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21節 寒夜(1) 文 / 嵩山坳
第21節寒夜
用過午膳,容閎榮祿兩個從管驛中折返回來,遞牌子請見,「把事情和赫德兩個人說了?」
「是。奴才奉皇上的旨意,將我天朝有意從英國購進火輪炮艦一事,與赫德並李泰國兩個做了知會。二人皆以為,此等大事,天朝大皇帝陛下不以該二員粗鄙,自當小心料理,上報皇恩。但據奴才所見,購置艦船一事,赫德似乎有不放心處。」
「他不放心什麼?」
「這奴才不知,不過想來赫德是疑惑此事為何不經由駐京英國公使,反由並無官身的民人出面?」
「這不但是赫德不放心的,怕是總署衙門上下,所共同疑惑的吧?」
容閎和榮祿嚇了一跳,趕忙跪倒,「臣不敢。皇上聖意如天,臣等豈敢懸揣?」
「你們就是疑惑,也沒有什麼了不起。此番朝廷購置艦船,若是經由各國駐華公使衙門,並非是不可行之計,但往來繁雜,公文收總,甚至等到英國一方再行聯絡本土兵器武備工廠,帶人前來,怕是到明年的年底,也未必能夠成行。」皇帝說話的語氣很奇怪,以榮祿、容閎所見,很顯然是有一些未之意,但皇帝不說,臣下如何敢問?只聽他繼續說道,「而交予赫德等人,就不會有這樣的問題。彼等都是民間人士,只要使消息遍傳英國國內,想來英國各地的商人,就會紛紛解纜東來,到我天朝,聯絡艦船售賣事宜。而且,我天朝所用、所需的鐵甲船,與別不同……,這一層,等到日後你們就明白了。」
容閎和榮祿互相看看,口不對心的答應一聲,「是,臣等都明白了。」
皇帝沉吟了半晌,「六福?傳軍機處。」六福答應一聲,轉身出殿而去。
這一邊,皇帝似乎猶豫著什麼,等了了片刻,文祥、肅順、許乃釗、閻敬銘、孫瑞珍、趙光幾個進到暖閣,行禮跪倒,只聽皇帝說道,「朕剛才召見曾國藩時說起,籌謀建設海軍,首先要有能夠暢行海上,駕馭自如的艦上人員……。」
聽他三言兩語把和曾國藩的奏答說了一遍,後問道,「若說派遣學生,負笈英倫三島,你們以為怎麼樣?」
這件事來得沒有半點徵召,把暖閣中的滿漢眾臣都給問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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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初的時候,皇帝迴鑾北京,立刻將郭嵩燾奏請,天朝成立海軍,購置火輪船的奏折交由內府謄錄,然後明發全國,名義上是徵求各省督撫的意見,但熟悉朝章,於皇帝行事略有一點瞭解的人都知道,這不過是要用來遮掩那些如倭仁等,謦欬之間,言必《性理》的道學家的,實際上,籌建海軍,便如這十餘年來種種自廟堂而下推行起來的政一般,沒有半點折扣可以打的。
只不過海軍建設,非比尋常,天朝古有水師建制,多年以下,比諸岸上的八旗、綠營加疲弱不堪,兩江、兩廣、湖廣、閩浙等地,與其說是朝廷武曲,不如說是穿著官服、號衣的強盜來得合適一些!若是真如鹽漕政、鐵路大工、天津練兵那樣,能夠去蕪存菁,為國家練就一支海上長城,倒未始不是一件好事,但其事目前尚沒有半點眉目,皇帝居然又要興起念頭,搞什麼國內徵集生員,負笈留學於域外了?
