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九十一章 文 / 斬空
事出倉促,卻又關係重大,一眾金國將帥的頭腦也不得不冷靜下來。這一天的攻山折損士卒甚重,餘下的將士體力上也損耗頗多,要知金兵為了成功包圍史文恭這股宋軍,乃是事先分散潛伏在遠處,乘著夜色急行數十里,才達成了包圍圈,此後又是整整一天一夜的激戰,女真人再如何堅忍不拔,終究也是**凡胎,倘若在這時候遭到宋軍生力軍的側後攻擊,縱使不敗,也要損失慘重。
也不須如何計議,眾人皆知目下最要緊的便是查明這股宋軍的實力,後續還有什麼大兵,才好作計較。苦於黑夜之中,難知其端倪,只能望見一條火龍,聽見無數馬蹄聲而已——金兵之中,自有擅長伏地聽聲之能者,不過這騎兵一旦上了千數,憑你耳朵再靈也聽不清楚備細數目。
不能探明宋軍援兵的數目,便無法全力攻山,若是容山上宋軍休整一兩個時辰,這一天的血戰豈不成了全無進展?眾金將你一言我一語,正沒個定計,忽然間婁室站起身來,大聲道:「諸位孛堇自顧全力攻山便是,宋軍援兵自有某來抵擋。」
繩果今日痛失兄弟,心頭刀絞,正是滿腹怨怒無處發洩,見婁室出頭,當即喝道:「白日裡你誇下海口,說什麼一戰攻克山寨,結果折損了幾千士卒,至今尚未取勝。今又說什麼前去抵敵宋軍援兵,若是敵人勢大,你如何抵敵?」
婁室向繩果拜了一拜,低頭道:「今日之失。婁室難辭其咎,亦不敢多言。只是宋軍悉其輕騎追我,已被我一戰而敗,花榮縱使能戰,亦決不能用步兵一日夜行一百五十里。我料此乃宋軍昨夜脫逃的騎兵殘部而已,故意虛張聲勢來攻我,只須輕兵往逐便可。目下大計,還是速速攻下這山寨,始可從容應對宋軍餘部。」
若說這道理。金國諸將帥多半也能想到,問題在於這說話的人,婁室先是丟了黃龍府,被俘後縱歸,女真人仍舊能用他,已經是體現了原始**的優越性;如今雖說是設計殺敗了宋軍追擊部隊,豈料區區數千兵馬守衛地山寨,打了一天還沒打下來,婁室身為實際的策謀之人。其威信早已跌到了最低谷,他的判斷自然也要打一個大大的折扣,何況這件事關係重大,也令眾人不敢心存僥倖。
一番爭執,吳乞買亦拗不過眾意,當下吩咐暫停攻山,由婁室與其子數人合兵五千餘人。前去迎擊宋軍援兵,指明了由吳乞買長子蒲魯虎為都統,婁室手中實際控制的兵力只有一個謀克兩百多人而已。婁室見己言不進,亦有些黯然,當下只無言去了。
金兵此次集結了超過三萬兵力,日間傷折四千餘,又少了五千多兵,三停中去了一停,餘眾心意不齊,也不能大舉攻山。這夜襲最是討厭。人少的一方反而有利,人多了很容易自己人就打了起來,故而眾金人只議定了先各遣些輕兵襲擾,令宋軍不得休息,待蒲魯虎與婁室那邊消息傳來,再作定奪。
金兵攻勢驟歇,山上史文恭等人立時便發覺了,一面重新組織夜間防守,讓將士們抓緊時間輪班休整,幾個統兵大將卻都聚到山寨高處。商議去留。
「統制,我軍現尚有可戰甲士兩千四百人,被傷者七百餘……」馬五肩上裹著白布,那是一名衝上山頭的金兵留下的刀傷,好在有甲冑護體。沒有傷到筋骨。一日血戰下來。這馬五的語調居然還是慢悠悠地一如平素,史文恭好容易耐著性子聽完了。忙道:
「我軍佔據地利,故而能以寡敵眾,只是金人若是乘夜猛攻,我軍傷折必重,只恐挨不到天明。如今金人已然一個時辰不見動靜,山下亦不聞大軍動靜,只有些輕兵出沒,你二人以為是何道理?」
「無論何故,我軍亦唯有守死一途。」馬五答非所問,將史文恭一肚子話都憋了回去。
想想也是,不管是有援兵來到,還是金兵正在醞釀非同一般地攻勢,站在史文恭現在的位置上,他又能作什麼?黑夜之中,無法和援兵取得聯繫,自然就不能接應;不能看出金兵的動向,自然也無法隨機應變,還得防著對方使詐°來也只有守到死這一條路可走了。
