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九十九章 文 / 花清晨
第九十九章
倏地,明經堂放開景升,抱著頭痛苦地哀號著,腳下步調踉蹌,血氣洶湧,吐了一大口血,兩眼一翻,便直直地往後栽去。
「爹——」景升及時托住了明經堂,顫著手在他的鼻下一探,他已然斷了氣。
大夫說他因傷心過度而心脈受損,神志不清,再不能受任何刺激,否則會暴斃而亡。如今大夫的話應驗了,他是被活活給氣死的,而氣死他的,卻是他的親生女兒,也是他明景升最愛的女人。
雙拳緊握,指關節因過份用力而泛白,費了好大力氣景升方吞下滿腔的怒氣。他輕輕拭去明經堂口角溢出的一絲血跡,鼻子一酸,眼睛泛紅,眼淚禁不住要湧了出來,強做鎮定,深吸了口氣,面無表情地冷道:「如你所願,他死了……」
美仁木訥的一怔,往後退了數步,淚水滴落。
極度壓抑著,嘴角處泛著冷笑,景升譏諷道:「他死了,你該高興,不是嗎?哭什麼?還是你喜極而泣?!」
逼近景升,美仁捂著心口,言不由衷地激動道:「是的,你說的沒錯,我是該喜極而泣。難道我娘死了,我被親人出賣拋棄,這種痛苦就活該我一人獨自承受嗎?難道他瘋了,他就可以逃避他的罪責,逃避這一切?是不是也要我瘋了,我才可以忘掉這一切?!」
「不是要你瘋了,也不是要你逃避,而是要你看清事實!自始至終一直在逃避,不願看清事實的是你自己,是仇恨讓你蒙蔽了你的雙眼。二叔會墮下馬,是絕非偶然的事,早在很多年前我就已經知道了,這件事不但我知道了,二叔也知道。他對我下毒,要我死在不知不覺之中,這一切我都知道。可是在我心中,他所做的錯事遠遠比不上他對我的疼愛。娘的背叛是他的錯,亦是他的悔。是他教我讀書識字,是他教我拿劍學武。自幼,我的身體不好,是他四處求醫,求得各樣的秘方調理我的身體,希望我能盡快的好起來。即便是後來,他對我有了下殺手之心,他依然會將明家的產業交給我去打理,明家所有產業的賬目,他很少過問,他完全的信任我。他對大哥的期望很高,同樣的,他對我的期望和付出的心血不比大哥少,甚至更甚於大哥。之所以他會瘋瘋顛顛,是因為大哥的死讓他自責,為了楚王,對於大哥,他沒有做到一個盡職的父親。只有在面對二叔,或是在娘的忌日裡,他才會痛苦不堪,才會變成另一個人……」說著,景升有些哽咽,背過臉,眼角有著還未落下的淚水,他強忍著,不想讓那滴淚落在她的面前。
美仁咬著嘴唇,難以置信的看著景升會為那個該死的人流淚,這還是她第一次見著他流淚,她不要他為了那人流淚,她不要。她哭著衝到他的面前,用雙手拚命地拭去他的眼淚:「我不許你為了他流淚,他根本就不配!不配!」
「別碰我!」絕情地甩開她的手,景升深深地閉起了眼,復睜開,厲道:「雖然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但是讓我叫了二十多年爹的人是他!一日為父,終身為父!我不是為了復仇而生,更不是為了復仇而活。我不會讓仇恨蒙蔽了雙眼,心中永遠放不下仇恨,永遠都不是在為自己而活。你有沒有想過,你究竟要的是什麼?你要的就是這樣結果?是不是明家的人真的都死光了,死絕了,你才肯收手?」
「不是的!我沒有!」
「不是?沒有?你捫心自問你是不是?有沒有?景璇是怎麼死的,相信你比我更清楚!」
剎那間,四周的空氣似乎冰結了。
目光落在美仁蒼白的臉上,看著她死咬著嘴唇,景升的目光猶若萬年寒冰:「你說不出口了?那我代你說。二叔將娘的曲譜送給你,是怕你受了什麼極為重的內傷,是想讓你藉以娘生前留下的曲譜能有一個健健康康的身體,而不是讓你學著去用琴聲殺人。你很有天賦,短短的時日,你便領略了那本曲譜的精髓。」
美仁抬眼,與景升對視,顫著聲道:「……我沒有殺她。」
「是嗎?」景升冷哼一聲,倏然,他抬首,盯著她,大怒:「向美仁!不,我覺得我應該叫你一聲明符衣,你體內真的是流著明家人的血嗎?為何你會這麼冷血這麼無情?竟然連血親你都可以下得了殺手?你告訴我為何?景璇死的那一天,你彈的是什麼曲子?那首曲子,你告訴我,我要你親口告訴我,你彈過多少次?」
「沒有!沒有!我沒有!我只是照著那曲譜彈的,那曲子是能讓人緩解痛苦的……」景璇一病病那麼久,而他,每日都衣不解帶的照顧景璇。他對她承諾過,今生今世都對她不離不棄,可是她看到他那樣對景璇,只知道心好痛,痛到無法說出口,無處宣洩,唯有清風的琴聲能讓她暫時平靜,暫時不去想,她才會拚命發狂地彈奏,她只知道心中鬱結,無處宣洩,唯有琴聲可以讓她忘了一切。
