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九十五章 晝夜(二) 文 / 奈何飄零風吹過
活在世上,人難免會受到一些變化。
這變化有些來源於自己,是自身內心某種渴望的具現化,有些是對於往事的種種歎惋,告誡自己以後不應再如此如此,還有些,便是週遭的大環境所致,它可以深深地影響一個人,當別人都覺得你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後,你自己就會多愁善感,這改變奇妙,卻又真實存在。
姜雲浩,就是個例子。
夜晚,無盡的蒼穹夜幕交融。天空上繁星爍爍,掛著一**大明月,琉璃色的月光傾瀉,傾覆在即將燃起戰火的書院之間,衍生出某種別緻的朦朧,薄霧輕生,淡淡的,籠罩在山林四間。
北營山上的庭院裡已然安靜下來,內門門生互執己見,彼此多有不服之意,在重要選擇前往往做不出決定,這除了意見不統一外,也有太過慎重的因素參雜其中,這畢竟事關書院存亡,儘管書院覆滅他們亦能有出仕的機會,但畢竟生活多年,誰也不希望書院會亡在自己手裡,然後於歷史中填上濃濃一筆。
張暮拿走一個兵牌,姜雲浩也拿走了一個兵牌。
還剩下兩個。
這些門生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是不再爭執。彼此神情中除卻訝然外也略帶著一絲尷尬,但更多的,卻是某種異樣慶幸。
「王兄,你真是好手段。」
那個叫王兄的門生卻是搖搖頭,臉上絲毫不見笑意。「我這算什麼本事?只不過是在推卸罷了。唉。書院的擔子太重,扛起了尚還好說,如若扛不起……莫說名錄青史,恐怕也會影響到日後的出仕時機。」
這話讓眾門生不由點點頭。書院敗了,就會影響這些門生在諸侯眼中的價值,他們都是謀士,最重要的自然只有為君主出謀劃策,成功了便更上一步,失敗了則失去信任。
青州書院的內門門生,都是聰明人,他們也許比不上公孫正這樣的【謀兵】之士。但揣摩人心的能力已有,誰都不想輸在起跑線上,故此設下一個套,把防守重任轉嫁給了張暮與姜雲浩這些主動跳出來的人。
此刻。有些人才恍然大悟。
「難道剛剛爭吵,都是你們做的一場戲?」
些許人偏頭輕笑,天下無處不是戲,舞台上也好舞台下也罷,又有誰能分得清?
「不要心存顧慮。此乃姜太公釣魚,願者上鉤而已。」剛剛那個王兄,此刻走到沙盤前又出聲道。「有人既然想挑這個擔子,我們就主動成全他。若是成功。那他就名動寰宇,直接進入周邊諸侯的耳裡。若是失敗,那也是他自己選的。怪不到別人。」
「司隸姜家將士不日將到,現在勿要爭吵,仔細看看如何守住北營山吧…」
眾門生聞言,重新圍到那座巨大沙盤旁,開始細細觀摩,偶爾提出幾分意見,場面之靜,全無剛剛的凌亂嘈雜,幾個門生你一言我一語,短短片刻之內,竟整理出一套完整的防守戰術。
若老鬼等人尚在,定被這效率嚇上一跳。
夜幕之下,每個人都在謀劃,只是謀劃的事情或大或小,有些甚至彼此並不相交,但在此刻,誰也不能預料到一件小事會在今後若干人的佈局裡,發生著怎樣的變數……
……
【謀書?慕青風語錄】:在一場浩瀚戰役裡,真正左右勝負的並非某一場戰爭,而是人,有著無窮變數的陌生人……
……
張暮並不清楚,『三個臭皮匠,頂個諸葛亮』的惡俗戲碼正在北營山上演,他此刻正執兵牌領五百書院守衛將士向山梁路上的據點奔行,老鬼與潘光正在隊伍間隨行。
從北營山營地向山梁路進發,走主路官道的話需要繞過數座荒蕪雜山,遠了近半的路程,而走最短的崎嶇小路,雖然路途難行但可縮短路程,可以減緩半柱香的功夫,是以張暮在決定支援山梁路據點時,腦海裡第一個閃過的就是這條路。
