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四十九章 文 / 斬空
第四十九章
監軍這種職務,並非大宋朝獨有,唐朝時宦官掌神策軍,便是自一介監軍始;監軍亦非全然都是壞事拖後腿的人,比方眼前這位童貫,當年與王厚出兵青唐時就起過不小的作用,若不是他一力扛下趙佶要求退兵的旨意,那一戰還未必就能打勝。
然而監軍最大的作用,乃在於出征的將士能夠忠實地執行來自於朝廷的命令,保證軍中的大小事務得以上達天聽,等如是朝廷和皇帝設在軍中的耳目。這並不是當朝之人吃飽了沒事幹弄出來,專門給自己人添亂的把戲,事實上統兵大將能規規矩矩做人的,古往今來都沒有幾個,什麼殺降納叛、掠俘冒賞之類的事,每朝每代都沒有少過,而且越是權重功高、叱吒一方的大將,幹起這種事來就越發肆無忌憚,這也是擁兵自重的一種表現。因此監軍,作為監察權的一種體現,也是給軍隊這個籠中猛獸上的一條枷鎖。
不過這種監察權落到自己頭上,那就不大令人愉快了,尤其是在一心為混沌不明的戰事擔心之時,高強更覺得童貫對於自己軍事決策權的干涉不懷好意。好在他的地位比尋常的統兵大將要好上許多,童貫雖然是宦官,也深得趙佶的信用,然而單憑高強自己也有上達天聽的能力,他卻不需要象尋常的軍中將領一般忌憚這位監軍了。當下便皮笑肉不笑:「久聞童大王知兵,方今本帥舉棋不定,正要向童大王請教。」說著身子一讓,作個請的手勢。
童貫嘴上倒謙虛了兩句,腳下卻不停留,昂然直入宣撫司正堂。高強方要與他並肩入內,忽然又有兩人上前叉手施禮。高強定睛看時不覺大喜,其中一人乃是王伯龍,料來是奉命押糧到此交令,那也罷了,另外一人卻是前往旅順口搬取高強家眷的牛皋,他既然回來,那不用說,女眷如李清照等也都已經入府中了。
當下收了王伯龍的令箭。將言語勉勵幾句,命他一同入正堂議事,牛皋這頭卻不暇理會了,到底公事要緊。
這宣撫司的正堂原本是象尋常的衙門一樣,中間一座高高几案,兩邊排列官吏衙役。不過高強到了此間之後,民政是一概不問,皆命本處的諸曹司去管。這也是他地一貫做法。原本對於親民官還要負責審判之事,他就頗有微詞,好在大宋朝也是用專門的文官來執掌司法的,間中參用吏人,他便索性完全不理訴訟等事。專心只管兵事。
因此這座大堂自然也是與眾不同,中間一個的沙盤,牆上一副的遼東地理圖,週遭擺上一圈座位。几案上也有茶水點心,一眾參議官在其間忙碌來去,哪裡有半分像個帥司的樣子?倒是和後代的軍隊指揮部有些相似。
童貫進得這正堂,就找不到自己該坐的位子了,只好站在那裡,等到高強從堂外進來,看他坐哪裡。怎知高強一腳跨到沙盤旁邊,把手連招:「童大王。待本帥將現今遼東兵勢說與你知。」童貫無法,也只好乾咳一聲,來到沙盤旁,王稟與劉光世二將自然也緊緊跟隨。
當下有朱武執著一根細細桿棒在沙盤上點點畫畫,把開戰以來地情勢說了一遍。要說這塊沙盤,搭建起來著實不易,宣撫司中雖然有些遼東老人,對於遼東的地理瞭若指掌。可那是他們自己肚子裡知道。這些老人大多都只是粗通文墨,數學幾何之類一竅不通。要讓他們把肚子裡的山川河流倒出來,讓旁人依照著原樣縮小做成沙盤,那真是難為了。因此這塊沙盤直做到現在,也只作出了遼陽以東到開州,南到蘇州關,北到貴德州的小小一塊,連宋軍佔據下的遼東全境都沒包進來。
