囹圄不得展 第001章 治席 文 / 滿弓刀
「雪盡長風吹禁城,梅花零落此時情。
關河月暗迷鴻影,宮殿春寒澀漏聲。
亂後騷人同百感,年來壯士苦長征。
樽前莫話邊庭事,彈劍悲歌氣未平。」
這一首《初春夜同梁公實宗子相賦得聲字》古風乃是大明嘉靖年間謝榛所作。
那謝榛一介布衣,仗義行俠,其詩直追李杜,詩中悲憫眾生,壯情愁緒,溢於言表。吟詩者卻是一個眾騎簇擁的虯髯大漢,那漢子高踞馬鞍,身上的紅緞狐袍半敞,胸口筋骨強健,滿面俱是強悍豪邁之氣。
其時風霜正冽,朔風緊起,正是年尾時分,四下裡彤雲密佈,京城連雲高樓,忽地堆銀砌玉,早飄起一天大雪。
眾騎已到京城東安門外,那虯髯漢子朗吟完詩句,哈哈長笑,從騎一起大笑,一人笑道:「祖將軍疆場衝殺,還會念詩,當真是文武全才,皇上之福啊。」虯髯漢子笑罵:「我祖成訓一介武夫,說起念詩,當真要了命了,要是捻虱抓臭蟲,倒是會的,這是我大哥李如松日常慣讀的,他說這虱好,我就捻捻看。」說罷又笑。從騎跟著捧腹狂笑。
眾騎來到一座臨街酒樓前。那樓高高聳起,青磚碧瓦,罩著爛銀也似的雪花,隱約可見「月盛齋」金字招牌懸掛半空。酒樓外一名青衣短袍僕役正挽著兩匹馬,執轡而立,眼望大門,面露焦急,忽然眼望眾騎,登時眼中喜色掠過,迎上行禮道:「祖爺,小的是李府家丁劉二,在這裡等『月盛齋』大廚楚落塵,您先走一步,我家夫人一早就在府中專望著您啦。」
祖成訓笑道:「等燒菜的廚子麼?好,好,我老祖今日大有口福了。」笑聲未了,從騎早捧擁著去了。
劉二退到酒樓前,左右一望,正在不耐,忽地一少年踏出門外,一身藍色長袍,頭戴氈笠,望望飛雪,深深吸了口氣,氈笠下露出一張清秀臉龐。劉二忙賠著笑迎了上去,叫道:「楚爺,您就請上馬。」那少年楚落塵道:「廚子裡各色材料都備好了麼?」劉二忙接口笑道:「萬事具備,只等著楚爺獻廚藝呢。」楚落塵搖手笑道:「莫如此說,在下手藝也是平常,只是承蒙你家主人瞧得起罷了。」接著接過韁繩,認鐙上馬。
雪天路滑,兩騎冒雪,按轡緩行。大雪紛紛揚揚,下得緊了。
忽的蹄聲隱隱,自後傳來,那馬蹄聲來的好快,剛一入耳,就到了身後。兩人忙控轡避到街旁,眼見一行九騎,飛馳而來,當先一老者身穿褐色絲綿長袍,顴骨聳起,兩條長眉垂下,緊隨其後的兩個漢子並頭馳騁,一個高瘦,一個矮胖。其餘騎者一色黑緞風氅,被西風吹得獵獵飛起。掠過少年身邊時,褐袍老者上下瞧了楚落塵一眼,目中似有厲芒一閃。目光如戟映月,甚是陰寒。眾人如烏雲卷地,沖風冒雪,如飛的去了。
楚落塵奇道:「這幾人氣勢雄偉,風雪中如此趕路,不知有何急事?」想著這些人行色匆匆,凜凜生威的騎姿,不禁意興揮發,驅馬向前,在馬上擊節而歌,歌聲高亢,引得行人紛紛側目。
兩騎穿過幾條街,來到一座朱門宅第之前。楚落塵挽轡下馬,只見那宅第朱漆大門紅光透亮,門頂匾額「提督府」兩個金漆大字筆勢雄闊,達意暢神,給門前的雪色一輝映,光耀奪目,大增富豪之氣。
