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歷史軍事 > 清山變

小說博覽 第15節 心力枉拋 文 / 嵩山坳

    第15節心力枉拋

    道光三十年,許庚身北上赴春闈不第,到了咸豐元年,再一次失意而出,厝居京中六叔的府中移時,叔侄兩個商議了一番,由許乃釗幫助他出貲,捐了一個內閣中書的名頭——七品的小京官,和縣太爺一樣的風塵俗吏——不過內閣中書有兩個很大的好處,是縣官不能比的,第一就是可以正科開考的時候,公事上暫時請假赴考;第二就是可以以這樣的名頭,報名考取軍機章京。

    本來清朝有很嚴格的制度:大臣、勳貴子弟照例是不能報考軍機章京的。這條禁令從嘉慶年間公佈實行以來,不過收到很短的時效,到後來便逐漸弛禁,等到了道光季年,天下紛亂迭起,大臣子弟有精於兵物者,入選軍機章京,這條禁令便如同軍機處中的滿章京一般的形同虛設了。

    不過許庚身是自勵走正途登龍的,軍機章京於他有如雞肋一般,也就不是很當回事。一心用攻讀詩書上,等待到了咸豐三年正科的時候,再度請了假入闈赴考。

    貢院建於明朝,原來是元朝禮部衙門的舊址,面南背北五開間門樓,門樓外面是一座木牌坊,分成三路,各有題額,中間是天開文運,右邊是明經取士,左邊是為國舉賢。牌坊外面是圍牆,一共開四道門,稱之為磚門。

    來自全國的七八千名舉子入闈考試,從早上寅時開始入場,到下午申時方才全數入闈完畢,其間亂糟糟一團,吵得原本莊嚴肅穆的貢院沸反盈天,如同到天橋逛大集一般。

    許庚身這是第三次赴考了,早就輕車熟路,由號軍檢完畢,提著考籃進入龍門。入龍門就是號捨,分東西兩排,以千字文為編號。他這一科的號牌是騰字六號,拿過發給的『貢院座號遍覽』圖表看看,心中高興:騰字九號就是東面接近龍門的位置,進出都很方便,可以省卻很多的腳步和功夫。

    到了號捨,心中又是一喜:是老號。一轉念間,給他想起一個人來。

    這個人叫陳祖范,字亦軒,常熟人,雍正元年中了貢士,殿試之前,他突然生病,沒有能夠參加;像這樣的情況是可以下一科申請,繼續參加殿試以為補考的,不過陳祖范寧願以舉人之身家鄉閉門讀書,也不願入京赴考。一直到了乾隆年間,皇帝下旨,由大臣舉薦『經明修之士』,全國一共舉薦四十餘人,只有四個人入選,就以陳祖范居首。授職國子監司業。

    據說陳祖范不肯參加殿試就是因為號捨參加會試的時候吃了苦頭,心中連帶著對這種選拔人才的制度也是深惡痛絕!他曾經做過一篇《別號捨文》,文字很是淺顯,大約還能記得幾句:「試士之區,闈之以棘,矮屋鱗次,萬間一式,其名曰號。……聞呼唱喏,受卷就位,方是之時,或喜或戚,其喜為何?爽塏正直,坐肱可橫,立頸不側,謂之老號。」

    號捨的四周有兩道圍牆,外牆高一丈五,內牆高一丈,牆上滿佈荊棘,所以叫做棘闈。至於老號,是指當初修建的號捨,該是多大就是多大,該用什麼樣的材料就用什麼樣的材料,毫無假借之處,人厝身其間,勉強能夠保持『爽塏正直』。

    貢院中除了有老號,還有其他的幾種號捨,就不是那麼讓人心情舒爽了:慘的是底號,就是臨近廁所的號捨;其次的是小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修建的,主事者偷工減料,簷齊於眉,逼仄非凡,人呆裡面,簡直如同蜷縮於木箱之中一般;還有一種是因為人多捨少,臨時加用的,叫席號。顧名思義,可知就是一大片蘆葦席棚,左右全無遮蓋,其中苦狀實難言——這種席號怕的就是丙丁之災,頃刻之間延燒一室,腿腳稍慢一點的,葬身其中也不為罕見!