童貫抱著膀子,摸著自己下巴上稀稀疏疏的百十根鬍鬚,皺眉不語。他懂不懂兵事?要說真懂也未必,大抵是半桶水晃蕩,不高不低的水平,不過童貫畢竟是帶過十幾年的兵,麾下最多時號令西北六路之兵,大宋最為精銳地西兵百萬盡數歸他指揮,軍中的一些輕重他還是知道的。好比現在,敵軍的主帥都還沒弄清楚,主力所在也不明顯,開州和遼陽之間的曷蘇館路又是個敏感地帶,這種局面倒有些像是西北邊界上宋軍和西夏征戰一般,若是他自己領兵地話,多半是慎而又慎。
可是現今他是監軍,而統帥是高強,這情況卻又不同了。童貫轉了一會腦筋,方搖頭道:「高宣撫,若只因金國國主不知何往,便在這遼陽逡巡不進,豈非坐視開州淪亡敵手?即今我遼陽兵馬強盛,縱使金兵悉眾前來,亦有一戰之力,當即刻起大兵往開州應援才是。」
高強早料定童貫將有此語,他眼睛眨也不眨,竟爾一口答應下來,卻道:「童大王之言,甚合吾意。本帥亦早有進兵之意,只是遼東諸軍皆為舊有之兵,女真在這遼東細作甚多,恐其未必可用;我新到之常勝左軍又須守把東梁河上游,實無餘力遠出開州,故而無兵可用,為之躊躇良久。」
童貫聽到此際,已經覺得不好,正要說話時,高強驟然加快語速,搶在他頭裡道:「如今童大王生力到此,真若久旱之雲霓也,何不就請童大王所部勝捷軍先往開州應援,我有韓世忠萬人,馬彪五千騎在彼,又得童大王五千精兵,女真若還不出全力,惟有大敗開州城下一途。若是女真阿骨打親出,本帥便可盡起遼陽府大軍,與童大王匯合共破此大敵,為國家立功,遼東可一戰而定也!」
童貫暗自叫苦,心道這小賊好不奸猾,竟要我去為他火中取栗!忙道:「勝捷軍遠來疲憊,又是人地生疏,實難當此大任,相公還須慎重才是。」
高強眨巴眨巴眼,忽地轉向一旁的王稟。笑道:「王統制,適才曾說道全軍盡供本帥驅策,不知此言果然否?」
他這一問王稟,童貫立時大驚,要知這王稟脾氣忠直,說一不二,在軍中聲望甚高,高強拿他剛才說出來的話來反詰。這廝多半明知是圈套也要向裡鑽的!
果見王稟踏前一步,一腳跺得地下亂顫,朗聲道:「為將者不避水火,但憑軍令而已!末將現已撥付遼東軍前聽用,自然任憑相公軍令指揮。」
「……」可惡,這是欺負我心軟還是怎地,要我把這樣的大將往火坑裡推,本衙內的手不夠黑。臉皮不夠厚,委實辦不到啊!高強深深呼吸兩下,將心頭地情緒平復了些,方微笑道:「適才童大王所言甚是,勝捷軍縱然極西兵百萬之選。然而畢竟遠涉千里,登山過海而來,勢必要將歇些時方可出戰。今軍情如火,只得請王統制權懷忠義。在遼陽城休沐幾日,只待我軍令再行出征。」
王稟目光如電,在高強面上一掃,隨即便收了回去,依舊朗聲道:「末將遵令。只是有一事相求,勝捷軍本多騎射精絕之士,奈何今番跨海而來,戰馬多不服水土而患病。多留在旅順口養息,能隨我軍到此者不過千匹。若相公能助末將戰馬四千,末將敢以此兵擊破敵軍萬數。」
要馬?沒有!說到這個戰馬,亦令高強鬱悶異常,本以為遼東處於北地,戰馬是少不了的,哪裡曉得遼東戰馬是有的,卻多半都是撥付諸千戶百戶自養。打仗時就由他們自己乘用。官府手中的儲備馬匹不過數千而已。這種現象並非遼東獨有,北地皆然。連續多年的災荒,人都活不下去,何況這些完全依賴人類餵養地牲畜?戰馬又是當時最重要的資源,歷次戰事中征發、折損極多,即便是近年來勢力急劇膨脹的女真人,其軍中有馬地也不過三分之二,歷史上平州張覺叛變時,在籍兵有五萬,戰馬卻只有千匹,北地戰馬之少可見一斑。
不過王稟的話中,卻也有一點讓高強驚詫的,他們這一支兵居然是五千騎兵,連五千匹戰馬都用海船運到旅順口來了!真不曉得燕青使了什麼法術,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籌集到如許多的大海船,要知道一匹馬所要佔據地地方,足足可以裝地下十名戰士!