此處正是李如松府第,時值倭寇侵入朝鮮,攻城掠地,長驅直入。李如松為東征提督,受命於危難,率師進入朝鮮,連克倭寇,捷報傳來,李夫人遍請當朝主戰大臣,治宴慶賀,聞得「月盛齋」牌子響亮,大廚楚落塵做得一手好菜,特意延請入府治席。
門房通報了,管家曲邦國將楚落塵迎將進去。彼此作禮,那曲管家胖大魁偉,接過少年氈笠,把雪來拂了,讓進一間耳房,房內燒了一盆極旺的炭火。丫鬟獻了茶。曲管家笑道:「天色寒冷,楚小哥向火暖暖。」楚落塵道聲相擾。曲管家又回頭叫道:「劉二,且去和夫人說一聲,楚小哥到了。問夫人幾時開席。」
劉二去了。曲管家捋著頜下鬍鬚道:「楚小哥初會,老朽久聞大名了。不想小哥如此年輕,烹飪功夫就馳譽京師。」楚落塵連稱不敢。曲管家道:「小哥家鄉何處?還有何人?」楚落塵含笑道:「小可老家在滄州鄉下,尚有母親在堂。」曲管家哦了一聲,道:「滄州麼?好,好。」
兩人正在敘談,劉二前來回稟道:「曲管家,夫人說還是午時罷,夫人正與祖爺還有朝中幾位大人客廳議事,怠慢了楚爺,請楚爺用心做菜,筵宴後再有重謝。」楚落塵忙道:「為李提督府上做筵席,我楚落塵幸何如之,在下這就下廚備菜。」說著站起身來。
曲管家點頭笑笑,也不再客氣,看著楚落塵隨著劉二走了出去,笑容忽斂,胖臉忽地抽搐了幾下。
午時未到,門房拉長聲調,接二連三通報。東廂廳堂賓朋滿座,熱鬧非凡。
一個白髮蒼髯老者提起酒壺,斟滿一杯,對著那虯髯漢子祖成訓道:「祖將軍,你深踐戎馬之地,橫挑強倭,攻城野戰,有斬將搴旗之功。我等文臣,思之汗顏啊。」說著,仰頭一飲而盡,又道:「老朽不能親臨戰場,只能陪將軍多喝一杯酒。」
祖成訓伸手在桌下提起酒罈,在面前的青花大碗裡斟滿酒水,嘿嘿一笑,舉著碗正待要喝,卻被右首一白面文士伸手按住,那文士擎起杯來,搖頭晃腦道:「我大軍攻克平壤,一則皇上神武英明,我大明天威所至,千軍辟易,二則李如松及成訓兄等諸將甘冒白刃,沫血揚威,方有大捷。來來來,我等一起陪一杯。」
滿廳酒客聞言俱都站起,齊笑道:「說得是,我等一起陪一杯。」
祖成訓掀開身上狐袍,腰身一挺,長身而起,一隻腳踏上雕花檀木椅面,哈哈一笑,舉碗團團一轉,道:「祖成訓是個硬心直漢,不懂說話,就代我如松哥哥謝過諸位大人。」說著左顧右盼,舉起酒碗,一氣飲盡。
諸人俱各坐下。一旁伺立的丫鬟拿來湘繡椅披,要給祖成訓那張雕花椅換過,祖成訓面露不耐之色,揮揮手,一屁股坐了下來。自己滿斟一碗,舉手略略一敬,咕嘟嘟喝光了。
忽聽一個溫宛柔和的聲音緩緩道:「這是剛上的燜爐烤鴨,那是七巧桶子雞,今天請了「月盛齋」名廚楚落塵過來,這小廝幾個菜整治得倒是可口,成訓,你多用些罷。」席上說話的,正是此間女主人,李如松夫人。
祖成訓慌忙立起,道:「叫嫂嫂生受,成訓不安。」
李夫人又道:「賤妾一向吃素,害大家拘謹。今日成訓報捷歸來,諸大人瞧得起外子,俱來作賀,說來都不是外人。賤妾想說兩句話,不知……」
眾人紛紛道:「夫人有話請說。」
李夫人淺淺一笑,道:「自古大將在外,最怕朝廷非議。兵勝則驕,主戰一派大佔上風,兵挫則慌,主和派大行其事,朝貢臣服,搖唇鼓舌,前線軍心搖動,將領怎不憂思?盼各位大人高居朝堂,排除和談異議,與主上分憂。要戰,就一戰到底,不驅盡倭寇,誓不回軍才好。」說完站起,向著眾人,深深拜了下去。