    其實這些也不過是相對而言,便是老號,也非是很舒爽的所:號捨構造上很像是一個神龕,三面磚牆圍城一個三尺寬,四尺深,六尺高的空間,後面的一面牆上挖出一個孔——放置油燈之用。

    左右兩面牆上各有兩道伸出一截的『磚托』,高的一截齊胸,矮的一截與膝平,放上兩條三尺長,二尺寬的木板,內的一條就是條凳,外的一條就成了書桌。將上面的一塊移至下面,就成了床鋪——不過也只有四尺長,想舒舒服服躺下來是不可能的,只能是蜷縮上面,勉強休息一下。

    舉子入闈完畢,號捨的大柵門關閉,上鎖,名為封號。這時候就該是號軍忙碌了。很多讀書人都是那些五穀不分、四體不勤的書獃子,除了會寫字,奏答,什麼都不會,便要號軍來幫忙。而一排號捨只有兩三個號軍,如何支應得過來?

    許庚身倒不用這些,自己動手,把燈燭食物準備停當,又出去打了一壺熱水,沏上一杯茶,放一邊。

    黎明時分,禮部堂官孫瑞珍到乾清門外恭領試題,然後帶到貢院,由會試監臨御史餘光倬跪接,捧入至公堂,轉交主考。接下來是重要的一環:將考題刻板付印。刻題之際,正是學子們入場煩亂的時刻,有半點閃失,後果不堪設想!

    刻題之後付印,待到印好題紙,發到舉子的手中,大約總是這一天的凌晨時分。

    清代會試的考題選擇大約是這樣的:欽命題只是第一場,因為第一場中有『四書文三篇』,所以又叫欽命四書題。事先選擇上三屆的考題,開單進呈,同時附上《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各一部,凡是已經出過試題之處,用黃筆標注出來,以防止皇帝誤選。

    三道試題的定制是《論語》、《孟子》各一題,另外一道題從《大學》或者《中庸》中挑選。除了這三道題之外,會試頭一場還要加試一道試帖詩題,題目當然也是出自聖斷。選題大約都是從經史子集中找一些成語,或者用前人詩句。多的是選用唐詩。唯一的例外是當年的乾隆皇帝。

    他有一次出試貼詩題出了個典故叫『燈右觀書』,滿場數千名學子,連同主考,房考,監臨無一能夠識得,學子們只得望文生義,殊不知少了幾分拘束,反多佳作。

    後來是高宗自己給出了解釋。原來,中國人寫字用右手,晚間的時候,燈置於左手邊方才方便,不想有一次一個太監做事馬虎,將燈放置了皇帝的右手邊,高宗親自移向左邊,就燈而言,人燈右——等於是皇帝心念所動,臨時杜撰了這麼一個典故。

    而這一科的三道題分別是這樣的:《論語》題是,君子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惡乎成名;《孟子》題是,故將有大為之君,必有所不招之臣,欲有謀焉,則就之;後一道題出自《中庸》,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

    這三道四書題對許庚身不是很困難,難的是後一道試貼詩題:賦得州傍青山縣枕湖,得州字五言八韻。

    這種試貼詩題和四書題不同之處於,後者等若是今天的論述題,而前者,則是很要考究一番舉子的破題功夫。首先就是要點題,就是說要第一、二聯就要將題目中規定的字文全數點出,所以又叫『出題』。若是題目的字數太多,就要將重要的字眼點出,然後他處再加以補點。

    他的這首試貼詩是這樣寫的:管領湖山勝,餘杭宦跡留;綠波平枕縣,清障審寰州。

    嵐翠沾官舍,沙明上戌樓,天光侵遠雉,溪影淡眠鷗。

    屏擁千重錦,花迎一葉舟;垂亭長短路,水驛淺深秋。

    形勢誇雄鎮,煙雲快臥游;皇圖宏萬里,控制固金甌。

    苦思冥想了半夜的時光,總算是心有定算,看看時辰,已經到了放早飯的時節,早飯是熬得很稠的白米粥就鹹菜,勉強用過,從書包裡拿出妻子準備好的半支老山參,咬下一段吃著。也不知道是人參的效用,還是心理作用,總之是精神健旺,思緒活潑,於是便開始做四書題。