當下三人又再分散開去,巡視各處防禦,激勵士氣,調兵力,預備抵擋金兵的夜襲。哪裡知道,這一等就等到後半夜,金兵動靜全無,到後來乾脆連襲擾的輕兵也不見蹤影了。
史文恭一頭霧水,只在山頭上四處觀望,無奈夜色沉沉,除了山下星羅棋布的金兵篝火,便再也看不到什麼。這茫然的等待最是難熬,史文恭心裡的念頭一個接一個地向外冒,初時還在猜測對方的意圖,到後來直是胡思亂想,什麼稀奇古怪地念頭都鑽了出來,若不是他久經沙場,知道這時候既然下定了決心,就要沉的住氣,還不知會向將士下達什麼樣的命令。
看看到了後半夜,算起來離天明也不過一個多時辰,這夜色越發濃了起來,史文恭越發不敢怠慢,心說女真人養精蓄銳,多半是要趁著平明時分揮軍衝上山頭,打亂我軍的陣形,而後恰好趕著拂曉的晨光大舉進攻,這卻不好抵敵。
當下吩咐部屬將所有的掌心雷都分發下去,下令一旦黑夜中聽到有人接近,便是雷彈招呼,一來可以打散乘黑突襲的敵軍陣勢,二來藉著火光也可看清山下敵人地身形,便於神臂弓隊的射擊。至於如此打法要耗費多少掌心雷,明日白晝的戰事如何打法,一時也顧不得許多了,能不能活到那時候也未可知。
部署已定。距離天亮又近了半個時辰,卻還是不見金兵大舉進攻。史文恭只覺得這顆心都要從嗓子裡跳出來,恨不得指著山下的金人大罵一通才覺得舒服,普通將士沒他這樣的城府,叫罵聲早已是此起彼伏,只是都不連貫,多半是守夜地將士忍不住罵上一兩句,就被各級將官制止。
暗戰一直持續到了天邊第一絲曙光出現,宋軍的緊張情緒也在此時達到了**。然而隨著一輪紅日躍出地平線,幾千名宋軍幾乎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山下的金兵竟然不見了!
史文恭與馬五高六面面相覷,連最為沉著的馬五也有些傻了,難道說向來堅忍耐戰地金人居然因為昨日的一場血戰而膽怯撤走了?能夠看到十里之外的望遠鏡中,史文恭反覆搜尋也看不到半個金兵的蹤影,三人商議之下,只得冒險遣出數十輕騎,往山下打探。
還沒等輕騎到達山下,鄰近大道一面地守禦軍士便都叫了起來:「是援兵!我軍援兵到了!」史文恭大吃一驚。離自己最近的花榮也有一百五十里以上的路程,他是飛過來的?
卻見山下晨霧之中,馳出一彪騎兵來,身上紅色的宋軍衣甲鮮艷奪目,漸馳漸近,史文恭渾身一振,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望遠鏡裡出現地竟是張暉的面孔!他一把將望遠鏡塞給馬五,飛騎下了山頭,隔了幾十步便大叫道:「張暉!你這廝還在!」
張暉頭上不見兜鍪,臉色極其蒼白,望著史文恭露出一絲笑容,嘴巴剛一張,卻沒有說出話來,而是噴出了一口鮮血!史文恭見此大驚,催馬趕到切近,張暉已是倒撞下馬。人事不知。
「史統制,援兵至少還得個時辰方到,我等只是疑兵而已,能驚退金人,實屬意外。」張暉昏迷不醒,其部下被接上山寨來,也只得七百多甲士,馬倒有近兩千匹,山寨裡放不下,盡都散在山下。其副將見到史文恭等人。第一句話就讓眾將疑竇叢生。
據這副將所言,前晚張暉部在山下遭金兵劫營之後,張暉見敵兵勢大,己方又無險可守,山寨上的地形他是知道地。一來容不下這許多軍馬。二來黑夜中不辨敵我,也容易造成更大的混亂←當機立斷。便命部下向西突圍,幸喜這一夜頗有星光,眾宋軍又都是精擅騎術地遼東兵,一門心思逃跑之下,到了天明便甩開了追兵,直逃出三十里外。張暉收攏兵馬,看看手上還有不下兩千騎兵,又聽見史文恭那邊山寨方向殺聲震天,情知金人地主力正在猛攻山寨←手上兵力不足,又不明附近的地理,料想若是順著大路回去參戰地話,這點騎兵還不夠人家塞牙縫的,對方只須佔據兩邊地山頭,本軍焉有幸理?
