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第三十八章 背影(二) 文 / 奈何飄零風吹過
第三十八章背影(二)
平安麵館。
其實只是一個小小的麵攤鋪而已,幾根木頭隨意搭起的一個帆布架子,架子裡有三張桌子,每張都是暗紅色的掉了漆,桌子下面的支架多少不穩,風一吹,有些搖晃的感覺,陳舊的十把木椅子已經泛起黑,一個老頭正在架子旁支著一張鍋,裡面正在煮麵,張暮站的不是很遠,能聞到一股淡淡的面香味。
老頭旁邊立著一根竹竿,桿子上是一塊有些褪色的粗麻布,布上「平安麵館」的四個大字,告訴張暮並沒有來錯地方。
張暮猶豫一下,還是走了進去,麵館的位置在一個胡同與主路的交叉口,不時有風從這裡匯聚,好像風口一樣,鋪子不大,掉漆的桌子上打掃的倒也乾淨,張暮坐下,感覺就像是回到了夏天裡的大排檔一樣,只不過沒有那麼多的人氣而已。
「客官,到這吃碗麵,一碗兩文錢,便宜!」老頭的耳朵動了動,他轉過身,笑嘻嘻的對張暮說著。兩隻睜開的眼睛顯的麻木而又無神,晨時的陽光照耀,讓張暮感覺到一股沒有血液流動的冰冷。
心下不由有些了然與詫異,這是一位眼睛看不見的老人。
張暮坐在那裡,看著這個老人,他沒有問為什麼看不見,也沒有問眼睛看不見怎麼做的面。張暮只是隨老頭的話語笑了兩聲,然後當做什麼都不知道似的,語氣自然的說道。他不想讓自己無心的話語,去揭開這個老人的傷疤,探尋曾經故事裡的那些疼痛。
「麻煩給我來一碗。」
「好勒~~您等著,面一會就好。」
騰騰水汽,在清晨中升起,張暮坐在椅子上,習慣性,又開始分析起冀州的勢力全局。這是他第一次真正介入到整個州域的勢力戰役中,前兩次,不過是局面戰爭而已,戰役與戰爭,絕不是一個層面上的意義。他現在是謀士,景國然的謀士,屬性板上的身份,依舊寫著景國然的陣營,但他並沒有想要為景國然出謀劃策一輩子的打算,這個念頭,在他分析出景國然將他與顏雙當做棄子時,尤為強烈。
若不是任務的出現,他是絕不會站在景國然這一邊的。
現在,任務結束了,按理說,也應該是張暮功成身退的時候,適時收手,冀州的貴族制度注定他,無法擁有與大陸各勢力叫板的匹配實力,張暮自付,他無法做的比夏侯霖更出色。但他現在卻不想走,無他,戰爭而已。亂世出英雄,戰亂只是有些人崛起的平台而已,同樣,這也是他張暮變強的渠道。
他需要任務,更需要完成任務。
張暮正在思索,回過神的時候,視線裡已經出現了夏侯霖的身影,一身農民裝扮的粗布麻衣,脫去了威風的披掛鎧甲後,樸素的一如路人一樣,走在街道上,你不會刻意的看他,看到他時也不會刻意的記憶,擦肩的瞬間就已忘記了他的模樣。
大千世界,不過芸芸眾生,這就是平時夏侯霖給人的感受。
面很快就上來了,不是白面,有些發黃,是那種有些艱澀的粗糧混雜在一起時的顏色,張暮看了一眼,動起筷子吃了一口,一種苦澀的感覺在嘴裡蔓延,他一皺眉,有些明白了為什麼這裡沒有人來。
「不著急,先吃麵,邊吃邊聊。」
夏侯霖笑了一下,把張暮笑的一愣,身前透明屬性板依舊沒有動靜,他猜不透這個名將的心中所想,兩者明明是交戰過的敵人,此時卻好像故人相逢一樣,雖然張暮是來表達善意而結盟的,但夏侯霖知道,卻也不著做出這樣的舉動,張暮不解,他發現,每次在面對夏侯霖時,他都會有很多類似於這樣的不解。
心有疑慮,面吃的自然就慢。張暮這裡剛剛吃了一點,夏侯霖的面就已經端了上來。
「我知道你的來意。」夏侯霖在面上輕吹了兩口,熱氣消散。
張暮砸著嘴,把嘴裡咬了半天的麵條嚥了下去。
「你知道我是來結盟的?」
夏侯霖一笑。
「我知道你根本不是來結盟的。」
張暮沉默,他皺了皺眉頭。
「你是想讓我幫你離開景國然的勢力而來。」夏侯霖卻低頭吃了一口麵條,咀嚼了一下才道。
清風呼呼的吹起。面鋪內的兩人一時安靜無比,煮麵的老頭不知怎麼,歎了一口氣。
「張暮,你應該聽我講一個故事。」
「說吧。」張暮很淡然的看著夏侯霖。
「二十年前,一個家裡很窮的人與一個性格很開朗的人成了朋友,他們一起去當了兵。」夏侯霖頓了一下。「家裡很窮的人沒什麼見識,很多人都看不起他,學東西也很慢,別人一天就能掌握的東西,他卻需要三天,甚至更久。有時候,他會想,自己當兵從戎,夢想成為一名將軍是不是真的錯了?」
夏侯霖的眼光隨話語,慢慢分散,好像在追憶著什麼。
「那個性格開朗的人卻與他相反。」夏侯霖適時的苦笑了一下。「他學什麼東西都很快,部隊裡那些老兵油子講的經驗,他一聽就會,人緣很好,那個家裡很窮的人有時很嫉妒他。可意外就這樣發生了。」