    中午再一次放飯,這一次是白米飯一大碗,四兩重的紅燒肉一塊。名為紅肉五花湯。

    因為詩文初稿都有了著落,可以輕鬆下來,許庚身捨區閒逛,那些握管沉吟的,愁眉苦思的,滿面愴俗的不好去打擾,行到前面,有一塊的號板已經拆了下來,筆墨也已經規整齊全,看卷袋中的卷子上已經有了墨跡,想來是已經完成初稿了。

    看看舉子,年紀四十歲上下,很清矍的一張臉孔,雙眸有神,便拱拱手:「想來三文一詩都已經有了?」

    「喔,請教貴姓?」

    「楊,請教台普是?」

    兩個人互相通了名姓,姓楊的舉子叫楊維藩,字清林,廣東人。

    「這……」許庚身用手一指號捨牆上掛著個一個葫蘆問道:「可是天之美祿?」

    楊維藩一笑:「想來許兄也好此道?酒雖不多,尚可分潤。」

    「我也攜得此物。」許庚身一拱手,會轉到自己的號捨,取來酒食,又來到楊維藩的號捨中,兩個人擠一間小小的號捨中,只能是四尺寬的木板上盤膝對坐,勉強對飲。

    「清林兄幾次觀場了?」

    「三次了。此番若是再不中的話,就要與北闈絕緣了。」

    「那,是作何打算呢?」許庚身又問:「是就大挑還是納貲為郎?」

    大挑是指三次科舉不中的舉人,年紀日增,生計艱難,必需求得一官半職,以俸祿養家的一條出路,由朝廷派王公大臣撿拔,百分之百的以貌取人。一等的以知縣候補,二等的派充以縣裡的教官、訓導或者教論。一概成為學老師,俗稱叫豆腐官。清苦得緊,不過有一個好處是,可以免除省籍迴避制度,教官不這一限令之內,出路自然也就寬了。

    如果不願大挑,也可以捐貲為官——就如同許庚身一般的,遇到會試的年份,可以請假赴考。

    不過楊維藩卻是兩樣都不願,「人生苦短,貴乎適意。命中無有官星,也不必強求。」他說:「家中總還有幾畝薄田,裡居課子,耕讀傳家,也不失為自處之道。」

    許庚身人很熱心,雖是初識,心中卻也不以對方這種退讓的態度為然,又極力勸他不必灰心,即使這一科失利,下一科一定要再來,他說:「……我看楊兄腹有詩書,勁氣內斂,如果能夠做縣官,必是那等寬猛相濟,能得民心的好官,但不論大挑或是捐班,分發到省之後,若無門路,補缺不易,看您中懷淡泊,必不是那等肯於鑽營的,只有兩榜出身,用為知縣,又是遇缺即補的老虎班,方能暢行其志。因此,這一科如果落地南旋的話,下一科也還是要來的啊!」

    「多謝星叔兄美意,科名雖有早晚,不過有了出身,歲月不饒人,不能用世,也無謂得很。」他說:「就如康熙三十八年,廣東有個四十歲入學,六十歲為廩生,八十三歲成歲貢的老儒黃章,這一年已經年過百歲,還要北上入闈,入場時命他的曾孫持燈籠前引導,上書『百歲觀場』,雖是一段佳話,只是我怎麼也不明白,這把年紀,又何苦像你、我這般侷促場屋,吃這樣一番辛苦?」

    許庚身笑了起來,楊維藩的話讓他也想起了一樁科場軼事,是說有個童生,恰好也姓童,便都尊稱他為『老童』,七十餘歲鬚髮皆白的時候去應鄉試,教官問他是第幾次應試,回答是:「第一次。」

    這樣的答覆讓學政很意外,老童生自古皆有,而這樣大的年歲卻是第一次赴試倒還是第一回,便問他,這樣大的年紀初次赴試,可有說法?