當下只得先遣十幾騎快馬回去報信,又派了幾隊硬探去打探金兵的部署,只是金兵勢大,這些探馬連山腳都看不到。好在這一天下來,山寨方向始終殺聲不斷,張暉料想史文恭部還在堅持抵抗。
以常勝軍的軍法,張暉要是就這麼逃回去了只有死路一條,他的家人親族都在遼東,也不可能降金。到了入夜時分,他便索性孤注一擲,命全軍多點火把,除了人手兩支以外,空鞍馬上也綁了幾支,大搖大擺地順著大路便殺了回去,近萬支火把在黑夜中聲勢極壯。
「我軍行到途中,便遇見了金人攔路,張萬戶率軍猛衝,待衝散敵軍一陣之後,卻又兜回來一里多路,若見金人不退,便再行衝擊,如是者數次。咱們打的很凶,弟兄們都不要命地猛攻,黑夜中金人不知我兵多少,也無從調兵包圍我軍,戰到後半夜便都退了,咱們這才趕到了山下。張統制身先士卒,也不知受了幾處創……」
史文恭沉默片刻,拍了拍那副將的肩頭,命他且去休息,方向馬五和高六二人道:「你等以為如何?金人果真退了麼?」
兩人俱都搖了搖頭,高六不說話,馬五卻道:「張萬戶奮不顧身,其志可嘉,黑夜之中舉火而戰,委實已將生死置之外矣!然以金兵之勢。金將之能,勢不能因這區區兩千騎援兵而自亂陣腳,想必另有詭計。」
史文恭罵了一聲,道:「金狗能有什麼詭計?無非是放了援兵與我匯合,看我下不下山罷了。下山的話,就集兵圍攻,不下山的話,就這麼耗著,耗到花榮大軍到來為止……花榮!」他腦子裡好似閃過一道電光。汗毛都豎了起來,難道說金人胃口如此之大,竟然將目標放在了自己的援兵身上?
越想越覺得可能,這裡是金人地地盤,地形道路他們最熟悉,想要設伏打援地話再方便不過。花榮那一萬多兵又沒有多少騎兵,倘若接報之後全速趕來,單靠兩條腿趕路勢必疲憊不堪,又不能披甲行軍。途中不知有多少被人伏擊的機會!倘若能將這股援兵殲滅,花榮之後的郭藥師部至少又要墮後兩天行程,況且花榮部一旦被殲滅,他也不敢再孤軍深入,只能等候高強的中軍前來會合。趁著這幾天時間,金兵大可以從容佈置襲擾,待史文恭部疲憊不堪之後。再將其殲滅。丟掉了前軍近三萬人,宋軍銳氣喪盡,高強想不退兵也不可能了!
越想越是心寒,史文恭的拳頭攥的死緊,卻是沒有半點辦法可想。自己兵力微薄,一旦離了這山寨,行軍途中被金兵再包圍的話,下場幾乎不用去想。金兵倘若打定了要將花榮部也吃掉的主意,其主力必然是轉移到宋軍西來道路地兩側山林中,不管是花榮的援兵還是史文恭地撤退。都只能經過這條路。
可是,難道就在這裡等著,等著金人將花榮打敗之後,再回過頭來攻滅自己?