眾人紛紛還禮,俱道:「不驅盡倭寇,誓不回軍!」一時間,暖閣內群情洶洶,激情飛越。
正紛擾間,忽聽得屋角一聲怪笑,有人含混說道:「驅驅驅,驅你娘個賊廝鳥!」
眾人聞言色變,數十雙目光齊齊朝屋角射去,眾佳賓心思俱是一般,都要瞧瞧何人狂妄膽大若此。
一眼瞧過去,滿堂賓客不由得齊齊低呼一聲,一些性情粗豪的武將都紛紛鼓噪起來。祖成訓臉色陡變,一拍酒桌,桌面「砰」的一聲響,滿桌的碟碗匡啷亂跳,厲聲道:「狗奴才!你說甚麼?」說完似覺不妥,回看李夫人一眼,又道:「嫂嫂,這廝是甚麼人?」
李夫人氣得柳眉倒豎,卻又不願於眾賓前失了禮數,衝著屋角一小廝道:「得福,你昏頭了,還不快快下去!」
那小廝得福一動不動,目光呆滯,身形直立,喉嚨中忽的發出嘶嘶輕響。
廳中諸人越瞧越氣,就要離席上前教訓這名混帳小廝。近處的一名傭僕壯漢伸手扯住得福袖子,喝道:「胡鬧!夫人說了……」話音未完,眼前白光一閃,胸口如遭重錘,悶哼一聲,飛出丈餘,昏死過去。
廳內諸人心頭俱是一寒,近處幾人齊齊後退了一步。有人喝道:「反了反了,家奴行兇,打死人了,快快報官拿人!」隔得遠的賓客本待要往前衝,見此異象,都裹足不前。但見那得福臉色紫黑、嘴唇枯裂,一雙死魚般白眼空自愣怔,兩腿拖動走上前來。眾人發一聲喊,又退下幾步,有些文弱官員,早早尋覓門戶,已萌退意。
忽地堂中一股風響,眾人只覺人影一閃,一人急掠向前,卻是祖成訓提著堂前一根銅蠟台衝上。那蠟台全銅所製,盤龍鏤花,甚是精緻,重達七八十斤。此刻他用勁抖開,運使長槍破鐵盾槍法,槍風凌厲,朝得福分心就刺。
銅桿勢挾勁風,眼看就要刺穿得福胸口。眾人見狀,均是精神大振,方要喝彩,忽見那銅桿如中堅木,頂著得福胸膛,卻再也刺不進分毫。祖成訓大喝,奮起神威,連連催勁,那得福胸口慢慢塌陷,忽地冒出一股白氣,一根粗大的銅桿緩緩彎曲,竟成弓形。祖成訓又氣又急,連連吆喝,蠟台銅桿略略一直。眾人方自一喜,但轉眼銅桿又轉彎曲,眾賓客心頭不覺又一沉。祖成訓額上滲出冷汗,催力鼓勁,喊聲嘶啞。眾人被這異象驚得呆了。
忽聽祖成訓長聲淒呼,那根銅桿倏忽挺直,「噗」的一聲,插入祖成訓胸膛,將他釘在地上。鮮血激射,狀若奔泉。
祖成訓雙手緊握銅桿,眼睜睜地看著,只覺一陣暈眩,他搖搖頭,似是不信,又似不甘,接著頭垂耷下來,頭腦一空,再無知覺。
滿堂眾人只覺一股涼氣自腳底冒了上來,全身俱已冰冷。也不知誰發了聲喊,各人跌跌撞撞,朝門口奔去。剩下幾個武將膽氣粗豪,大聲吆喝,提起座椅,紛紛朝得福擲去。
那得福面露詭笑,全不理睬,椅子臨身,「砰砰」的連連大震,生生被撞得四分五裂,暴雨般四下亂飛,反砸中不少客人,一時慘呼驚叫聲四起。
忽聽「砰砰砰」幾聲響,廳堂幾扇雕花門窗同時被人擊飛,齊齊向內落下。一股冷風挾著雪片猛地撲了進來。堂中眾人機伶伶齊打了個寒噤。但見窗口門前露出十餘人面孔,瞧身形裝束,俱是李府家丁丫鬟,一個個面帶呆笑,目光詭異,木然站立。
