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54節 秋日閒話 文 / 嵩山坳
第54節秋日閒話
皇帝的心情很不好,連午膳沒有胃口傳,人懶懶的倚軟坐上,拿起一份折子看著。折子是天津府胡林翼上的,內容是說『英法兩國提請天津建設教堂,廣播上帝福音,勸人為善』,『臣不敢冒昧,請旨定奪云云。』
咸豐元年的時候,清朝趕法國人沒有入城之前,將位於西苑不遠處的教堂拆毀,後來惹出了很大的風波,不過皇帝對這件事的態度很堅決,又有英國人從中調停,法人只能是暗中生氣,京中北城找了一個地方,另外起建。
教堂建成之後,法國神父城中招搖而過,大肆宣講,引人入教,稱入教之後有上帝保佑,萬事大吉,而且因為當年和英國簽訂的《江寧條約》中有言:一入教堂,就算禁區,遇有形跡可疑的,地方上要想盤詰,亦有不能,久而久之,給那些莠民找到了便宜,加入教會,依仗洋人的勢力,欺壓鄉里。同時中法條約中又規定地方官『濫行查拿』教民,須加處分,因此,遇到『教案』,總是教民佔上風。民教相仇,已經初見端倪。
一面看,一面想,皇帝坐了起來,拿起筆,想折子上批幾句什麼,又臨時改變了主意:「日後另有旨意給你。欽此。」
「萬歲爺,您中午沒有進膳,不如奴才伺候您進點什麼?」
皇帝沒有胃口,心裡倒不願意駁了他的一番好意,點了點頭:「嗯,你去吧。」
「喳。」六福答應一聲,指揮小太監奉上熱熱的白手巾,六福知道他嗜食甜食,又捧來一個朱漆嵌螺甸的大果盒,跪御座旁邊,盒蓋揭開,裡面是金絲棗、木樨藕、穰荔枝、杏波梨、香瓜,等蜜餞水果。皇帝用金叉子叉起一片梨,放嘴裡,靠御座上慢慢嚼著,覺得舒服得多了。
「傳禎妃,到東暖閣伺候。」
用過一點蜜餞水果,皇帝到了東暖閣中,禎皇貴妃鈕鈷祿氏笑盈盈的見禮:「奴才叩見皇上。」
「你來了?坐吧。坐到朕這邊來。」夫妻兩個坐軟榻上,皇帝拉著她的手:「今天很冷吧?」
「奴才身子骨健旺,倒不覺得冷。」
「孩子呢?孩子還好嗎?」
聽丈夫提起女兒,鈕鈷祿氏甜蜜的一笑:「大公主也很好。每天不哭不鬧的,睡醒了只是哼哼幾聲,嬤嬤們都說,大公主是她們見過的乖的孩子。」
「這一點倒是蠻像朕的。」說了幾句閒話,皇帝突然想起來了:「哦,讓她和她哥哥一般,也去受牛痘一針之痛吧。趕明兒個,我讓他們安排一下,這件事不能久拖。」
當年聽瑾妃伴駕從恭王府回來說,大阿哥給英國人扎針的時候哭得淚人兒一般,鈕鈷祿氏便覺得心下不忍,這一次輪到自己的女兒,做額娘的如何不擔心?「皇上,大公主,也要打針嗎?」
「要的。」皇帝瞭然的一笑:「秀兒,你不必擔心,孩子只不過受一時之苦,卻可保一生平安,而且,還不會擔心將來生天花落得滿臉滿身的麻坑。你想想,一個可愛的女娃娃,生了一臉的大麻坑,便是朕的女兒,怕也不好嫁出去了吧?」
鈕鈷祿氏給他逗得撲哧一笑:「哪有您這樣說自己的女兒的?」
兩個人輕聲談笑著,不覺時間過得飛快,六福端著紅朱漆的托盤進到暖閣中,把托盤中的燕窩和參湯捧了過來:「萬歲爺,進一點參湯吧?」
鈕鈷祿氏不知道皇上沒有用午膳,還頗以為怪,「這時候進什麼參湯?皇上是不受補的身子,沒有告訴你們嗎?」
「主子娘娘,不是奴才不記得,只是,萬歲爺今天沒有用膳,奴才怕……」
「皇上,您沒有用膳?可是身子不舒服?」
「朕的身子好得很,只是很覺得累的慌。」安慰的拍了拍鈕鈷祿氏的手,拿起參湯一飲而,「你們下去吧。」
他對鈕鈷祿氏說,「老爺子世的時候,軍國大事層層疊疊,讓他老人家從來不得安歇,後來有個叫曹振鏞的,給出了個主意,平日裡的折子不做認真的處置,只是找一些七零八碎的錯漏之處,大加申斥。什麼文字不清啦,墨色不勻啦,不求內容工整,只看字面順暢。」