那童貫見狀,卻又活躍起來,說道既然戰馬甚少,勝捷軍精銳之兵,怎可作步兵出戰,白白填了溝壑?還是請高強先行發兵,勝捷軍可俟旅順的戰馬運來之後,再行出戰。
高強聞言,先看看王稟,再看看童貫,心裡一陣膩味,好好一員忠直地大將,怎麼就出在你的門下?真好比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報∼∼」聲音拖得極長,不用說正是宣撫司的探馬回報:「稟宣撫相公,開州城下出現金國皇帝阿骨打旗號,金兵大舉來襲,韓統制支撐不住,吃了敗仗,現已棄了來遠城,後退五十里,開州孤懸敵軍之中!」
「你待怎講?」高強噌的一下子就竄了出去,這一步蹦出去足有一丈遠,盡顯十年習武的功勞,後面地童貫看著他的背影一陣發楞,忽然想起唐朝時張說評價崔湜的一番話來:「其位可得,其詩可得,其年不可得也!」年輕真是好啊……
高強自然不知道背後的童貫在轉什麼念頭,就算知道了也不當一回事,身為大宋史上最年輕地樞密使,對於此類不著邊際的嫉妒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了。他竄到那探馬身前,連聲喚其起身來,急急道:「打探得什麼,速速與本帥盡皆道來!」
那探馬見宣撫相公大失常態,也不敢怠慢,懷中取出一枚蠟丸來,呈遞到高強面前,道:「小人乃是韓統制麾下神行兵,韓統制特命小人持此蠟書來稟報宣撫相公。」
高強劈手奪過,一把捏碎蠟丸,中間一張卷的薄薄的細絹上寫著蠅頭小楷:「昨日金兵大至,步騎三萬眾來攻我,職悉眾出戰,自日至暮,終以兵少不敵,退避穆州之南,來遠城淪於敵手。待罪,惶恐!惟陣中曾見阿骨打旗幟,亦有合扎猛安衝突,諒系金國主親來。」
阿骨打在開州城下!高強將那張細絹草草看過,便交給朱武,朱武看得仔細許多,半晌方才確定,正是韓世忠按照宋軍最高等級的傳訊方法寫成的告急文書。暗記明標一應俱全,如此,這份密報的真實性也就不容懷疑了,那是韓世忠用一場血戰的代價換來地!
童貫從旁也聽見了,頓時來了精神,忙向高強道:「虜酋已至,金兵勢必悉力以攻開州,高相公何不速發大軍往援?」
「援。自然要援!只是這開州城要交給誰守……」高強眼珠一轉,一把捉住童貫的手,作出最誠懇地表情道:「金兵傾國而來,誠大敵也,某自當引眾出戰。只是這遼陽府控扼全遼,不容有失,童大王本知兵之人,又有勁旅勝捷軍為佐助。可能為本帥守此城?」
童貫愕然,不過一轉念間就想得明白,這次去勢必要和金兵拚命,如今己方兵力也不佔優,對方又是歷年來稱雄北地,契丹聞之膽落的金兵,勝敗真還難以逆料。這也是童貫並未親眼見過女真兵的戰鬥力,而以契丹兵為參照的話。則他攻打雲中之時總體說來也頗為順利,料想女真兵的戰力也不過就是與宋兵相當而已。如今高強出戰,自己留下守城的話,位置極為有利,倘若高強獲勝,自己有個守老營地功勞,也不差到哪裡;萬一高強失利,這遼陽城牆高壕深。至不濟也可保得性命。真要溜走時,蓋州據此不過百里。到那裡上船便走,金兵能奈我何?
