肅某人為廝養子侄一般的教訓了?但這件事怎麼也是自己的過錯,真鬧出去,即便憑自己的帝眷,也萬萬討不到好處,只得強自忍耐著一笑,「信公說的是,說的是,我外隨便慣了,又深蒙主子恩遇寵禮,生出了驕佚的心,經老兄這一提醒,深自愧恧,這些年不讀書,連心都荒蕪雜亂了,嘿嘿,嘿嘿!」

    許乃釗和曾國藩一樣,都是理學大家,多少會一些子平之術,眼見肅順皮笑肉不笑,瞇縫著雙目,雙手捫腹——那份笑容,一看就明白是強擠出來的——知道自己這番話怕是已經得罪了他,但心中亦自怡然不懼,回頭一笑,「各位大人,我們走吧?」

    魚貫進到養心殿,明殿等了片刻,皇帝的軟轎方到,幾個人御前當差久了,一看就知道,皇帝的臉色不是很好看,肅順深明其故,行禮之後,第一個奏陳,「皇上身擔四海至重,奴才看您的臉色不好,心裡疼得什麼似的……若是有事要奴才等辦理,請皇上數吩咐下來,奴才書雖讀得不多,但為君父分憂之心,自問從不落於人後的。」

    皇帝倒沒有想到肅順能如此的見微知著,雖感覺有點肉麻,但也很念他的情,「你這狗才,今兒個是怎麼了?變得這麼多愁善感起來?」笑了幾句,他問道,「宗人府那邊,關於旗人徙居安置一事,進行得如何了?」

    宗人府不是肅順管的,他管著是九門提督,奉旨和奕訢共同辦理旗務,但後者也不願意讓他分薄了日後因為徙居一事所帶來的功勞,故而幾次到衙,奕訢都是不冷不熱的和他敷衍,肅順何等精明,眼見於此,也就輕易不再到衙視事了,「這,上個月的時候,奉特旨從東北回轉京中,向旗下同族分解關外風情的鑲藍旗下桑額,京中西山、潭柘寺等地,與京中始終不肯徙居的百姓多有會商,很多人為桑額之言打動,以為關外之地,並非如所想的那般不堪,故而也願意順應諭旨,舉家北遷。」

    肅順微微皺著眉頭說道,「只不過,奴才於此事所知不祥,皇上若是要問的話,不如將恭親王……」

    「這件事朕日後會問他。你是管部的大臣,京中若是還有向崇伊那樣的刁疲之輩,不必手軟。你讓富廉告訴他們,如今老老實實出京去,總好過到六月底,彼此沒有半分人情可講之下,撕破的臉皮來得舒服得多!」

    「是,奴才都記下了。下去之後,即刻行文城中各處衙門,讓他們加緊辦差,以不負皇上聖望。」

    「還有,奕山,天津練兵有年,為國家培育勇賁之士,功勞卓著,著封二等建遠伯,改任黑龍江將軍,接旨之後,即刻交辦差事,回京陛見。」

    這道旨意來得沒有半點徵兆,弄得眾人齊齊一愣:奕山當年山東安山湖一戰之後,已經多有封賞,怎麼又要加恩了?許乃釗心中想著,胡亂碰頭,「是。」

    「還有,文祥?」皇帝的聲調忽然轉冷,顯得低沉了很多,「朕得黑龍江將軍常清奏報,今年四月,江冰泮渙,他乘船巡視江面,江左發現有俄國人私自建造的各處寨、壘、兵營,往來其間的,多為俄國百姓,倒是安居樂業,一派自如——此事,總署那邊知道嗎?」

    文祥只覺得腦子嗡嗡直響,俄羅斯人到了阿穆爾河河邊了?從來不曾聽人奏報過啊!這是怎麼回事?「這,奴才昏悖,此事……奴才不知道。」

    許乃釗第一個奏陳,「皇上,聖祖仁皇帝時,於俄國有約,彼此以格爾必齊河、外興安嶺、額爾古納河為界。如今黑龍江將軍所奏,事關重大,若是屬實的話,臣以為,此乃俄人背棄盟約,有意挑釁天朝,以造成既成事實為由,強佔我中國領土啊!」