眾人屢經驚駭,此刻竟是已有些麻木。李夫人早已驚得呆了,了無主意。眾人方自衝到門口逃生,又潮水般退下,驚駭怒罵,響成一片。
先前那蒼髯老者文大人強自鎮靜,揮手呼喝道:「諸位莫慌!莫慌!須得有虎勇漢子衝出,調來京畿兵馬,我等,我等……掩護……」
一人破口大罵道:「衝你娘個屁!有膽你沖,我打掩護。」
又一人喝道:「文大人言之有理,誰敢出府搬兵,本官一力保舉,加官厚祿,決不,決不食言。」
有人接口叫道:「怕他個鳥!老子會怕這些個妖邪,等老子去!」那人說歸說,眼看門口環伺那一張張陰森扭曲的面孔,心頭突突亂跳,不禁垂下頭去,望著自己的腳尖。
風雪凜冽。屋內外群邪森森默立,眾人誰也不敢稍動,俱感到雙膝沉重,慢慢發軟,卻又不敢就坐,好些人只覺遍體冰涼,原來早已汗透重衣,朔風嗖嗖,不由篩糠般地戰抖。
大雪紛紛進廳,猶如眾人碾碎的心在飄忽,一點點沉了下去。
忽有幾人大聲道:「黑狗血,快找黑狗血?李夫人,這些怪物須得用狗血破法。」
眾人似是窺到一線生機,精神俱是一振,堂中一靜,幾十雙眼睛頓時投到李夫人身上。
李夫人驚魂略定,緩緩長身而起,長歎一聲,仰臉望向窗外天空。眾人默不做聲,靜靜看她。廳內只餘飛雪紛飛飄動,簌簌的響。只聽得李夫人喃喃道:「長是人千里呀,松哥,松哥!」她面上泛起一絲慘笑,又低聲道:「君有校場高台夜點兵,妾有池前樹下吟詩句……」
眾人面面相覷,正待要問,忽聽李夫人尖聲道:「可惜那張圖,那圖……松哥,可憐……我們的孩子……」
話語未盡,白光一閃,身子慢慢軟倒。廳中眾人一驚,正要開口,猛覺頭腦一陣奇癢麻木,渾身血液亦似凝結,張開了嘴,卻只是說不出話來,撲通通、齊刷刷倒了個滿地。有幾人揮舞雙手,似要在空中抓取什麼,終究踉蹌仆地。
風吹雪飄,漫天飛旋,如絮如夢。
楚落塵輕輕拍了拍手,伸個懶腰,出得門來。這一場菜餚烹製,涉及南北風味,著實花了不少心思。一閒下來,頓覺疲累,便想四下走走。
在雪地裡悄立了片刻,記得來時的路徑,曾經過一片花園,不禁遙想起花園中的雪景來。腦中想著,腳步已沿著旁邊一條青石小徑,信步直往花園而來。
一路上但見雪虐風饕,端的一場好雪。楚落塵束緊藍袍領子,迎著雪走了一陣,不見有人,也不以為異。花園漸近,遠看花木大多被雪壓得枯折,又不由得搖搖頭,心想:「人生比如草木。草木無情,有時飄零,為何也要年年遭此歷練?城外也只剩得林枯山瘦了罷?不知家鄉山水怎樣了?母親,母親又怎樣了?」
一念及母親,不禁心底甚是牽掛。想起母親不喜進京,情願在滄州守著清貧度日,自己每次帶回的銀兩,她總是妥妥地放好不用,說要給自己娶媳婦用度。真不知勸了有多少回,硬是聽不進去。念及母親的種種好處,不禁心中又是喜樂又是心疼。
正在心神不定,忽見花園邊一片青衫一閃,有人拖著步子走過,身軀僵直,甚是怪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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