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19節 為大臣者(1) 文 / 嵩山坳
第19節為大臣者
到了第二天他才知道,原來,肅順經由那個飯莊的夥計知會,不敢再大全城,但心中究竟放心不下:皇上江寧城中人地兩生,若是出了什麼岔子,可怎麼得了?
認真的想了想他可能去的所,給肅順想到了。原來,昨天他出去安排行程,本就有到秦淮河邊探幽訪美,他知道皇上喜歡熱鬧,脫離了自己的扈從,也一定是到那裡去了,帶著額裡汗幾個到河邊尋找,果然,聽見他熟悉的天津口音。
一開始的時候,肅順還想著就暗中派人保護,但後來看到他居然要登船闖關,等到入了船艙,內中情形不明,心中大急,這才跑了出來。
皇帝聽他奏答一番,滿意的點點頭,又想起了另外一個事情:「對了,朕前日行轅之中散步,聽牆外似乎有尼庵中做晚課的聲音,你可知道?」
「這,奴才知道。」肅順碰頭答說:「和行轅一牆之隔,本是前明萬曆朝大學士王錫爵的賜邸,多年以下,早已經不知道換過多少主人,此番皇上駐蹕瞻園行轅,奴才本來有意將宅子騰空,後來想想,皇上愛民如子,憂民之傷,又怎麼願意奴才做此等驚擾太過的舉動呢?當下派人多番巡視,不過卻並未讓其騰空府邸了。」
「嗯,這件事你做得對。便如同當年朕到天津去,胡林翼所作的那般,若是為朕一人,使百姓不得安生,朕心也大為不忍。」
「皇上聖明。」肅順碰頭答說:「不過,據奴才所知,這一家人生恐府中有雜亂之聲,驚擾了聖駕,故而都主動避讓到城外去了。」
「不會啊。朕前天才聽到他府中的家庵中有誦經之聲的呢!怎麼會都到城外去了呢?」
肅順疑惑的搖搖頭,「這個,奴才不知。」他裝出一副很惱怒的樣子,說:「太狡猾了,居然敢哄騙官府!請皇上放心,奴才下去之後,即刻傳召江寧府衙、並上元縣,派人到這間府邸裡去,把那幾個留下來的尼姑,統統趕走。」
「算了,出家人,跳出三界外,不五行中。你等俗人,還是不要驚擾的好。」
肅順一邊含含糊糊的應承著,一邊大動腦筋,怎麼樣讓皇上對這幾個尼姑提起興趣來呢?若是直接挑明了說,只怕聖心不喜,若是不說,桂良和自己多方準備,豈不是落到了空處?
正琢磨間,六福從寢宮外進來:「皇上,兩江治下的各省官員,已經等候外了。」
皇帝點點頭,拿起朝冠戴頭上:「走,見一見他們。肅順,你想什麼呢?」
「哦,奴才走神了。」肅順趕忙起身,彎著腰,踩著碎步,跟了上來。
進到本來是瞻園王府中的銀安殿改成的朝堂,皇帝升座:「傳吧。」
六福打起門簾,軍機處為首、桂良、黃宗漢、王植、蔣文慶、靈桂、王有齡、向榮、還有十餘位各省各路的道台,跪滿一地:「臣等,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朕這一次到江寧來,本來是想昨天就召見兩江治下的列位臣工的,不過延後了一天,改為先召見鄭若增、曹德政等人,爾等可知,這其中有什麼緣故嗎?」
桂良碰頭答說:「皇上天縱之君。智深若海,奴才不敢懸揣聖意。」
「你們這些人啊,品流不同,不可概而論之。便如桂良、靈桂吧,都是朕的奴才;黃宗漢、王植之流呢?都是飽讀聖賢之書,心中常常記掛君父。故而朕不要說是晚召見幾天,就是此番南巡,朕一個也不見,料想爾等也必不會心存腹誹的,是不是?」
「皇上聖明。臣等幼承庭訓,忠君愛父,乃是臣子本意,焉敢有腹誹之念?」
「這就是了。」皇帝繼續說道:「而鄭若增、羅九、曹德政之流就不同了,彼等人出身草莽,雖是往來之際,全以義字為立身之本,然於朕躬,想來不會有爾等這般的忠閫。此是其一;鐵路大工,關係千秋萬世,雖有桂良等調配得法,終要靠這些人投身其間,方有今日鐵路順暢通行之果。為天下萬民計,為江山社稷計,朕也不得不委屈你們一天。此乃其二。」