史文恭一咬牙,騰地站了起來,銳聲道:「寧可我死,不可教大軍遭險!我要全軍突圍,前去與花榮匯合,縱使全軍覆沒在山下,也好教花榮沒了牽掛。不至於踏入這陷阱之中。」常勝軍軍法甚嚴,如果他史文恭部在這裡等待援兵,花榮一定會來赴援,蹈死無悔!史文恭確信這一點,因為換了是他←也一樣義無反顧!
高六也跟著跳了起來。揮舞著拳頭道:「末將願從,縱死無憾!」
四隻眼睛都瞪著馬五。卻見他歎了口氣,慢吞吞地站了起來,又慢吞吞地在史文恭面前抬起右拳,跟著伸出一根手指:「我軍現有甲士三千餘人。」
第二根手指:「有戰馬近三千匹,三日之食。」
第三根手指:「敵軍多半已將主力轉到我軍西面,等待我軍自投羅網。」
第四根手指:「兩日之前,統制率萬騎奔襲,原本所為何來?」
四根手指伸出,史文恭原本鐵青的臉色漸漸恢復了血色,眼睛卻漸漸睜大了起來,等到馬五問出最後一個問題,他一把攥住馬五的手腕,幾乎是獰笑著道:「好馬五!咱們去抄女真人老弱的後路,就算死也要多拉幾個辮子兵作墊背的!」
馬五地意思再明顯不過了,對方輕易放了張暉這些兵上山,十有**是想著打援地主意,其主力多半已經離開了這座小小山寨,頂多留下些監視地兵力,幾千人而已,而且幾乎不可能留下大批騎兵。如此一來,東面地道路就讓了出來,以宋軍現在的能力,足可組織起近三千騎兵,一衝即過!
而前晚史文恭決定在此宿營的時候,本是打算歇息一晚便突襲女真人遷徙中的大隊的,當時雙方的距離只有不到三十里而已。就算從那時起,女真人繼續向東轉移,夜晚不能行進,白天也只能走出二三十里,五十里路對於騎兵來說只是兩個時辰地行軍,不用等到金兵的主力反應過來,宋軍的鐵蹄就會踏到女真大隊的頭上了。
身臨絕境,眼前卻放著這麼一塊肥肉,史文恭沒有絲毫猶豫,便即作出了決斷。當下點選兩千五百精兵,餘者與傷兵都留在這山寨上,張暉傷重不起,也便留在此處。計點軍中器械,史文恭吩咐將神臂弓矢和絕大多數的掌心雷都留下,此去儘是騎兵,沒有多少用到這些東西的機會了。倒是馬上所用的戰刀和長兵器,能帶的盡力都帶上了,馬戰最是耗費兵器,往往一場戰鬥下來,一名騎兵就要用掉兩三件兵器。
軍令既下,不過半個時辰,兩千五百騎便集結完畢,從山上到山下,排成了一字長蛇陣,倘若是金人的斥候遠遠望見了,多半會看成是要全軍逃走的模樣。
史文恭跨著愛駒紫驊騮從山道上緩緩步下,目光從一個個騎兵地身上、臉上望過去,不住與自己熟識的軍士說上兩句話。這些兵,他都不陌生,其中的許多人從他五年前踏上遼東的那時起,便跟隨在他身邊轉戰遼東大地,從那地獄一般的年景中一起走過來,血都流在一起!而今,再過幾天,也許一天,也許只有幾個時辰,他們的身體也將永遠躺在一起了。
驀地,史文恭停下了馬蹄,在一名騎兵的身上拍了拍,問道:「你這裡裝的什麼?」
那騎兵摘下兜鍪,大聲道:「稟統制,是水和肉乾!」
史文恭一言不發,將那袋子摘了下來,隨手向後一遞,頭也不回地吩咐一聲:「留在山寨,受傷的弟兄有用。」
眼見他又要催馬向前,那騎兵漲紅了臉,驀地大叫道:「統制!我也是常勝軍一士,可殺不可辱!」說著,刷地將腰間的刀抽了出來。
史文恭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忽地笑了笑,將自己馬鞍旁地袋子丟了過來,道:「你吃我的!」說罷,向全軍高聲道:「史某行將上陣,不需要這些了。你等既是常勝軍一員,可會唱常勝軍的軍歌麼?開州一戰,滿江紅威震敵膽!聽我一曲,何須食水?」
他放聲唱道:「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我吃敵人的肉,喝敵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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