而最關鍵的,就是這條路可以通向另一個地方,而數月之前,書院老者也帶著張暮一同走過那裡的『萬松林』。
「陸離叛變,廣君歌又行放權之策,書院需要一個擔責任的,沒想到你自己居然跳出來了,呵呵,真不知該說你聰明還是愚蠢?」
「大哥,俺感覺張兄一向很聰明。」
「白癡,沒跟你說話。」
老鬼與潘光在旁邊聊著天,說來也怪,全軍都在急行之中,百人隊伍沉重的呼吸聲響徹在夜晚下的樹林裡,似乎到處都是,但老鬼說話卻一如平常,不急不緩,還夾雜著淡淡嘲諷,似乎全然不受影響。
張暮領著隊伍,並沒有立刻說什麼,夜幕下,木影憧憧彷彿噬人的怪物,佇立在路旁,看不清距離多遠,唯有朦朧的輪廓顯現,火把在小路間十分暗淡,與天地墨色的夜晚相比,渺小的無以復加。
平復了幾下呼吸,讓傳令兵吩咐幾聲加快速度後,方才轉過身,對著老鬼道:「跳出來的原因,是因為我需要這五百守軍將士來幫忙做一些事情。」
「不是守衛據點?」老鬼似笑非笑,臉上的皺紋像是綻開般,要多難看有多難看。
張暮呼出一口氣,平復了下呼吸,伸手招來身邊跟隨聽令的一名將士。「傳我號令,加快行軍速度至楓林路口!然後所有人停住,在那裡休息半柱香的時間。」
那將士略微一愣,張嘴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皺皺眉,選擇了軍旅中最簡單的應答。
「……諾!」
吩咐完要做的事情,張暮才轉過身。對著剛剛言語的老鬼笑道。「扮豬吃虎的常有,但扮虎吃虎的恐怕還未見過,我這就帶你們去看一場好戲。」
老鬼挑眉。「哦?有多好?」
「好到讓你覺得詫異,然後完全想像不出還會有這樣的隱秘。更甚者,也許會因此而生出某種機遇也未可知……」
五百人的隊伍正在旁邊前行,夜幕黯淡,為保行程隱秘,隊伍每隔十餘人才會舉著一個火把,而且還以粗布相遮,做成燈籠罩似的物件讓火光也十分幽暗。此刻,一個將士舉著火把恰從張暮身旁經過。光亮朦朧,竟讓張暮臉上的笑意憑空生出幾分陰暗。
……
不去山梁路,是因為山梁路自有人守。
書院的情報神通廣大,常常可以與周邊的勢力諸侯相媲美。甚至在某些時候有過之而無不及,譬如這次姜家夜襲,實際是廣君歌早早得到消息,方才於不老峰學舍上提出放權,說出想要讓門生自己去指揮這場戰爭的想法。
故此。張暮早早就做了準備。
天色入夜,溫度開始轉涼。窗簾外的風吹進,掀起一層薄沙似的帷幕,把某種通透涼意帶入房間之中。沖淡了那股檀香的味道。
「稟院長大人,周語葉已領全部將士離去。正向東北方位前行。」
廣君歌微微頷首,這裡是籬笆小院。房間裡坐很多人,粗粗看去約莫有十幾個,都是上了年紀鬍鬢斑白的老者亦或即將老去的中年人士,衣衫樸素,與尋常百姓並無何種區別,氣質普通之極,走在街上,你甚至不會去多看他們一眼。
但就這十幾個步入暮年的傢伙,卻是近幾十年來投靠書院還依然健在的謀士,他們厭惡了名利爭鬥,也看透了諸侯間的齷蹉勾當,心生退意,為謀求安定所以都來書院定居。
這與隱居在荊州書院的蔣靖並無不同。
「東北方向嗎……」其中一個老者聽著將士的敘述後,不禁沉吟自語。「應該是山梁路無疑,如此看來,這個張暮倒也有些先見之明啊。」
「這算什麼?有點腦子都能想得到!」旁邊一個留著山羊鬍的老人不屑道,他穿著一般鄉紳常穿的玄色羅衫,看起來頗似綢緞,但摸起來沒那麼柔滑質感,百年之前,一度是商人的標誌。「問題是周語葉那小子現在正領兵離去,這說明什麼?說明周語葉現在太相信張暮,這才是問題!」
「是那丫頭!什麼小子……吃過紫檀玉歸散的通通顛覆陰陽,早就由男變女了。」
旁邊一個禿頭的老傢伙,猥瑣的摸著腦袋。「哎,你們說這吃過神藥的傢伙還能行那事嗎?嘿嘿,我看啊…」