皇帝來回踱著步子,回身低頭問道,「許乃釗,你是武英殿大學士,清流領袖,於此事你怎麼說?」
「這,請皇上恕臣不敬。臣以為,海軍初設,謀劃未果,而行以派遣生員求學域外,實為急功近利之行也。」
許乃釗的話把眾人都嚇得呆住了,皇帝年紀雖輕,但處事英明果敢,威權益重,朝臣每每奏陳之際,都各自心懷惴惴矜矜,今天聽他面折廷辯,心中都為他捏了一把冷汗。
皇帝的臉色也瞬間陰沉了下來,他已經慣常了自己說出的話便是諭旨,臣下只有碰頭領旨,而不敢有半點違逆的上位滋味,聽許乃釗的話,分外覺得不舒服,只是當著暖閣中這麼多人,不好發作就是,勉強笑了一下,「哦?這話怎麼說?」
「是,臣以為,海軍創建,非一日之功,總要京中各部、天下督撫會商共議之後,擬定章程,方好施行。」許乃釗抬起頭來,怡然不懼的和皇帝對視著,口中侃侃而談,「而先期出以艦船購置,補充各方武備之力,我大清舊有水師,兵士齊備,將佐聽用之***有,又何必倉促之間,靡費國帑,……將我天朝所有良善百姓,送往夷人苦寒……」
「大膽!」皇帝陰沉著臉色,語調緩慢的吐出兩個字來,許乃釗不敢再說,伏下頭去。
「咸豐八年,天朝與英法各國簽訂《北京條約》,內中所列款項,有從今以後,概不准以『夷人、夷國』等語貶低西洋各國的文字,難道你不知道?」
「是,臣糊塗,一時忘卻忌諱,請皇上恕罪。」
皇帝自己也知道,這樣糾結於蠅營狗苟的細節,不能折服眾人之心,當下繼續說道,「你未必是忘記,只不過以為我天朝上國,千載而下,文華典籍,無所不有,又何必屈尊降貴,去學那些西洋奇技淫巧之學?但爾等不要忘記,咸豐七年安山湖一戰之前,虎門、黃埔、廣州城下一線,面對英人的火炮,殊無半點抵抗之力,讓人家打得一塌糊塗!」
「還說什麼兵力齊備,將佐聽用?你當朕不知道嗎?長江水師,多年積弱,自咸豐二年,朕巡視天津之後,曾有上諭,舟行水上,一概捨弓箭而就火槍火炮之物,但長江江面上航行的水師艦船,兀自以弓箭為迎敵之術?像這樣不思進取,不知變化的一眾庸鈍之人,你以為朕還能把耗費重資購進的式鐵甲船,交予這樣的人來操行嗎?」
皇帝厲聲質問,讓人根本無從作答,「若是爾等都知道不行的話,將來購進的艦船,又要交予何人管理?要朕親自上船,操行這艨艟巨艦,於海上嗎?」
「這,臣等焉敢有如此之想?」
「既然沒有,那怎麼又不讓生員學習?自己人做不來,又不要派人去學習?還能交給誰?」
「這……這?」許乃釗給皇帝混不講理的話擠兌得面紅耳赤,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肅順跪一邊,看看不是事,碰頭奏答,「皇上天語,開臣茅塞,我等自將於日後行政之間,秉持不悖,上紓廑憂。」
「你們啊,」皇帝頹然歎息,坐寶座的邊沿上,以手抵額,慢吞吞的說道,「你們若是以為,朝中有了專司和西洋各國打交道的總署衙門,你們就可以全部放任不管,將這種國家交涉、互利往來之事全數推到總署衙門的頭上,坐岸上看文祥、容閎、榮祿、寶鋆、李鴻章等人前後忙碌,就太過失卻了同僚情誼,人臣之責!」
「文祥不提,其他幾個人,便如同寶鋆和李鴻章吧,他們也是兩榜進士,清流出身,卻能夠不顧師長訓責,同年白眼,主動請纓入值總署,替君父分憂之外,審時度勢,為天下大局,和各國公使融洽相待。只此一點,就比那些成天只會頌聖,人事不做的書獃子們,勝上萬倍!」
皇帝說到這裡,聲音放得越發低沉,「你們身為他們的師長前輩,於這些人的每日辛勞難道就會看不見嗎?還是整天抱著中外有別之念,故作不知?」
「皇上訓誨之言,鞭辟入裡,臣等欽服之外,難掩愧疚之情。」文祥碰頭答說,「唯有選派生員,到域外求學之事,奴才想,不如與同文館會商辦理。」
「你具體說說。」
「是。奴才奉旨管部,同文館中,自咸豐八年之後,多有各國教習,充盈其間,其中如英人韓德善、慶丕;法人德?肖、日意格等,都是欽慕天朝上國,禮儀之邦的種種德政,或從國內遠途而來,或於咸豐七年之後,主動客寓,入值同文館。」他一邊想,一邊斟酌著語言,因此說話的速度很慢,「奴才想,炮艦購置,總有種種雜務要和英人往來處理,即便是雙方訂下合約,購買炮船,總也要耗時靡久,非一日之間,叱嗟立辦。倒不如趁此機會,同文館中開設海戰課程,選擇有志於投身報國生員,聚而教之,等到數年之後,略有所成,再行到西洋之國加以深造,抑或登艦統兵,則進退之間,殊無掛礙了。」
