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五嶽會盟 第七卷 笑傲江湖 第十二章 散功 文 / 湛湛青天
第七卷笑傲江湖第十二章散功
鎮外,小樹林。
盛夏的風,帶著燥熱的氣息吹過,經過這片林蔭,卻變得涼爽下來。涼風吹拂中,樹葉搖擺間發出沙沙的響聲,小草也隨著風舞動。夏日的風一陣一陣,很快就停了下來。小草站直了身子,樹葉響動的聲音也漸漸停息。這時候,在一棵很大很大的榕樹邊上,顯出了老僧的身影。
他靜靜的站在樹邊,面朝著大路的方向,好似在等待著什麼,一動不動,彷彿心靜如水。
過了盞茶時間,岳不群等人才追了上來,他們已經上江湖上有數的高手,但老僧那似慢實快的身法仍然讓他們望塵莫及,此時堪堪趕到這裡,見到了老和尚,也知道他是有事停留,不敢打擾,四人都遠遠站定。
老僧轉頭「看」了四人一眼,便繼續轉過來,面對著馬路的方向。既不趕他們走,也不說什麼。
他靜靜的感受著陽光的變化,心中暗暗的歎息了一聲,想起那一年,也是這個日子,也是這個時辰。連地方也是一樣的,只是那時候,他的武功真是難說有多高明。
那女孩的眼神就像他的妹妹,因此當時他出手時,即使知道必死,也無怨無悔。
那年他四十歲了,在那一戰中,他失去了眼睛。
老僧定定的對著遠方。時間一點點過去,樹木留在地上的影子一點點變化。老僧知道,時間過了,她沒有來。
他歎了口氣,卻如釋重負。
他曾以為自己不會受到情愛之苦,但當他闖過羅漢陣之後,第一個想到的,就是這個地方。他以為他一定不會來,但他還是來了。
當他第一次來到這裡時,那女孩便沒有出現,那時候他也如現在一般,彷彿放下了一副無形的負擔,心中卻有著難以言說的憾意。從此以後,他每年都來,他知道那女孩騙了他,她永遠都不會赴約,或許她忘了,或許她只是隨口說說,但每次來到這裡,他的內心並不會受到情愛的煎熬,反而因為這一份並不真切的感情而更加的寧靜。
但這一次不同,老僧轉過身去,把已經有些蒼老的手放在榕樹的樹幹上,輕輕的撫摸著。這棵樹極老,樹幹上的紋路跟老人的雙手似乎同根而生。老人感受著這棵樹的滄桑,心中想到,或許,這是他最後一次來到這裡了。
所以,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他希望這一次,她能出現。
但和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一樣,她依然沒有出現。
天色漸漸暗了,過了很久,老僧將手從樹身上移開,知道是時候說再見了。但這個時候,卻想起了一陣馬蹄聲。
老僧耳朵一動,轉頭看了過去。岳不群等人也循聲望了過去,他們都猜到老僧是在等人,因此十分好奇能讓他如此耐心等待的,究竟是什麼人物。那人駕著馬,在路邊停了下來,將馬隨意的栓在路邊的樹上,便往這邊走了過來。眾人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來的是個少年,鮮衣怒馬,手提寶劍,但卻腳步虛浮,是個紈褲人物。那少年走過來,看著老僧站在樹旁一動不動,也十分疑惑,他愣了幾秒,叫了一聲:「大師?」
老僧點了點頭,道:「施主有禮。」
少年撓了撓頭,說道:「麻煩您讓讓,你站這裡,不吉利。」
老僧笑了笑,也不問他為什麼不吉利,說了一聲:「好。」然後慢步往大路的方向走去,這段因緣已了,他要離開了。
少年奇怪的看著他,好一會兒,搖了搖頭,心道:「怪人。」蹲***子,將隨身帶著的包袱打開。老僧聽到聲音,心中一動,停下腳步,轉過了身來。
少年將包袱中的東西一一拿出,卻是一些水果,他將這些水果一個個擺在面前的石碑旁,擺的整整齊齊的,這才鬆了口氣,說道:「姑姑,你別怪我啊,本來是中午來的,可是那些傢伙說鎮上來個神仙,帶我去看,結果人沒看到,又被他們拉到賭場去了……我錯了,姑姑,你可別托夢給我爹了,他夢見你一次就打我一次,沒道理啊,我都沒見過您呢……」這少年絮絮叨叨的說著,冷不丁一抬眼,發現老僧正神色複雜的蹲在他旁邊,還用手輕輕的摸著碑上的文字。