籬笆小院外的夜風正涼,吹送著遙遠戰場上的某種氣息,總有股逃不開的『腥氣』。但房間內氣氛卻輕快的很,十幾個老傢伙聚在一起卻都沒什麼正型,一個個不是看書吃酒,就是撇著腿在那裡聊天侃地,不知情的一眼往來,必定以為是某個私人性質的茶館,亂糟糟,好不熱鬧。
廣君歌早已習以為常,他旁若無人的坐在自己座位上,一邊喝茶一邊作畫。腦海裡卻在想著周語葉的事,他無妻無女,青梅竹馬病故養父母雙亡,諸多牽掛皆無,唯一剩下的,自然就只有周語葉與書院這兩個事物。
如今,書院已放手,內心糾葛不定的,便唯有周語葉今後的生活。
由男變女,武功全失,有『山門』之仇,內心冷清,偏又生一副傾國傾城的模樣……這樣的人,若是平平淡淡隱入山林還好,可一旦步入這紛紛擾擾的紅塵世界,那便是了不得的禍端。
廣君歌眉頭皺起,想到這裡,心情瞬間不好起來。
「張暮的性情如何尚且不知,但與那個夏侯家的小丫頭情投意合,這就是個麻煩啊……」廣君歌無意識的自語,他與夏侯霖交情不深,但彼此都相互敬重,故而反倒顯得頗為平淡,更何況嚴格說來,周語葉也算是除掉夏侯霖的幕後元兇之一。
他自然不會追究什麼,只是對於夏侯霖的死,總有些惋惜,僅此而已。
「我說你那個牛鼻子老道,看你如此放心不下,乾脆借此機會除掉那個叫張暮的小子算了,總在這裡念叨,聽得我耳朵都出繭了!」一個老傢伙在旁邊笑著說道,房間內的氣氛放鬆,沒有外人,彼此說話也就毫無顧忌,感覺就像年輕人一樣。
廣君歌搖搖頭,對老傢伙笑笑,卻是沒說什麼。
「他是想找接班人了,不……嚴格說來,是要找一個可以能夠幫助周語葉卻又不會傷害她的小傢伙,來做自己的繼承人!」
一個老者在旁邊突然插話道,房間內的火光照在他蒼老的面容上,流露出一種很熟悉的模樣,如果張暮在此地,他一定認得對方就是曾經帶著自己去往萬松林,看百年陵園,說謀士人生的那位門生講師的老者。
廣君歌頷首點頭。
籬笆小院悠然而又寂靜,房間內的諸位老者正在聚會,有的聊著最近生活,有的說著無數次說過的平生,還有的靜靜博弈,坐在這裡的人,無論曾經有多麼輝煌的過往,但此刻大家全都一樣,只是個普普通通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老者。
「怎麼忽然想到將我們找來了?」
角落裡,那個曾經帶張暮去的老者對著安靜的廣君歌說道。
「沒什麼,只是突然覺得時間流逝的有些快,想讓我們彼此敵對的謀士聚一聚。」廣君歌一身道袍顯得很飄然,他置身在竹窗旁,風吹起銀灰色的長鬚。房間內的場景,是他作為書院院長在與諸侯爭鬥中所取得的成果,在後者眼中也許很微不足道,但在廣君歌眼裡,他覺得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意義存在。
「以後這樣的機會不多了。」
「是啊,都老的差不多快要入土了。」老者頗有些感慨的砸著嘴。「慕青風去搬救兵了?」
「嗯,不去不成啊。」
「給了劉正安什麼好處?」(對名字陌生的人,看二卷五十四章【火燒書院二】,是益州諸侯之一,臨近書院,與書院一向交好。)
「青州書院的地域支配權,換言之,他隨意可以進駐自己勢力的將士。」
「哈。」老者搖搖頭,不屑的笑了一聲。「好大一張錢莊銀票,可惜看得到,卻摸不著……也就只有這等蠢貨會入套。」言罷,頓了頓後卻又眼神明亮的問道。「什麼時候來?」
「寅時三刻。」
說著話,廣君歌抬起頭,窗外的月光正朦朧,看時間似乎連子時都未到,但姜家的人馬卻已經殺入書院北面,攻守之勢已成,就不知能守到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