皇帝很清朗的語調殿中響起,將這其中的意思一一剖析明白,王有齡等人從未有面君的機會也就罷了,黃宗漢、桂良、靈桂等不論履任是早是晚,出京之前,都是御前面承聖誨的,這一刻聽起來,分外覺得心中敬服:幾年的時間不見,皇帝於朝政、民心的把握,越加純熟了。
只聽他又說:「此番鐵路大工正式完成,雖還未親身嘗試,但朕早踐祚之初就曾經說過,朝廷於有功之人,斷然不能埋沒了他們的功勞。六福?」
六福躬身答應一聲,從他的手中接過一本黃綾子皮的上諭,打開來高聲誦讀:「兩江總督桂良,到任以來,為鐵路大工一事奔走其間,不顧年老體衰,勤勉當差,上慰主知。著賞戴雙眼花翎,賞穿黃馬褂,並賞食一年薪俸。江蘇巡撫黃宗漢,經朕多方教誨,與同僚下屬均能恰然共通,於鐵路大工中出力厥偉,著賞穿黃馬褂,雙眼花翎。……」
費了半個時辰的光景,把兩江總督治下的各省有功人員封賞了一個遍,六福合上上諭,又站到了一邊,桂良為首,碰頭謝恩:「皇上身居九重,時時刻刻指授鐵路大工方略,奴才等略有辛勞微功,不過草末所得,敢請皇上收回成命吧。」
「朕說過的話,幾時有收回去的?此事毋庸再議。」
「是。」
「還有一件事。」皇帝端起御案上的***,啜了一口:「除了我天朝官員、士紳、百姓從***力之外,英人所派的技師、工程人員留居兩江數載,為工程能夠順利竣工出力不小。軍機處?」
柏葰從旁站了出來:「奴才。」
「下去議一議此事,雖然英國人此來是受彼國政府所派,終究是為我天朝謀劃其間,如今工程完了,我天朝總要有一份心意才是的。」
柏葰心中很不以為然,不過這時候萬萬不能駁了皇上的話,只好躬身行禮,「喳。」
「朕昨天晚上出了行宮。」皇帝突然而來的一句話,令到肅順大吃一驚,這位主子怎麼這時候把此事說出來了?「朕知道你們想說什麼,不過是聖駕輕出,白龍魚服之類的話。不過,朕今天和你們說這些,不是要聽爾等勸諫的。」他放下***,臉上浮起了一片淡淡的笑容:「朕想說的是,此番到江寧來,真是令***開了眼界。怎麼說呢?我天朝百姓,不論男女,不論年齡,個個面帶笑容,顯見得這數載之下,江南一省,民風恰然,詢詢大治啊!桂良,你做得好!」
桂良真心笑了起來:「奴才不過是秉承上年入京陛見之時,皇上囑托奴才的,行政之間,當以民生為本的聖訓。並以此施行,這都是皇上愛民聖意的所見,奴才,不敢領功。」
「你做的好,就是做得好。若說是你派人先行安排,為了博朕一笑,那等虛假的繁榮,又豈能瞞得過朕的雙眼?」皇帝笑著說道:「任上好好的做,再過上幾年,朕再到江南來,到時候,朕另有恩旨與你。」
「奴才誠惶誠恐,叩謝天恩!」
皇帝探身向前,看了看放御案上的各人的綠頭牌,一個名字映入眼簾,拿起牌子看了看:「哪一個,是彭玉麟啊?」
「臣,江蘇松江道彭玉麟,。」
仍舊是只聽見聲音,看不見容貌,皇帝望著下面,「抬起頭來,讓朕看看?」
「是。」人叢中有一個頭戴藍暗寶石的官員抬頭向上,卻低垂眼簾,不敢和他做劉禎平視。
皇帝認真的打量了幾眼,彭玉麟人生得很瘦弱,顯得比真實年齡要小幾歲,五官端正,鼻直口方,頷下留著三綹烏黑的短髯:「你就是彭玉麟?朕看黃宗漢奏上來的折子中說,你任上,任勞任怨,兢兢業業,且不以荒誕不經的齊東野語為顢頇辦差的借口——做得很是不錯啊。」
「臣只是人臣的本分而已。」
