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25節 心術 文 / 嵩山坳
第25節心術
徙居閒散旗人之事,皇帝而言,不過小可。深入說來,還有著三層含義。其一就是剛才和奕訢幾個人說的,人口已經逐漸成為一個問題,如今大清治下的百姓,總數超過三億,而且分佈非常不均勻,大多是山東,河南,兩江,湖廣,閩浙等省,其餘省份,或因無地、或因無人,甚或連糧米賦稅,都無法繳納——長久的下去,怎麼得了?
第二層含義是為開拓東北,那裡物華天寶,地袤人稀,多種自然資源,居於全國之冠,若能夠用於開採、種植,變成一個後世人耳熟能詳的產糧寶庫,絕對不成問題;第三也就是重要的一點,徙居百姓,固然其中困難重重,但此事一經辦成,必然會朝野上下,百姓小民的心中形成一個非常牢固的心理印象:皇上推行政,到此事為止,不論操行之際如何阻礙萬端,其後的結果,似乎全然都是為皇上預見到的!這樣的話,於他日後加大手筆的進行改革,就可以鋪平前期準備的道路。
暖閣中安靜的片刻,駱秉章忽然想起來,「皇上,臣奉旨帶左宗棠覲見,如今該員正殿外侯旨……」
「哦?左宗棠來了?傳他進來。」
「是。」駱秉章答應一聲,回到殿外的值房,拉上左宗棠,轉身就走,「皇上等著見你呢。快和我走。」
左宗棠茫然的跟從著他,入抱廈進到正間,中設寶座,上懸雍正御筆的中正仁和匾額一方,所以這裡又叫中正仁和殿,寶座之後的木質屏風,刻上乾隆御制的一聯一詩,對聯是「保泰常欽若,調元益懋哉。」中間同樣是他的御筆中堂,五音六韻排律,起句是西師歸振旅,下署乾隆庚辰。亦即二十五年,西師於這一年正月凱旋,乾隆御午門行獻俘禮。自雍正二年討平青海,初行獻俘禮以來,至乾隆二十年削平准格爾,俘獲兩名叛亂首腦,一歲中兩行斯典,至此又以底定回疆,復行盛典,正是乾隆得意之時,由養心殿正間的詩屏,可以想見一代英主的躊躇滿志。
左宗棠博學強記,養心殿雖從來不曾到過,但多年以下,前輩筆記、文字之中多有所載,只是初到此處,眼中所見,俱是明黃一色,處處彰顯這天下獨此一家,再無分號的皇室氣度。讓他覺得胸口砰砰直跳,往日那種臨事不苟的君子氣度都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自知是感於天威,心生畏懼,加把頭垂得低低的,跟駱秉章和端華的身後,亦步亦趨的前行。
六福打起西面暖閣的門簾,三個人魚貫而入。左宗棠百忙中仰頭張望了一下,中間一大間的是勤政親賢殿,以雍正題有同名匾額而得名,並有一副對聯:惟以一人治天下,豈為天下奉一人。
對聯下即為軟炕式的寶座,對面就是抱廈、柱子之間安裝有半截板牆,用以防止偷窺,屏風及壁上懸有兩張圖表,一張是各省文官總督以下,知府以上;武官將軍以下,總兵以上的姓名表;另外一張是外官缺份繁簡的區分表,左宗棠知道,自乾隆朝開始,就將其用作用人及調遣的參考。
他顧不得多看,也沒有時間容他細細打量,甚至連皇帝的模樣都沒有看清楚,就給駱秉章暗中拉了一下,跪了下去,「沐恩,臣,湖南生員左宗棠,恭請皇上萬福金安,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坐直了身子,把手中的奏折放下,認真低頭打量著左宗棠,他生得中等身材,體型健碩,腹大如鼓,面色紅潤,短眉、努眼、深刻的法令紋,從面相上看來,此等人性情蠻橫、粗暴,不甘心人下,必要有一番功業,方能順遂平生之志。倒是和左宗棠此人史上所留的名聲,分毫不差呢。
端詳了半晌,皇帝開口問道,「你就是湖南左宗棠嗎?」
「是。」左宗棠滿口湘音,但不妨礙能夠聽得懂,「沐恩生員正是左宗棠。」
「朕聽過你的名字,不論是當年朕命之於兩江、湖廣訪覓賢達的曾國藩,還是等你到了駱秉章幕中,年年保薦任上有功人員,都有你的名字。」皇帝笑瞇瞇的說道,「但朕始終不予你出身之路,任由你駱秉章府中做一名幕僚清客,你可知道是為什麼?」