少年被老僧詭異的行為嚇了一跳,結結巴巴的說道:「你,你做什麼?」
老僧不回答他,手上的動作卻不停,但身子卻明顯有些顫抖起來。
他輕輕的念道著:「怎麼會?這裡怎麼會有石碑,不可能,我從來沒有看到過!」
少年看傻了,一個瞎子,說自己沒有看到,你當然看不到……遠處的岳不群等四人也都詫異,慢慢的向這邊靠攏過來。
老僧伸出手來,自上而下,從石碑最上開始,一個字一個字的摸著這塊在他「眼中」根本沒有出現過的石碑,最後停在了石碑的最後,他神色木然,雙唇卻有些顫動,半晌才轉過頭來,問道:「她是怎麼死的?」
少年吞了口唾沫,說道:「不,不清楚,聽說,好像是中毒,死的。」他說完話,發現老和尚已經陷入了沉思,這詭異的老僧,加上這漸暗的天色,讓少年十分緊張,眼前的一切就像是老人所說的墳場禁忌中的事情。少年緊張的看著老僧,見他沒有說話,慢慢的後退了幾步,他也沒見有反應,當下轉過身去,狂奔著去找自己的馬。不一刻,馬蹄聲響起,很快漸漸遠去。
老僧抬頭向少年離去的方向看去,那天,少林寺的人從那邊過來,救下了當時毒性已經很深的他。在中毒昏迷的時候,他平生第一次,做了一個旖旎的幻夢,他夢到他救的女孩兒不斷的親吻著他的臉頰,那是他一生之中,在所有讓他心神不寧的事情中,最美的一件。只是在醒過來的時候,因為毒性入侵,他已經看不見任何東西。
他顫抖著雙手,捧著石碑的兩邊,彷彿捧著少女的臉頰,一行濁淚留了下來。
「原來我不是真的能夠看到……我怎麼會妄想,我真的能夠看到呢。我看不到你的心,我看到的,只是幻夢中的**。」老僧顫聲道,「連真心也不能見,這樣的『眼睛』,要來何用?」他說完這話,忽然間淚流不止,整個人也都顫抖了起來。
岳不群四人這時候來到了老僧的身後,只見這個在他們眼中簡直是神仙般的人物,老淚縱橫,虛弱無比。岳不群和莫大先生悄悄的後退了一步。覺非沉默了一下,上前合十道:「色空,想空,行空,受空,識空,一切皆空,這位女施主色身隨緣而滅,但早已開始另一段生命的旅程。尊者無需過於悲傷,更莫要為情所困,以至於無明。」
老僧低著頭,良久才漸漸平息下來,他又沉默了很久,方才說道:「覺非,老衲法號指明。」
覺非覺行聽到老僧自承身份,都慌忙跪在地上,歡喜道:「師叔祖。」
老僧仍低著頭,說道:「我有一事吩咐你去做。」
覺非道:「請師叔祖示下。」
老僧從懷中掏出一本書來,顏色古舊,似乎是古物。老僧將書往前遞出,覺非連忙上前接下。
「覺非,這部《楞嚴經》,是我從藏經閣中取出,在我身上,放了有幾十年了。如今我年老體衰,五蘊分離之期已近。你幫我將這部經書帶回寺去吧。」老僧頓了一段,接著說道,「可惜我在少林時,資質愚鈍,每日參禪也無收穫,若是早日認清自己愚魯,潛心讀經,或許能早日開悟。」
覺非顫聲道:「師叔祖,難道你不回少林寺麼?」
老僧輕輕點頭,說道:「我不去少林寺。」
覺行悶聲道:「師叔祖,你武功高強,若是你肯出手,憑著羅漢大陣,莫說是擋下東方不敗,就算留下他也未必不可能。但你不肯出手,恐怕少林會損傷甚大。」
老僧沉默了一下,忽然雙手合十,口中輕聲念起經來,初時聲聞難辨,四人仔細傾聽,漸漸聽到他所念誦的經文:「若眼能見。汝在室中。門能見否。則諸已死。尚有眼存。應皆見物。若見物者。雲何名死。阿難。又汝覺了能知之心。若必有體。為復一體。為有多體。今在汝身。為復遍體。為不遍體。若一體者。則汝以手挃一肢時。四肢應覺。若鹹覺者。挃應無在。若挃有所。則汝一體。自不能成。若多體者。則成多人。何體為汝。若遍體者。同前所挃。若不遍者。當汝觸頭。亦觸其足。頭有所覺。足應無知。今汝不然。是故。應知隨所合處。心則隨有。無有是處……」
他所念誦,是楞嚴經中一段,莫說覺非覺行,連岳不群也曾讀過此經,老僧念著一段,眾人心念起處,耳中誦經聲漸漸消失,難以聽聞。
老僧漸漸停下聲音,問道:「覺非,你讀此段時,有何感悟?」
覺非道:「心外無物。」
老僧讚道:「甚好。」他低著頭,眾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聽他又道,「覺行?」