張暮把筷子放下,他自然清楚,這必定是夏侯霖自己的故事。因為人們只有在講自己的故事時,臉上才會有那麼多莫名其妙的表情出現。
「當年兩個人在同一個軍營裡擔任著伍長,偏將軍是個老傢伙,五十歲了,卻依舊舍不得離開這裡,結果在一場戰鬥上受了重傷,傷勢很重,部隊裡的每個人都很難過,因為老傢伙平時人很好,在他迴光返照的日子裡,老傢伙下了最後一道命令。」
張暮瞇了一下眼睛。
「他任命你成為了這個偏將軍的繼承人?」
夏侯霖看著張暮,有些無奈的點點頭,又道。
「當年,很多人都不理解為什麼會有這個命令,我問老將軍的時候,他只是看著我哈哈大笑著,好像我問了什麼愚蠢的問題一樣。」說到這裡,夏侯霖也笑了一下。「結果,第二天他就走了,走的很安詳,沒跟任何人打招呼,第三天,我成為了那個軍營裡的偏將軍,但我知道,其實很多人都不服我,我理解,因為他們大都比當時的我強,但那個性格開朗的人卻是個例外。」
「他一直支持著我,也一直幫助著我。因為他的存在,自我上位後,還沒有出過什麼亂子。但是有一次,冀州的邊境之地丹河有敵入侵,我犯了一個最大的錯誤。」
「什麼錯誤?」故事到了這裡,張暮已經被提起興趣。
「我貪功急進,追殺逃竄的敵人,結果中了敵人的埋伏。」夏侯霖看著對面張暮那雙難以置信的眼睛,搖頭苦笑。「當年的我,過於急切的想要表現自己,結果戰敗失利,我本想辭掉偏將軍的職位來謝罪,但那個性格開朗的人卻一把將所有的罪責都攔了下來,那時候,我心中就想一件事。」
「什麼?」
「那就是我以後一定會報答他。」
「之後呢?」
夏侯霖忽然歎了一口氣。
「之後他就死了,死在十年前的那場掘沙之戰裡,我沒有遵守自己的諾言,那時候,我忽然明白了,其實人的力量是這麼渺小。」
旁邊的老頭這時忽然走了過來,他端著一碗麵。
「客官,您要的兩碗麵齊了。」
「麻煩老人家。」夏侯霖笑了一下,他的麵條在他說故事前就吃完了,張暮不明白這有什麼好吃的,也同樣不明白夏侯霖跟他講這個故事的意義。
「你沒想到堂堂夏侯霖也會有這樣的過往吧。」
張暮點點頭,他確實沒想到,但沒想到的還在後面,旁邊的老頭不知道怎麼,聽到夏侯霖這個名字,忽然全身激動了起來。
「夏侯霖也堂堂?他算個屁!!這種背信棄義之人早晚會下地獄!下地獄!!」
張暮無比詫異,但他更詫異夏侯霖的舉動。
夏侯霖面對這樣的聲音,居然只是頓了頓,然後隨聲附和著老頭的話語。
「老人家,你說的對,夏侯霖這種小人,確實應該下地獄,您放心,他不得好死,夏侯霖他絕對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
這是怎麼回事?張暮心中的疑問很大。
老頭聽到這話,嘴裡哼著兩聲走了。張暮看著他,覺得老頭正在平復自己的心情。
「你到底在這裡想告訴我什麼?」張暮把疑問說了出來。
夏侯霖看著張暮,目光中的神色裡流露出莫名滄桑。「我想告訴你的,你以後想起今天就會明白,我只是希望你明白的時候,能夠冷靜下來,人有時不能為自己而活,不要做辜負別人的事。」
「什麼意思?」
「你會明白的。」夏侯霖吃的很快,說這句話時,碗裡已經除了湯水,沒有幾根麵條了。
張暮一皺眉,他反感這樣莫能兩可的話語。
「你好像知道了什麼?」
夏侯霖低頭喝著湯,然後一搖頭。「不是知道什麼,只是戰爭打的多了,就會有一種感覺。」說罷,站起來轉身離去,在即將離開這個帆布搭起的棚子時,忽然回頭一笑,笑容就像是一個多年種地的農民一樣。
「謝謝你幫我把錢付了。」
張暮一捂腦袋,這時候他才想起,夏侯霖似乎沒有交錢。張暮起身來到這個面鋪的老人前,把錢放在那口鍋的旁邊,看著這個瞎了眼卻依然行動無礙的老人,他問了一句。
「老人家,我能問您一句為什麼這麼恨夏侯霖嗎?」
老頭動了動嘴。
「因為我兒子跟他是朋友,他卻害死了我的兒子。」
「對不起。」張暮道了一聲歉,隨口又問道。「您的兒子叫什麼?」
老頭抬起頭,把身子轉向旁邊掛著帆布的竹竿方向上。
「顧安。」
張暮一愣,這個熟悉的名字,讓他想起了夏侯芸說過的事,這是一個十年前,本可以與夏侯霖一同揚名天下的出色將軍,現在,卻已是燃燒完生命的流星,消失在大陸上所有人的面前。
風口處的突然大了起來,將竹竿上的帆布條吹的呼呼飄起,張暮看著,「平安麵館」四個大字陽光下變的格外顯眼。
夏侯霖走的不快,他還沒有消失在張暮的視線裡。
多少年後,張暮曾在他的回憶錄中寫著。
1325年4月22日,那天給我留下的印象裡,只有夏侯霖離去的背影,破曉的陽光照在大地,灑在他的身上,卻好像黃昏夕陽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