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千山暮雪·前路茫茫 第二十六章 月迷津渡 文 / 燈火闌珊
第二十六章月迷津渡
倪廷宣也看到了他的身影,注視著他的神色,禁不住略帶急切地問道:「怎麼了,是父親那裡有什麼消息嗎?」
「主公沒有事……」竇峰走進了迴廊,掃視了兩人一眼,欲言又止地住了口,神色之間難以形容的苦澀憤恨。
倪廷宣心中猛地升起一個不祥的念頭,「是不是……京城裡面……」他聲音顫抖著問道。
「是……是小姐和夫人……」
「夫人和妹妹她們怎麼了?!」他的聲音瞬間拔高,帶著不敢相信的恐懼。
「都被遼人給殺了……」竇峰雙目隱隱含淚,神色慘淡地低下頭去。
倪貴妃和靖昌郡主死了!倪源的妻女都……
乍聞這個消息,旁邊的蘇謐亦是一陣恍惚,隨即想到,倪源將她們留在京城的時候,應該就有了這樣的最壞的預料吧。
「怎麼死的?!」倪廷宣顫抖著問道,聲音沙啞乾澀。
竇峰臉上現出悲憤的神色,卻沒有說話,但是神色之間深沉的恨意和恥辱已經明確地告訴了倪廷宣和蘇謐她們的遭遇。
倪廷宣瞬間只覺得頭暈目眩,身體不受控制的晃動了幾下,幸虧竇峰眼疾手快地扶住才沒有摔倒。
蘇謐心中一涼,想到了遼軍的殘暴,想到那段深陷宮中的時光裡面所見到的重重慘劇。
她猛地想到,如果不是自己和葛澄明定下這樣移禍江東的計策,如果不是自己和齊皓聯手殺了毒手神醫高淵聞,她們母女也不會淪落到這樣的地步。
就如同自己的……
這樣的認知讓蘇謐從心底蔓延出深深地恐懼來。眼前迷濛的水汽似乎變成了凝滯的血色迷霧,洶湧地捲向她,揮之不去。
她是在為了家人報仇,她已經成功地讓仇人品嚐到了和自己同樣的痛苦。此時她應該開懷大笑。應該心滿意足,應該酣暢淋漓。她日思夜想,她絞盡心機,她忍辱負重,她籌劃圖謀,所求的不就是這一刻嗎?
可是,此時聽到了這樣的消息,她為什麼笑不出來呢?
倪廷宣尚且沒有從剛剛得到的噩耗之中解脫出來。就看到身邊蘇謐身子晃了晃,搖搖欲倒。
她依靠著一邊的橫欄,抬起頭來,臉上地表情失魂落魄,然後,她開始笑了,她像是在笑,可是那笑容卻完美地不帶一絲生氣。
他呆呆看著那蒼白的笑容。禁不住上前扶住她,震驚地問:「你……怎麼了?」
感覺到有一雙手扶住了自己搖搖欲墜的身體,蘇謐掙扎著抬頭看向倪廷宣,卻只覺得眼前一陣模糊。
他在說什麼?!他現在是什麼樣的表情?!他是不是恨我呢?我讓他的母親和妹妹落到這樣的境地。蘇謐想要睜大眼睛看清楚,但是無論她怎樣努力。他的面容卻總是一片模糊。,
她用力一掙,就從他的束縛之中掙脫出來,漫步走下台階。雨滴落在她地身上,讓她全身瀰漫起深深的涼意。
院子裡,火紅的楓葉彷彿開至荼蘼的鮮花,凝結著鬱鬱的血色,秋風吹過,夾雜著雨滴打落其上,發出低低地嗚咽飲泣之聲。幾片葉子受不住力,悄無聲息地飄落了下來。落到了被大雨沖刷地泥濘不堪的地面上,彷彿明珠美玉隕落塵埃,錦繡羅裙濺污血色。
她想起那金玉環繞、流光溢彩的華美身影,宛如一株盛開的牡丹,艷麗而驕傲。她又想起昏黃地燈火下,那一抹閃爍著幽幽光芒的銀紫色,憔悴而絕望,卻宛如一枝堅強的銀白色廣玉蘭。筆直地獨立於疾風驟雨之中。
都過去了。一切都過去了。
為什麼聽到仇人的親人遭到了和自己的家人同樣的遭遇,她只覺得心中痛苦難抑。沉悶苦澀,沒有絲毫想像之中大仇得報的酣暢和快意呢?這樣費盡心機的報仇,她究竟得到了什麼?