鈕鈷祿氏知道皇帝的肚子裡有很多笑話,以為皇帝又是和自己說故事呢,含著笑意靜靜地聽著,「弄到後來,各省督撫大員,朝廷六部九卿,都知道了他老人家的喜好,後給這些人想出了辦法,就是折子中但求小節矜持,無敢稍縱,語多吉祥,凶災不敢入告,流毒至今,皆言是曹振鏞隱蔽之罪釀之!」
皇帝隨手拿起熱手巾擦了擦手,繼續說道,「當年朕曾經想過要重重的懲辦曹振鏞之罪,這幾年下來,卻也發覺,曹振鏞雖然於國事並無尺寸之功以建,但是對皇考他老人家,卻從來是孝敬有加,沒有任何人可以批駁得了的。」他說:「因為這樣的緣故,朕只是下旨著各省上折子的時候,改去當年那些混賬的規矩,只以實情相告,不想……哎!」
「怎麼了呢?」
「現才知道,原來曹振鏞所做,竟是不可或缺的!」皇帝再一次歎了口氣,他說,「沒有當過皇帝的,都以為這是個怎麼好的差事,真當上了,才知道這是天下第一件的苦差事!每天大事小情堆積上來,都要朕一人決斷,高宗皇帝曾經說過,不以天下奉一人,當以一人奉天下,這種滋味,朕是真真的嘗到了。」
清室有祖訓,內廷不可干政,鈕鈷祿氏只能是聽著皇上發牢騷,不敢置議一詞,看他說得差不多了,這才怯生生的答了一句:「皇上若是勞累,不妨休息一下?」
「你當朕不想嗎?上一次為了趙雙山和刁清源的事情,賽尚阿他們三番兩次的遞牌子,倒是容得朕休息啊?」
這番話說得滿是怨懟之意,鈕鈷祿氏加不敢說話了,暖閣中一片寧靜。鈕鈷祿氏拿起一把象牙柄的小刀,取過一個蘋果來,削著果皮:「皇上,吃個蘋果吧。」
「後宮之中朕也就能夠和你說上幾句體己的話,可不要把這番話說給別人聽去啊。」
「是。奴才萬萬不敢向外人透露一言半語。」
六福掀簾而入,「皇上,刑部趙大人,阿大人,肅大人遞牌子進來了。」
「你看見了嗎?」皇帝半真半假的把吃到一半的蘋果扔進痰盂,「連個蘋果也不讓吃安生了。」
「皇上,既然有國事,容奴才先告退吧。」
「不用。你就這裡吧。他們是為趙雙山的事情來的,不會耽誤很久。」說完吩咐一聲:「傳吧。」
趙光領頭,阿勒精阿和肅順後,進到暖閣中,他們沒有想到禎皇貴妃也坐,給兩位主子行了禮,跪光滑如鏡的青石地上,由趙光陳奏,「……臣等今日請見,是為了奉旨辦理趙雙山、刁清源、長宏等人於大工事,上下其手,貪墨不法之事。」
「刑部是怎麼議的?」
「是。臣等公議以為趙雙山身為內務府官員,假借職務之便,大肆收受張記皇木廠掌櫃張利劍賄賂,將熱河行宮大修工程所需木料款項,明知其中大有弊端,仍舊如數撥給,該員從中侵魚獲利達六萬伍仟兩銀子。刑部照『營謀交通、挾詐漁利』律,擬定將該員並案**犯,處以罷去官職,追回賄款的處置。」
「那個什麼刁清源,也是同例嗎?」
「是。」
「不行,輕了。」皇帝不加思的搖了搖頭:「趙雙山等人身為朝廷官員,於工程項目之上大肆收受賄賂,不提工程後的結果怎麼樣,只是這份拿著公家的錢,填補自家腰包,全不顧朝廷法度,加不知道朝廷用度,皆是小民脂膏的道理。你們想想,像這樣既無人心,又無能力的官員,充斥廟堂之上,百姓會如何看待、評價?」
趙光心中難過,君登基以來,崇尚嚴刑峻法,不論是對陳孚恩、穆彰阿、祈雋藻等人的處置,還是對趙雙山等人貪墨情由,都顯見他刻薄的本色,這一次刑部奉旨辦差,他作為刑部尚書,身擔其責,擬定罪名的時候,本來就已經是加重了決議,引得部中很有些旗人官員不滿,想不到到了君前,居然還是認為『擬得輕了』?難道真要殺了趙雙山等人的頭,方始滿意嗎?看皇上臉色難看,知道不宜申辯,也無可申辯,唯有付諸沉默,靜等天顏轉霽。