    皇帝略顯驚訝的看了他一眼,倒是沒有想到,許乃釗這麼快就能夠悟出這一層來,當下點頭,「文祥,你下去之後,即刻傳見俄羅斯駐天朝大使,那個叫馬林斯克的,告訴他,天朝自古以來,待天下各國,皆示以大義,想來俄羅斯久為文明之邦,亦當如是。而今,俄皇不以彼、我兩國於天朝聖祖仁皇帝所簽訂之《尼布楚條約》為憑依,反假當年略有未定之款項為借,有出兵、移民我天朝內陸之阿穆爾河流域之妄行,這等不顧兩國公法之為,實乃兩國交往,非是之行。」

    「……朕上體天心,有好生、全民之德。念及俄羅斯與我天朝路途遙遠,往來不便,特寬限時日,限咸豐十一年十二月三十日之前,將沿河俄羅斯人所建各處寨、壘、兵營,悉數拆毀一清,退回到格爾必齊河、外興安嶺、額爾古納河這一當年經我天朝皇帝和俄羅斯皇帝共同簽署,並立之成法的兩國邊境線以外去!過此期限,皆以侵略我天朝視之,屆時天朝將衛護國土完整,不使祖宗基業有半點落於他人之手而戰。過此期限,留駐於天朝土地上的一切俄人,一概以侵略軍視之,我天朝百姓,人人得而誅之!若到其時,則一切後果,皆由俄方全部承擔。」

    「還有,你正告馬林斯克,讓他轉告本國政府,朕以天下計,視四海百姓,皆如赤子。故而交往之間,略有反覆,總能容忍一二,唯有國土紛爭,便是一絲一毫,也絕不肯授手他人。」

    「喳。」文祥大聲答應著,把皇帝的話複述了一遍,又碰了個頭,口中說道,「皇上,奴才奉旨管部,專司與西洋各國往來之事,俄人如此膽大妄為,意圖染指我天朝祖宗龍興之地,奴才不經皇上指點,尚且一無所知,奴才自知失察,請皇上處置。」

    「於這一層的內中關礙,朕也並不很熟悉,但想來俄國人既然敢於不顧兩國簽署的約法相束,私自進逼至阿穆爾河河口,也不一定就是能夠以彼此兩國外交途徑就能夠解決的。」他說,「若是事有不諧,只恐關外數省之地,又要重現咸豐七年,粵省之變了。」

    「這,……」軍機處幾個人面面相覷,都覺得皇帝的話有危言聳聽之嫌,俄羅斯阿穆爾河河口設置寨壘,或者也只不過是俄國國內有人不顧成議,但只要俄皇下旨,自然一切順遂,又怎麼會為了這樣一點事,而挑起兩國戰火呢?

    皇帝沒理他們,管自繼續說道,「所以朕要派奕山到黑龍江去,他天津練兵多年,既有心得,又不缺實效,想來用之於建州龍興之地,當可保一方平安的。」

    「皇上聖明,奕山以宗室領兵、練兵多年,卓有成效,此番奉旨履任,定能肅清妖氛,還東北全境以安康如儀的晴空萬里。」

    皇帝不再多說,擺手退朝,轉身回到暖閣中,命六福伺候著,換上一襲輕便的常服,「驚羽,朕帶你出去一趟!」

    「皇上,您這是到哪裡去啊?容奴才伺候差事?」

    「到同文館去。有些事,是朕也不得祥熟的。」他輕輕歎了口氣,「說不得,也只好請教方家了。」

    六福半懂不懂的眨眨眼,同文館裡有什麼方家,是可以值得皇帝親自登門請教的?一道旨意,把其宣進宮來,當面奏陳不就是了嗎?

    皇帝懶得理他心中所想,讓驚羽也換上一襲男子打扮,青衣小帽,看上去像是宮中的小太監模樣,主從兩個相視一笑,「六福,等一會兒有人遞牌子進來,只說朕昨夜不曾安枕,趁這一會兒休息去了,一切,等下午再說。」

    這樣的差事御前的太監早就是很熟悉的了,往常皇帝微服外出,總是以此作為借口,不過六福當這樣的差事,還是第一次,「皇上,您不帶奴才去啊?」

    「這一次不帶你去。」他向驚羽一招手,「驚羽,和朕走吧?」

    驚羽俏皮的回頭向六福一笑,很是得意洋洋的樣子,不等六福瞪眼,已經腳下加快,跟皇帝的身後,出養心殿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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