寒意徹骨。
朦朧之中,她看見他快步走近她,臉上帶著緊張和焦急,他好像是在對著她喊著什麼,她卻一個字也聽不見,只覺得有什麼沉重壓抑地讓她無法承受地東西壓了下來,無法閃避,也不願去閃避。
然後,她覺得有一雙手抱住她,緊緊地抱住她,讓她免於跌落塵埃,為她遮掩去雨滴。她勉強抬起頭,最後的一眼也只看到他似乎在激動的衝著外面呼喚著,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
當夜,蘇謐就病倒了,這是她進入墉州之後第一次病倒。
之後的日子蘇謐過的渾渾噩噩,彷彿墜入了無盡的迷夢。黑暗之中,她總是會夢見那個驕傲華麗的身影,恍惚間,那張艷麗凌厲的面容又會變成衛清兒憂傷含愁地神情,接著又倏地轉變成自己姐妹絕望流血地臉孔……交錯穿插,分不清楚彼此。
晨昏交疊,不知道過了多久,朦朧之中她感到有白鬍子的醫生過來為自己診脈,他們身上帶著如同義父一樣溫馨地淡淡藥香。有人把苦澀的藥汁餵入她口中,又替她擦去額頭的汗水。每次醒來,都會看見倪廷宣緊張關切的面容,只是一次比一次憔悴。
不知道過了多久,蘇謐終於清醒了過來,她勉力睜開雙眼,覺得喉嚨疼痛地像是火燒一樣,她輕聲呻吟了一下。
身邊珠簾微動,窗台前的桌案上一個伏著的身影頓時驚覺,他清醒了過來,立刻站起身,三步並作兩步,衝到床邊,驚喜難抑地看著她:「你醒了!?」
蘇謐眨了眨眼睛。想要說話,卻覺得喉嚨針扎一般的刺痛難耐,只發出斷斷續續的呻吟聲。
不等蘇謐吩咐,倪廷宣從桌邊的琉璃盞裡倒出一杯清茶,扶起蘇謐,然後遞到她唇邊。
蘇謐想要自己伸手接過杯子,卻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了,只好就著倪廷宣地手上。淺淺地喝了幾口。
溫潤的水流滋潤了乾澀的喉嚨,絲絲縷縷的暖意隨之流遍身體,蘇謐完全清醒了過來,她抬頭看去,倪廷宣正出神地望著她,眼睛裡帶著長久睡眠不足的血絲,臉色也憔悴了不少。
只是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讓疲倦的面容也精神起來。
感受到蘇謐的視線,他臉色微紅。低頭說道:「你總算醒了,醫生說你是用心太過,以至心力交瘁,精神緊張疲倦,加上感情波動太大。一時之間無法承受……」
「我知道。」蘇謐出言打斷了他地話,自己的病情她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
倪廷宣抬頭看著她,想要說什麼,卻欲言又止。終於只是輕聲問道:「還要再喝水嗎?」
蘇謐搖了搖頭,臉上現出不加掩飾的疲憊。
倪廷宣放下杯子,說道:「你已經兩天沒有吃東西了,我交待廚房熬了清粥,先喝一點吧。」
看著他擔憂的視線,蘇謐猶豫著點了點頭。
倪廷宣起身拿過軟墊,扶著蘇謐倚好,叮囑道:「你先躺一會兒。我去叫人端過來。」
蘇謐躺回到柔軟的靠墊上,她轉過身子不再看他遠去的身影,入眼處,幔帳上吉祥如意的銀線花紋閃爍著瑩瑩的光芒。
她知道自己病情,這是她在離開京城之後第一次病倒,雖然只是簡單地心力交瘁,卻是這幾年來歷經的諸般波折的積累,這些平日裡被她強行壓抑的疲倦和苦悶。尋到了一個爆發的緣由。終於毫無保留地變做這一場病痛宣洩了出來。
同樣她也知道剛剛倪廷宣想要問什麼,他想要問。為什麼聽到那個消息,會讓她的感情波動那樣劇烈。想必自己與倪貴妃之間不合的傳聞他也是知道的。
這讓她如何回答?