覺行思索了一下,說道:「眼界即眼識,根本無二。」
老僧又道:「善。」
他仍低著頭,似乎是想了一想,忽然道:「莫掌門和岳掌門,可還在麼?」
岳不群和莫大聞聽這話,上前一步,說道:「大師。」他們忽視了一眼,心中有些疑惑,隱隱有些奇怪,老僧現在的狀態和下午在客棧之中時,似乎很不一樣。
老僧聲音平和的說道:「兩位掌門似乎也要去少林寺?」
岳不群道:「不錯。」
老僧道:「那老衲先謝過兩位掌門的援手之恩了。」
岳不群哈哈一笑,說道:「實不相瞞,我兩個弟子,此時都在少林寺中,其中一個更是受過少林的救命之恩,無論如何,岳某也要會會東方不敗的。」
老僧點頭道:「甚好。那麼,就請兩位掌門也答老衲剛才那一問吧。」
兩人吃了一驚,岳不群道:「這……」
老僧笑道:「自是不敢為難兩位掌門,若是不願回答,亦可。」
莫大笑了笑,說道:「大師說哪裡話來,只是莫大在市井中混跡數十年,從不讀書,於佛理一竅不通,不敢亂加點評。」
老僧道:「莫掌門何須客氣,佛理若遠於市井,要來何用?」他頓了頓,又問岳不群道,「不知岳先生可願指點老衲一二。」
岳不群道:「豈敢言指點二字,實不相瞞,岳某曾有幸在講經堂聽眾位高僧論辯,當真佛理精深,非岳某所能測度。」
老僧卻笑了,說道:「然則岳先生必有教我之處。」
岳不群道:「岳某才疏學淺,方才覺行覺非二位大師所說,已經勝我心中所想百倍,不過,」他頓了頓,見老僧臉上笑意更盛,眉頭一揚,說道,「說來有趣,劣徒唐近樓曾身重劇毒,後來方正大師曾為其講經十日。」老僧聽到方正二字,神色一動。岳不群又道:「他出關時,岳某曾矚他服用少林所配傷藥,他卻不肯。」
老僧眉頭微微一抬,還未說話,莫大笑道:「還有這等事情,既然那藥是為解毒而配,不吃藥毒性如何能除。」
岳不群道:「唐近樓曾說:『治病救人,非藥石之力。若藥石能救人,則死者身披金創,亦可痊癒。我今心毒已淨,心魔已死,無需藥石,自然能愈。』」他說完這話,莫大,覺非,覺行等都陷入沉思,老和尚蒼老的面容卻顯出深深的笑意,岳不群一禮,說道,「岳某愚鈍,只是覺得劣徒所說,與大師所說,略有沾邊,雖境界想去甚遠,但正該向大師請教。」
老僧微笑著,說道:「若我所料不錯,這位唐少俠,定然就是在少林寺的華山弟子之一了。」
岳不群道:「不錯。」
「好,好,」老僧連連說好,一伸手,竟又從懷中掏出一塊薄布,說道,「果然今日是因果相酬之時,岳先生,這塊布上,記下了我多年來的一點心得,請把它交給令徒。」
岳不群,莫大,乃至覺非,覺行,無不驚訝,他們已經隱隱想到,這塊布上,或許記載了老僧一生的武功心法,沒想到他竟然交給一個跟少林寺毫無關聯之人。岳不群怔怔的,竟忘了去接,老僧等了片刻不見他來,說道:「請。」
岳不群向他看去,卻見老僧手捧起帛布,對著前方的覺非,緩緩抬起頭來,眾人本來還在震驚思索他為何給岳不群這塊帛布,待看到老僧的面容時,卻大吃一驚。之前見他時,他雖然蒼老,但面色紅潤,皺紋不生,然而此時,他的臉就如同身後的那顆大榕樹,寫滿了歲月的滄桑。更讓他們心驚膽寒的是,指明那雙彷彿能看穿一切的盲眼,現在真真切切的,已經再也不能散發任何的光芒,只是看了一眼,四人就知道,此刻的老僧,已經是一個真正的盲者。岳不群震驚不已,渾渾噩噩的從老僧手中拿走了帛布。
覺非盯著老僧枯木般的臉,顫聲道:「師叔祖,你,你的眼睛……」
老僧微微一笑,說道:「從前我自恃武功,以為能見萬物,可惜所見一切盡皆幻相,唯有真情不能現前。今日我終見我所愛樂之人,從此發心,大悲之心始出。我要在此地修行,了結這段因緣。」又道,「天下之事,皆有因果。你們牽扯其中,不用過於費心。你們上少林後,不要擔心少林遭難,也不必過於悲傷生死之數。希望你們行事之時,鬧記『不怕,不悔』四字即可。我已經幫不上忙,你們去吧。」
覺非聞言,泣不成聲,拉著覺行磕了三個響頭,岳不群和莫大先生也誠心作禮。四人行禮完畢,便在盲眼老僧的微笑中離開了,連夜往少林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