「臣才短智絀,勉強廁身駱公府中,仍自捫心兢兢,何況於皇上聖意,又豈敢有所懸揣?」
「人言左宗棠詞鋒之銳利,並世無雙,今日一看,果然如此。」皇帝不以為忤的笑一笑,「既然你不願意說,朕就替你說了吧。朕著你駱秉章府中十年,一則,是為日後啟用,給你幾分歷練之機;二來,則是也要消磨一番你的峻厲性情,省得貿然入仕,到處為你自己惹禍!」
左宗棠心下大大的不以為然,卻做出一副奉命唯謹的姿態,「是,皇上教訓的是。生員秉性峻厲,難與同僚相溶。駱大人府中多年,潛習修身養命之學……」
「朕從來不相信旁人口中之言。」他把手中的五彩暖手爐放一邊的矮几上,雙腿落地,奕訢上前半跪,服侍著他蹬上靴子,「察其言之上,還有觀其行。朕看來,倒是這三個字,方才合乎用人之道。曾國藩,你以為呢?」
「皇上所言極是。臣也贊同察言之先,觀行為上的聖人教化。」
「你這數年間,駱秉章府中,賓主相得,很稱恰然,便說這一次所行的京保鐵路大工中,也是出力匪淺,可見你是有才幹,又有忠心為朝廷辦事的。」皇帝沉吟了一下,又說,「日後望你秉持一顆為國報效之心,多多籌建功業,自然,朝廷也絕對不會虧待了你——你先下去吧。」
「是。」左宗棠不敢停留,原地碰了三個響頭,後退了幾步,轉身出殿而去。
皇帝暖閣中來回踱了幾步,忽然轉身說道,「朕看,左宗棠其人,倒並非是曾國藩當年所說,一股不平之氣橫亙胸臆的呢?是這幾年官場歷練,抑或是你駱秉章調教有法?」
「若說歷練,總是左某人這數年來,潛心道學,日有精進;如是說調教,臣又何如及得上皇上聖明於萬一?」駱秉章說,「皇上登基十年來,銳意政,一掃前朝積弊之外,朝野上下,任用得法,幹練之員,得以大漸啟用,而往日貪墨、刁滑之輩,再無立身之地——故此方有這般國勢蒸蒸,萬方百姓,額首卞舞之情啊。」
皇帝給他的話著實搔到癢處,得意得哈哈大笑起來,「太過了,太過了啊!」
眾人聽者君臣一說一答,格外覺得好笑:駱秉章真是會拍馬屁啊!
過了一會兒,皇帝說道,「朕看,這個左宗棠不失為人才,駱秉章,朕想找你要過來,能否割愛啊?」
這是抬舉,也是一種恩出格外的表示,駱秉章自然為之歡喜,忙跪倒下來,「左宗棠能上侍君父,不但是左某人的福氣,是臣下的榮光,臣只恐其人言語失措,……」
「這一節不用你操心,朕自有用他處,老六?」
「臣弟。」
「讓左宗棠暫時到宗人府去,以六品幫辦大臣銜,助你料理旗人徙居之事,你以為如何?」
奕訢怎麼也沒有想到,皇帝居然把左宗棠交給自己使用了?這個人才名大有,辦理這樣的差事,自然能夠得心應手;但同樣出名的,還有他一以貫之,聞名官場的壞脾氣,他來辦理旗務,不會惹禍嗎?
曾國藩卻心中叫好!這算是左宗棠第一次辦理朝廷公務,就分派給了他一個如此棘手的公事——以他對左宗棠的瞭解,當他得到詔旨之後,不但不會以為驚,反而會私心大喜!可以想見,左某日後辦差,必當竭所能,不惜殘民以報——將來以胸中錦繡,展佈廟堂,官場上又獨享大名——這等公私兩皆得利的帝王心術,真讓人有歎為觀止之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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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朝廷天使傳來的旨意,左宗棠也愣住了:若說天恩如海,自己有幸得沐,倒也說得過去。可怎麼會賞給自己這麼一份差事?京中有政令要徙居旗人到關外去,他也是知道的,只是……?轉念想想,他大約的明白了,恭親王這件差事辦得不大圓通,皇上很不滿意,追緣論始,恭親王本身為皇家血胤,旗人勳貴,不大能夠拉下來臉,公事公辦——皇帝一定是有意讓自己來做惡人了!