蘇謐苦澀地一笑,心裡就如同這身體一般地酸痛難耐。
窗外的月色正濃,隱約傳來秋蟲唧唧的叫聲,音帶悲涼,想必是明白,秋意漸濃,冬天也已經不遠了。
珠簾微動,蘇謐轉過視線,是倪廷宣回來了,身後緊跟著服侍她的侍女采茹,手中捧著景泰藍的托盤,蘭花細瓷的碗裡面散發著騰騰的熱氣和香氣。
采茹細心地服侍著蘇謐將那一碗細粥喝下。
暖洋洋的食物流入身體,疲倦也好像被這溫暖地香氣所驅逐了。蘇謐覺得體力恢復了稍許。
揮退了侍女,她斜倚在床上,抬頭看著站在床邊的倪廷宣,輕聲問道:「這幾天在忙碌什麼?出征的事務準備地如何了呢?」她的視線轉向窗子旁邊的書案,那上面堆積著雜亂的公文。
什麼時候他把辦公的地方挪到這裡來了?
倪廷宣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尷尬地笑了笑,道:「正在籌備著糧草,估計下個月就要出兵了。」
「嗯,」蘇謐點了點頭。
冬天已經到了,北部酷寒難耐,此時出兵北遼實在不是明智之舉,只是情勢危機,不得不為之。這一戰必定是難以置信地艱辛。
她地目光投向窗外,那一輪銀鉤正懸於天際,無論從世間的哪一個角落,所見到地這輪彎月都是這般的孤寂。想必從北遼廣闊的草原之上,所見的那一輪月色會更加清冷難耐吧。
「下個月……我也要一起去。」蘇謐轉過視線,矚目於倪廷宣,似乎是漫不經心地說道。
「啊,」正要去收拾那些文書的倪廷宣表情瞬間呆滯,不敢置信地回過身來,失聲問道:「你說什麼?!」
「我說我也要跟你去,去北遼。」蘇謐依然不動聲色地說道,語氣平淡而堅決。
「可是你一個女子……」看到蘇謐的神色不像是開玩笑,倪廷宣忍不住說道。
「難道在你的眼中,我就是一個普通女子?」蘇謐打斷他的話,毫不示弱地逼視著他問道。久病之後的目光依然帶著十足的凌厲。
對上那清冽透徹、直入人心的目光。倪廷宣怔了怔,隨即忍不住有幾分侷促地低下頭去。他明白了蘇謐話裡地意思。自從在京城外圍山地的村莊裡見到她的那一刻,他就明白她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宮妃。那些「簡單」的宮妃們如今不是已經死了,就是在大齊的後宮裡受苦呢。
他暗中派人調查過她,知道她與京城一些隱秘勢力之間存在這說不清楚的聯繫。
「你知道了多少?對於我。」蘇謐視線微微下垂,睫毛輕顫,然後有幾分好笑地看著他侷促緊張的姿態,問道。
倪廷宣臉色一紅。像是偷窺別人地**被當場逮住一樣尷尬,無意識地將手中的文書拿起又放下。
兩人第一次直視這個敏感的話題。
「……知道的不多,那個入宮為你作畫的葛鴻就是舊衛時候的名士葛澄明,如今是在南陳誠親王的麾下。」倪廷宣猶豫了片刻,終於實話實說道。
蘇謐暗暗心驚,倪廷宣的這一句話顯然是告訴她,他已經知道東來樓地存在和自己與南陳舊衛勢力之間的聯繫了。
對於墉州的情報系統,她從來不敢小覷。但是也料不到。他們知道的這樣詳細直接,只怕葛先生手下裡面也有倪源安插的內線。