當下慨然道:「中軍為全軍之重,勢必穩如泰山,今宣撫遠出,遼陽府我自當為相公守之,但使孤王一口氣在,定教遼陽府片瓦不傷!」拍起胸脯來煞是豪邁,任誰也看不出他心裡轉地念頭。
高強亦作欣喜狀,抬手取了一支令箭,鄭重其事地交給童貫。其實高強也是無奈之舉,身邊可用之人本已無多,少了哪一個都是無法彌補,把這座城地防守交給童貫地話,至少他有五千生力軍,守城還不成問題吧?事實上高強看中的不是童貫,而是勝捷軍統制王稟,此人以三千兵守太原,粘罕十萬之眾打了九個月,耗到城中糧盡才打下來,委實是一員守城良將,這遼陽城有他在,諒來穩妥。
當下便吩咐李孝忠將城防交由王稟接管,傳令城中兵馬立刻集結,應有戰馬兵器及糧秣版築等皆由諸軍輜重營分領下去,更要朱武大開府庫,取錢絹犒賞將士,運糧隊中的那些牛也殺了五百頭,大饗城中諸軍。
如此聲勢,與往日截然不同,任誰也看得出來,此番定是大戰來臨了。那些常勝軍將士家眷本在中原,此時領了犒賞的錢物,卻也不帶在身邊,盡數留在營房裡,自有留守老軍負責看管。軍中參議們這時可就忙壞了,筆走龍蛇在那裡大寫家書,準確的說,這也就等於是預備下的遺書了。
而本城新募的軍卒有從征地,亦皆回家去與家人話別。高強將出征諸事大體吩咐下去之後,走出門外時,便聽到風中傳來的隱隱哭泣話別之聲。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裡人吶——若沒有大宋朝,也不會有這兩句詩傳世了,無定河,正是大宋與西夏歷年征戰最烈的地帶之一。
「古人以馬革裹屍還為壯士豪氣,殊不知能夠馬革裹屍,確實也是一種幸運了,有多少無名將士死於疆場,屍骨不得還鄉?」身當此境,由不得高強心中不生漣漪。
轉過中門,後進一間小院,便是遼東宣撫相公的官廨所在,往時此處冷冷清清,然而今夜卻忙碌一片,只因高宣撫的家眷已盡數取來此間,一幫丫鬟僕婦正在小環地指揮下搬行李箱籠,鶯鶯燕燕,群雌粥粥。
高強身形一現,金芝便第一個見到,她輕輕叫了一聲,便即一溜小跑走到近前來,拉著高強的袍袖道:「官人,外間何以沸反盈天,這等喧鬧?敢是要出兵了麼?」
十年了,當日天真無邪的民家女子,今日也成了花信少婦,這副不曾生養的身子,卻還是如往日一般窈窕。回想前塵,高強忽然心中滿是愧疚,在身邊地諸人中,他虧欠金芝最多,彌補的卻最少,除了給她十年養尊處優的少奶奶生活,還給了她什麼呢?就連一個孩子,她也沒有,而這個女子的親生父親,卻是死在他死手中!
他伸出手去,輕輕攬住金芝的腰身,笑道:「正是,明日我便要出兵,去殺金兵去了。」
金芝雖是二十好幾的婦人了,嫁給高強亦有七年之久,然而她嫁進來之前高強便殺了方臘,是以下意識地就不好面對她;而嫁進來之後,卻又趕上高強和蔡穎橫生齟齬,內宅中一片愁雲慘霧,她又能夠得到多少夫婦之愛?是以被高強當著眾人這麼一抱,金芝不由自主地輕輕驚叫,臉上頓時一直紅上去,耳根後亦是一片粉紅色,手腳也不曉得要往哪裡放好。
過了片刻,她腦子稍稍平復,才知道仔細辨明高強的話語,這一平復不打緊,登時驚叫聲比剛才又大了好幾層:「官人,你,你要上陣去了?」
霎時間,院子裡忙的一片地丫鬟僕婦俱都安靜下來。高強方向金芝點了點頭,忽地若有所覺,抬起頭來時,只見台階上一個纖弱高挑的身子,那雙明亮的眼睛凝視著自己,矜持與自守掃去之後,那是毫不掩飾的深情和牽掛。
打起黃鶯兒,莫叫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而今妾已至遼東,復有何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