左宗棠苦笑了幾聲,接過旨意,轉身去看駱秉章,「駱公?」
「旨意都聽見了?」駱秉章說道,「剛才老夫陛辭而出的時候,皇上著我給你帶一句話:既然派給你差事,自然是以為你能夠有任事之能,若是和旁的人那樣,因循苟且,處處以人情為尚,辦砸了差事,皇上不能饒你。」
左宗棠恭恭敬敬的跪好,聽駱秉章宣讀完了上諭,這才碰頭而起,「是,臣都記下了。」
「季高兄啊,你我十載賓主,如今要說一聲再會了。」駱秉章等他重起身,方始開口說道,「以你的才華,辦好差事,上逢君父之心,必是意料中事。……」
左宗棠也難得的眼圈微紅,他腹笥寬博,書讀得極多,言辭便給是不話下,如今和駱秉章相視而立,竟無以置一辭了。「駱公?」
「日後啊,若是有人問起,左季高比之駱某人如何?老夫一定會說,不及者遠矣。你可知道為什麼?」
「這,學生以為,左季高但能有所展佈,皆是得……」
駱秉章大笑搖頭,「非也,非也。」他說,「駱某幕中有大才如左季高者,而左某人幕中卻絕無大才如其人者,故曰不如也。」
左宗棠和曾國藩為他這一語之評逗得哈哈大笑起來。
曾國藩和駱秉章都是一介雄藩,公務極忙,本來預備著今天晚上再和京中同年、同鄉做餞別之行,不料皇上突然下旨,召左宗棠如內務府幫辦差事,老友蹉跎十年,終見啟用,又是京中為官,很多事總要一心力的。故而曾國藩兩個各自吩咐下人,一切到訪的賓客,統統『道乏』,命人備下一桌酒席,要和他做徹夜長談。
左宗棠也很見情——京中不比外省,要辦的又是這樣特殊的差事,很多事也正要向曾國藩請教,「季高兄才學多有,本毋庸我從旁置喙,只不過,這京城為官,總要與地方上有一些不同,季高兄倒要分得清楚這其中的輕重才是啊。」
「敢情滌生兄教我。」
曾國藩不答反問,「想來這片刻折衝,季高兄已經略知聖意如何了吧?」
「是。總能揣摩一二。」左宗棠把心中所想的和盤托出,曾國藩和駱秉章同時點頭,「就是此意了。不過有一些,是老兄還不知道的……」當下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將他到來之前,君臣幾個養心殿的奏答和他說了一遍,「為日後關外徙居各省百姓計,這一次旗人遷移一事,皇上而言,是一定要推行下去的。」
「是,這一層我明白。」左宗棠語速很快的說道,「……否則的話,若是日後給人問一聲:『為什麼只有我等漢人要遷居關外?滿人就不需要嗎?』讓朝廷上下,如何作答?」
「正是此意了。」曾國藩答道,「這等差事,毋庸我和儒齋兄贅言,老兄也能夠推詳出幾分來——所要的,不是術業專攻之才,而是有大魄力,大見識,肯不顧情面,唯旨而行,便如左兄這樣的人不能辦理妥當!」
「滌生兄謬獎了。」左宗棠說,「據我所知,京中不要說漢人如閻敬銘者,就是滿人之中,不也有肅雨亭那樣的,興利革弊,不落於人後嗎?」
「肅雨亭排滿重漢,天下皆知,若說要他辦理這樣的差事,原也是適當之人,只不過,如今朝中大員,論及帝眷之隆,難有出其右者——皇上保全還保全不過來呢!」
後面的話曾國藩沒有出口,但其中含義,如何瞞得過左宗棠?冷笑了幾聲,沒有說話。
「要說起肅雨亭其人嘛,季高兄倒也不妨接納一二。若真的能夠得此人助力,於老兄日後官場展佈,著實是有所裨益啊。」
左宗棠為人秉性剛直,只以一身為重,不喜那種處事圓滑之風——咸豐二年,時任天津知府的胡林翼,接到田園之主湯氏為紫雲懷孕之後下落不明一事,向天津府縣兩級的呈告文字。胡林翼得肅順知會,故意把此事久拖不辦,雖然終的結果尚算皆大歡喜,但左宗棠長沙聞聽此事之後,給老友寄去了一封信,內中嬉笑怒罵,刻薄到家!
其中罵得痛快的一段話是,「……常人仕宦,至出將入相,終有歸老之日,兄成人之美德,越步古今,況起自布衣,而有將相之,日後當以漢人之身而為內府大臣,開數百年天朝之先例,亦足自娛矣!」
胡林翼和他、曾國藩等都算是多年老友,猶自如此不留情面的大肆批駁,他自己又如何肯做肅順門下的忠狗?故而對曾國藩的話冷笑置之,一言不發。
曾國藩知道他的為人,不好強勸,又說了幾句題外話,請主人賞飯,餐畢告辭,駱秉章和左宗棠向外送了幾步,轉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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