    老童說,有的:「考試功夫需做到極致,確信有了把握而赴考才是正辦。如果讀了幾篇詩文肚子裡就去赴考,便是僥倖而中,也與學問無關。童生是為了問心無愧,以至於不知老之將近。」

    學政聽完笑了:「既然如此,試做破題如何?」

    破題是一種很特殊,而且很古怪的命題模式。顧名思義,就是將題面文字破解開來,視題面長短而定,大約題面較長的,則容易一些;題面短的則要從字句之間為人忽略之處著手。其中難的稱為『截搭題』,就是從四書中各自挑選不同範圍的一句,加以破解。因為這樣的題很難用一句話來概括,所以很少會出現。

    而這一次,這位學政給老童出的,就是這樣一道截搭題,分別是選擇了四書中的第一句話:「大學之道;天命謂之性;學而時習之;孟子見梁惠王。」

    童老朗聲答道:「道本乎天,家修而廷獻也。」

    那學政大為佩服,當下免去了老童的考試,直接錄取為秀才。

    兩個人娓娓而談,不覺時間已過,許庚身也忘記了自己要勸他不可消極的原意,兩個人從科場故事說到文字得失,人才消長,各自的見解頗多契合之處,自然而然的一見如故,結為好友。

    一場考罷,學子出場,卷子被收攏上來,交由十八房考官先看,有佳作的,立刻就會推薦上堂,拿給四位主考大人看。主考來說,卻不能遽爾決斷,因為還不知道第二場和第三場的考卷是怎麼樣的。

    而房考看來,第一場好,後面兩場也必不至壞,若果真有傑出文字,往往當場堅持要求做出定奪,這樣叫做『力薦』,久而久之,便成了不成文的慣例:第一場考罷,卷子經過謄錄生謄錄之後,送進內簾門,主考邀集十八房考官聚飲,然後從中各自抽出一兩卷,彼此皆大歡喜,誰也不再囉嗦。

    之後,幾位主考再仔細檢閱,合意的卷子,副主考批一個『取』字,正主考批一個中字。即便是這樣,也不能證明舉人、貢士已經到手,因為還可能有這樣那樣的差錯出現——例如犯了御諱,聖諱,抬頭應該三抬的,誤成了單抬或者雙抬,或者有詩韻詩中有失粘出韻等等,這些都是要黜落的過錯。

    而名單已經排定,再要重推排,時間上也不允許。若是遇到這樣的情況,就會由正主考焚香告天,從落卷中挑選一本來補位——所謂的場中莫論文,就是指這種不測的機遇或者變化而言的。

    至於所謂的單抬、雙抬、三抬,大約的解釋一下:古代的文字書寫方式與今天不同,是豎行的,第一行書寫格式是紙上的開篇段落上空兩格,這是為了文字中有需要用到『陛下』、『御制、』『上論』等文字時,要另起一行,並且要高出文字兩格,以示敬重之意。

    和皇帝間接相關的,例如:『神京』、『殿廷』,則是要空出一格來寫,名為單抬;還有一種情況比較特殊,就是文字中出現的內容高於皇帝,例如:『皇太后』、『太上皇帝』、『列祖列宗』,若是遇到這樣的字句,便應該出格書寫,名為三抬。這都是極大的忌諱,萬萬不能有半點閃失的。

    而許庚身就犯了這樣的錯誤!策問題還好,謄寫試貼詩題時,大約是時間太緊或者不知道是什麼原因,詩中後一句:「……皇圖宏萬里,」因為詩文中有用到『皇』字,這一句照例是要雙抬書寫的,他卻忘記了!

    這樣的錯漏根本容不到他再有機會入場做二、三場的考試,藍榜貼出,他的名字赫然列。這一科又一次枉拋心力了!

    最新章節txt,本站地址: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