阿勒精阿身為滿人尚書,幾次到御前來,都是由漢人尚書說話,自己撈不到什麼進言的機會,見趙光無言答對,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皇上,奴才有話說。」
「你說吧。」
「是。」阿勒精阿向前爬了幾步,「皇上,小民有言,罰了不打,打了不罰。趙雙山等人雖有過失,卻於公事上一貫勤懇,此番皇上下旨徹查大工一事,奴才以為,當以此次機會,讓他們知曉君威於萬一,日後做事清廉勤勉,也就是了。」
「那照你說,只要他們肯把貪墨的銀子退賠出來,就算完事了?」
「是。奴才正是這樣想的。」
皇帝給他的話氣樂了,回頭看著禎妃:「你聽見了嗎?朕的刑部尚書,居然給朕想出這樣的妙計?官員犯了法度,只要肯於拿錢出來,就能夠沒事大吉?」他猛的一拍桌案,大聲斥責。「你糊塗!你以為朕只是氣他們貪墨了朝廷的銀子嗎?」
這番雷霆之怒,把阿勒精阿嚇得連連碰頭。皇帝冷笑不理,肅順和趙光一個恨他多嘴,一個心中倒深以他的話中之意為然,只是皇上動怒,都不敢說話,「趙雙山、長宏之流是什麼東西?不過是內務府的下人,奴才之下的奴才!這樣的人靠著朕北狩、行宮整修之機大肆收受賄賂,不但是貪了銀子,且是污了朕的清名。阿勒精阿,你認為這樣的官員,只用你口中所說的,知曉君威,就可以保證清廉勤勉了嗎?就是朕肯放過,那些朝廷官員,那些不肯和趙雙山之流一樣,以公家的錢,填充自己腰包的正直官員,能不能放過他們這樣的朝廷蛀蟲?」
阿勒精阿也是旗下貴公子出身,又是少年得志,幾曾受過這樣的凌辱?尤其使他覺得委屈的是,不但挨了罵不能回嘴,而且還得連連賠罪磕頭,口口聲聲:「皇上息怒,皇上息怒。一切都是奴才糊塗,皇上保重龍體啊。」
「趙雙山幾個人貪墨之事嘛,或者可以放過,只是這等欺妄朕躬,萬萬不能容忍!」皇帝一揚手,把折子扔了下來:「將這份擬定以上數人罪名的折子拿回去,重擬過。」
「是,是是。」趙光三個人狼狽不堪的拿起折本,退了幾步,轉身出了暖閣。
禎妃還是第一次看見皇上發這麼大的脾氣,嚇得眼睛眨也不眨的望著他,直到他轉過臉來,向自己展顏一笑,方始緩過神來:「皇上,您,生氣了?」
「沒有。朕沒有生氣。」皇帝鬱鬱不語的坐一邊,低垂著頭想心事,「朕也不過是想敲打敲打趙光幾個人。阿勒精阿也就罷了,趙光卻是久掌秋曹,律法精深。這一次的案子,怕後還是會原樣封還。」
「趙大人敢這樣做?」禎妃言下很是不相信的樣子,「您是皇上啊。」
「皇帝怎麼了?」皇帝自嘲的一笑,「皇帝也不能從心所欲。尤其是刑部,與旁的衙門不同。便是本部堂官,也很難做那八大聖人的主呢!」
禎妃聽的好玩有趣,又故意開解聖懷,便問道:「怎麼叫八大聖人呢?」
於是,皇帝便為她講了幾句。所謂八大聖人是指『總辦秋審處』的四坐辦、四提調,共計八人。這八個人主管秋決,稱為秋審;又主管直送刑部訊辦的罪犯,稱為朝審。都是從刑部各司選出來的頂兒尖兒人才,律例精通,身份矜重,辦案論法不論人,那一部的司官都沒有他們來得神氣,所以稱為『八大聖人』。
他說,「這八個人值得為人稱道的便是斷獄之時,但以律法為憑。全不講究人情面子。」
「那,若是他們真的不肯聽從皇上的旨意呢?」說完,禎妃又覺得自己的擔心是沒來由的杞憂,輕笑著說道:「他們不敢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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