皇帝想了想,轉過頭,問跪一邊的容閎,「你是我天朝迄今為止,僅有的有留學外洋經歷的朝員,於文祥的話,你怎麼看?」
「臣以為很好。」容閎一句話出口,皇帝幾乎笑出聲來!「怎麼呢?」
「臣當年留學美國,所到之處,為人以為怪物,」容閎語速緩慢的把自己當年美國所遭遇的故事,撿能夠廟堂說出來的講了幾句,隨即說道,「西洋各國,雖無我大清這般禮儀典籍之學,終也可謂文明之邦,故而尋常百姓,接人待物間,尚稱有禮有節。只不過,……」
「只不過什麼?」
「只不過也有那等不知馴良之輩,以取笑他人為樂。」容閎的話說得很委婉,但內含義無人不知,本來也是的,身邊突然多出一個穿著長袍馬褂,腦後還梳著長長的大辮子的東方人,自然會視為怪物了。只聽他繼續說道,「另有一層,西洋人飲食文化,與我天朝多不相侔,若是能夠同文館中,由外國教習逐漸分解其中歧義,料想日後,生員求學異鄉,也能收入鄉隨俗之效。」
皇帝瞭然的點點頭,不再多問,「你們以為呢?」
許乃釗暗中透了口氣,皇帝的語氣逐漸緩和,也算是文祥一言建功,當下趕忙碰頭,「文大人及容大人所言極是,臣附議。」
「臣也附議。」
「也好。」皇帝知道,此事不可能一天之內就拿出正式的解決辦法來,方才許乃釗的話,處處佔據一個理字,只不過自己身為一國之君,斷不能承認就是了,「這件事就按文祥所奏,暫時同文館中,選擇品性純良,又有投身報國之年的年輕人,加以教授吧。」
「喳。」眾人紛紛伏地碰頭,跪安而出。
等到眾人跪安離開,皇帝抬頭看看,輕『唔』了一聲:「已經天黑了?好快啊?」
「已經過了酉時了,皇上可要傳膳嗎?」
「先不必傳膳,朕出去走走,到長春宮去看看。」說完一句話,舉步向外,六福捧起孔雀絨的大氅,趕忙後跟從,「萬歲爺,外面冷,多穿點!」
出養心殿不遠就是俗稱東西六宮的后妃居處,東六宮不提,西六宮自明朝開始,一再改作,第一排本為永壽、栩坤、儲秀;第二排是啟祥、長春、鹹福;皇帝西幸所宣召的楊氏,便居於長春宮中。
長春宮之後,便是重華宮,世宗朝的時候,弘歷被封寶親王,便居於此處,登基之後,重華宮便成為『潛邸』,踵事增華,大肆裝修。重華宮的主要作用有兩個,一個是臨近年到來的時候,皇帝招近臣,面賜福壽字時;第二就是觀戲。
重華宮東面建有戲台,台前五楹敞廳,名為漱芳齋,每月朔望之日,以漱芳齋為公所,傳內廷供奉,此傳演劇目;和東六宮之東的寧壽宮所建的暢音閣,同為紫禁城中,大的皇家戲台。皇帝也很喜歡聽戲,而且他本人精通音律,所謂天子故曲,同為知音。不過國事繁忙,不能捨棄責任,概而荒嬉。故而,這等絲絃之聲,大內不聞久矣。而現的重華宮,也已經成為了十餘位皇子、格格的居所了。
上書房的功課早已經結束,亮起燭光的重華宮中不時可以聽見孩子們的笑聲、和太監、嬤嬤、諳達又哄又勸的聲音。皇帝無奈的搖搖頭,於自己這幾個孩子,也是一點辦法都沒有。自己面前,尚能規行矩步,離開視線,又會回復孩童頑劣的天性——特別是大阿哥載澧,功課學得不怎麼樣,論起胡鬧、惡作劇的本事,絲毫不自己當年之下。
又向前走了幾步,隱隱的可以看見孩子們跑動的身影了,才站住腳步,他不想為自己的出現,打擾到孩子們一天難得愉快的心情,歎息一聲,轉身後退,「驚羽,我們回去吧。」
「皇上,您方才不是說,到長春宮中去的嗎?」
「誒?」皇帝楞了一下,繼而呲牙一樂,「也好,自從進宮之後,朕還沒有見過她呢!走,看看她去。」
長春宮只燃起昏黃的一盞火苗,皇帝一步踏進去,渾身發涼,較諸門外,似乎全無半點溫度差別,「哎?這裡怎麼這麼又黑又冷的?」
房中的小太監似乎已經睡下了,慌亂中顧不得朝儀,迎迓而出,紛紛跪倒,奏答之際,一片齒震之聲,「叩見……主子!」
「這裡,是怎麼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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