「本分?怎麼,拆毀蘇州所屬各地的淫祠,也是你松江道的本分嗎?」皇帝心情非常好,語帶調笑的說道。說的是彭玉麟當年剛剛履任松江道時候的一次壯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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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彭玉麟,著實是值得敬佩和同情的一員,他是湖南衡陽人,卻出生安徽安慶。他的父親彭鳴九,原籍受族人欺侮,隻身流浪江南,以賣字為生,積了幾個錢,捐了個佐雜官兒,選補為安徽懷寧三橋鎮的巡檢,後來調任合肥。巡檢管捕盜賊,彭鳴九當差極其勤奮,深得縣大老爺的賞識,把女兒許了給他,生了三個兒子,長子就是彭玉麟。
彭玉麟從小住安慶城內黃家山的外婆家。不久王大老爺死任上,他是紹興人,因為身後蕭條,眷屬無力還鄉,便流落安慶。王大老爺有個兒子,就是彭玉麟的舅舅,由於是紹興人的緣故,便安徽游幕。
彭玉麟的外祖母,有個養女,年齡跟彭玉麟相彷彿,名為姨母,實際上是青梅竹馬的伴侶。他這位名義上的姨母,小字竹賓,性好梅花,跟彭玉麟『窗下廝磨』、『燈前笑語』,早已『生許相依』,無奈名分有關,彼此都不敢吐露心事,所以『一道花牆萬古愁』。
彭玉麟十七歲那年,祖母病故,彭鳴九報了丁憂,攜眷過洞庭湖回衡陽。不久,彭鳴九也一病而亡。彭玉麟以長子的身份,負起一家的生計,做過當鋪的夥計,又營裡當司書,境遇極其艱苦。到了十二年以後,也就是道光二十三年,他的安徽游幕的舅舅也死了,沒有兒子,又窮得無以為生,彭玉麟接到消息,悉敝賦地湊了一筆盤費,派他的弟弟到安慶,把他那位年將九旬的外祖母和已近三十,貧而未字的竹賓姨母,接到衡陽。當時他有四首七絕哭舅舅,說是『阿姨未字阿婆老,忍使流離異鄉』,這也就是所謂『皖水分襟十二年,瀟湘重聚晚晴天』的由來。可是彭玉麟已是『還君明珠雙淚垂』,因為早已娶妻生子了。
彭玉麟的妻子姓鄒,這位鄒氏夫人,除卻忠厚老實以外,一無可取,樸拙不善家務,難得婆婆的歡心。至於彭玉麟雖是寒士,但詩酒清狂,頗有名士派頭,娶妻如此,閨房之中,自無樂趣可言,所以生下一個兒子,『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句話上有了交代,夫妻便不同房。
到咸豐初年,彭玉麟的母親一死,是從此連面都不見。而那位姨氏,不愧取義歲寒三友的『竹賓』其名,玉骨姍姍,清如梅萼,繡余吟詠,亦頗楚楚可觀。如果跟彭玉麟相配,也可說是神仙眷屬,怎奈血統無涉,名分所關,一關名分,便關名教,這是個解不開的結,真正『乾坤無地可埋愁』!
過了兩年,九十歲的老外婆,死衡陽,竹賓姨氏也隨即出嫁,不料嫁後即死——死於難產。從此彭玉麟只以畫梅抒寫懷抱,和淚潑墨,一往情深,那些迷離恍惚的詩句,到底是寫紙上梅花,還是夢中竹賓,有時連他自己都不分明。
不到兩年的時間,松江道下屬各地,給他整治得河清海晏,人心向善,污糟之氣,一掃而空。而他為人稱道的一件事,就是徹底搗毀了治下一些地方存有了數百年的淫祠。
蘇州一帶的地方,百姓好吃河豚,打馬吊,還有一個就是敬奉五通神——尤其是以後者,是傷風敗俗,招引遊蜂浪蝶的敗行!
彭玉麟到任之後,開始走訪,半個月時間下來,已經給他摸清了情況,吃河豚和打馬吊還罷了,前者是以個人輕生而博口舌之欲,與人無尤、與人無害,馬吊也還算能夠接受,只有一個婦女入寺廟燒香,實便是冶遊——所謂傷風敗俗,就是於此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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