她不是冷血,更不是無情,她有留意景璇的病情,每次大夫看完診,她都會細問一番,她知道景璇的時日不多了,所以她才會每日彈奏清風,讓琴聲飄滿整個陶然居,試圖緩解景璇的病痛。那個時候,她不承認,她是關心景璇的,給自己找了別的借口。本來那日好好的,若不是景璇說了那麼多話刺激她,她也不會出言相沖,害得景璇病情一發不可收拾。若說她害了景璇,只能說是她與景璇爭吵罷了。
「照著那曲譜彈的?為何到了這種時候你還在撒謊?究竟要到何時你才能摘下你那個虛偽的讓人作嘔的人皮面具?以你的悟性,你會不知那是隨著人性願望而彈奏的曲譜?你若心中沒有殺念,你為何會彈出那樣的曲子?你若是有心於我,那首詩就絕非會出現在景璇的手中,那也是個偶然嗎?還是你送給她的催命符?!」
「我沒有要殺她!我沒有!我沒有!我彈的那些曲子只是想緩解她的疼痛,」尖叫著,淚水在臉上恣意地流著,美仁捂著雙耳拚命地搖著頭,「我只是和她吵了一架罷了。明明是她病成那樣了,卻還要跑到我面前向我挑釁。都是因為你,你明明給過我承諾,卻和她暖昧不清,你明知道她對你的意圖,你為何不躲開一些,為何你要和向昕一樣?既然做了承諾為何不去遵守?其實你們男人都一樣,喜新厭舊,喜歡始亂終棄。」
「我對你真是失望透了,或許該說是絕望了。是我太高估我自己了,是我錯了。在蕭山的那一次,我就該明白的。可是,我不斷的在為自己找藉口,不斷的說服自己,你會改變的。這麼久以來,我以為你和我在一起的日子裡,你的笑容都是由衷的,你的快樂是發自內心的。終有一天,從你的眼裡我會看到那裡完完全全的會有一個我,」景升深吐了一口氣,別過頭,再回首,又道,「一度我以為,你已忘了那些不愉快的事,你去永安,我告訴我自己,你是想著去看看明家的祖墳。直到景璇的離開,我才知道,原來你始終都不曾放棄過。我以為,我以為,一直以來,原來全都是我以為,都是我一廂情願罷了。無論我多麼費盡了心思,可你終究什麼都看不到,甚至我將我整顆心都放在你的面前,你卻仍是視而不見,任由它被傷得血淋淋。之所以一直都隱瞞著爹的事,是不想你再錯下去,可是你終究還是一錯再錯。你的眼裡除了恨,還是恨,你可以找到永安,你可以找到這裡……」景璇的死讓他意識到了,在永安掙扎了那麼久,每日都是以酒麻痺自己,甚至有過放棄的念頭,可是一想到她那種夜裡時常惡夢,孤獨無助的模樣,他就無法那麼絕情。明家已毀了,家破人亡,他的痛不比她少,就連僅餘的親情,她可以親手毀掉,此時此刻,他才發覺,他從來就沒有真正的瞭解過她,她究竟要的是什麼,「向美仁,許多事,一旦做錯了,就永遠無法回頭了。」
美仁只覺得自己心口之處好痛好痛,景升說的沒錯,原來他和她自始自終都是知道的,在明經堂出現之前那些美好的日子,原來都是一場幻境,是他陪著她,刻意營造的純美幻境,他隱瞞明經堂的事,只是為了延續這幻境的時日。如今,那個可以讓她打開心結的人出現了,這個幻境自然就破碎了,消失了。她心中找不到一絲的快意,只有無限的痛苦和悲哀。她究竟要的是什麼?她究竟得到了什麼?
吐出的話語永遠是違背了自己的心,她道:「對,你說的沒錯,你明知道我心中有這樣一個結,從始自終,你明知道我都是在利用你,你卻還留我在身邊,你現在看清了?後悔了?在怨我了嗎?早知今日,又何必當初?」
她還是沒有承認自己錯了,還在不斷的為自己找尋借口。胸口之處痛得景升不停地搖著頭,那裡是一個看不見的傷口,心彷彿被什麼東西給硬生生剜了去,如今那傷口越裂越深,就像是一個深到不見底還在無限擴大的洞,他怒吼著:「向美仁,你這個自私無情又冷血的女人!你根本就沒有心,根本就不知道什麼是愛?愛是要雙方真心誠意的付出,彼此心靈相觸的感應,不是你這種自私的只知道束縛,一味的只求別人為你付出,而你從不給予回報的。」
「對,我自私,我無情,我冷血,可我沒有強逼著你要你為我付出,都是你自己心甘情願的。」美仁說著,淚水肆意地流出。
拳頭緊攥,指間一陣青白,手背上暴起根根青筋,景升望著美仁,表情三分淒涼,三分悲哀,三分憤怒,還有的只剩下是麻木了。
許久,他深吸了一口氣,鬆開了手,淡道:「我累了,也很辛苦,不想再這樣強撐下去……」
說完,他沒再多看美仁一眼,抱起明經堂的屍體,意欲離開。
一陣驚慌,美仁攔住了他:「你要去哪裡?」
景升的目光始終落在別處,語氣前所未有的冰冷:「讓開!」
美仁怔住:「你這是什麼口氣?」
景升未應,退後幾步,面無表情的就這樣從她的身邊走過。
緩緩地,美仁手捂著胸口,揉搓著疼痛難忍的心口。該死的臭男人,他竟然連看都不看她一眼,還凶她……
他說他累了,他很辛苦,不想強撐下去,難道她不累,她不辛苦,她同樣也是在強撐著。
她不甘心的盯著他越行越遠,最後卻只捕捉到他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