不過是簡單地一句話,卻幾乎將所有的秘密都涉及了,甚至連最隱秘的一點,都已經接觸到了冰山一角。
好在自己的真實身份蘇謐是有絕對地自信的。
「家父是蘇未名。」蘇謐輕歎一聲,坦然地說道。
倪廷宣眸光一閃,同樣簡單的一句話讓他在瞬間就已經把握住蘇謐幾乎全部的秘密。
對於齊瀧寵妃是一個衛國山野醫師的女兒的身份是大齊權貴豪門人盡皆知的事情,只是沒有人料到。這位山野醫師竟然就是歸隱山林的璇璣神醫。
所有地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釋,葛澄明是舊衛時候的名士,與歸隱衛地山林的璇璣神醫相交也是情理之中。只是璇璣神醫已經逝世多年,只餘下蘇謐孤單一人身在衛宮,在衛國破城的時候被順理成章地沒入了大齊的宮廷,之後機緣巧合之下,再與葛澄明等人恢復了聯絡……
倪廷宣心裡反而輕鬆起來,對於蘇謐的秘密。一直是壓在他心頭的一個重負,讓他惶然失措,看不清那份模糊地距離。兩人這樣坦誠地面對,讓他有一種釋然地輕鬆。
「我知道了。」他坦率地點頭笑道。
「所以說,我可不是什麼賢良貞淑、安分守己的妃嬪啊,」蘇謐側過頭,帶著惡作劇一樣地心態問道:「可是對著大齊居心叵測的歹人,不覺得很意外?」
倪廷宣忍不住一笑。微帶苦澀地說道:「在這方面。我有什麼資格說你呢。」居心叵測,還有誰能夠比得上自己的父親。潛心經營二十年。一朝發難,天下為之傾覆。
也許在第一眼見到她的時候,他就已經隱隱地感覺到她的與眾不同,
那時候的她,素衣翩翩,迎風佇立在岸邊,眉淡如煙,眸澈如水,明明兩人離地極近,卻彷彿隔霧之花,朦朧飄渺。讓他忍不住沉醉其中。
她不是一個單純的後宮妃嬪,不是那奼紫嫣紅,金碧輝煌的諸多繁花之中的一枝。她的眼眸之中有著廣闊的世界,是深遠的宮牆都無法阻擋的。當她凝視著遠方的時候,似乎沒有什麼能夠折斷她的羽翼,束縛她的自由。
倪廷宣癡癡地看著她,蘇謐被他專注溫潤的眼神凝視,心裡微微有些窘迫,想到自己剛剛對他說出的謊言,蘇謐心底裡又無端的生出一種焦躁。
雖然嚴格來說,她並沒有說謊,葛先生與她的義父也是相交莫逆的好友,她只是保留了一部分事實,保留了自己身上血統的秘密。
可是就是這樣單純的保留,讓她在這灼灼的視線之下,感覺到一種難以忍受的心虛。
她抬起頭,打斷了他的思緒,說道:「這樣,我總是有資格隨軍出征了吧,想必軍中也是需要醫師的。」
「可是你終究不會武功,戰場之中局勢危機,瞬息萬變,你一個……」倪廷宣依然搖頭否定道。
「沒有可是,反正我就是要跟著去了!」蘇謐揚聲打斷了他的話,口氣斬釘截鐵地近乎任性,帶著賭氣一樣的神情看著他。
面對這樣的蘇謐,倪廷宣苦笑一下,臉上現出無可奈何的神情。
那種近乎寵溺一樣的神色讓蘇謐怔了怔,臉色微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