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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二十八章 文 / 斬空

    第二十八章

    既是身負朝廷使命,馬擴也只得認命,聽說吳乞買也正要率軍前往上京去和阿骨打大軍會合,便即與之一路同行。

    女真阿骨打主力的行進路線,與馬擴並不相同,乃是自長春州向南抵達白馬澱,從這裡溯渾河(今呼林河)而上,方可進抵寧州。這一路上水草豐美,牲畜不煩覓食,大軍一日可行百餘里,亦不須許多輜重,故而進兵甚速,也是蕭干歸降女真之後,為之引路,女真人方敢如此輕兵深入,否則的話,這片草原乃是契丹人的發祥之地,只須有幾千游騎在大軍前後晝夜襲擾,便教他舉步維艱了。

    饒是如此,今年女真大軍攻打遼國的戰事,依舊花費了足足五個月,才最終打到了上京城下。等到馬擴隨著吳乞買軍趕赴遼國上京時,此間的戰事業已結束,據前來相迎的阿骨打二太子斡離不誇耀,只不過打了一個上午,女真兵蟻附登城,便將上京外城拿下,留守老將撻不野無奈,只得率眾出降,遼國龍興之地的臨潢府,至此陷落。

    馬擴一面聽斡離不吹噓,一面策馬緩步進城,這座傳說中的遼國上京,他還從來沒有到過,卻不料頭一次見到時,此地業已淪亡女真之手。「契丹自唐時雄強,與我中國相爭二百年,難道現今真個要亡國了?」

    他一面想著,猛抬頭間,卻見已經將要出城,不由詫異道:「二太子,何以將帶某家出城?不知國主現在何處?」

    斡離不笑道:「也力麻力,你有所不知,狼主自破城之後,只是進城受降,卻不曾在城中宮室歇息過一晚。仍舊宿於北城外氈廬中,今便是將帶你去見狼主。」

    馬擴更是詫異,笑道:「某在國中時,常聽人說起遼國上京幾經增廣,宮室壯麗,頗有我中國風度,如此廣廈堂廡,為何國主不享受享受?莫非是兵火過後。盡皆殘破了?」

    斡離不搖頭,臉上現出一片古怪的神色:「此事我亦不明。我等打破此城之後,看見契丹宮室女子美麗,府庫中儘是錢帛堆積,皆是喜歡,然而狼主卻略不為意,只是檢點一遍,吩咐聽憑各路元帥國王自取。而後便即回營去了。」他一面說著,忽地笑了起來,轉頭向馬擴道:「也力麻力,某得了一隊歌伎,道是契丹宮中樂師。擅奏契丹與南朝鼓樂,甚是好聽,待有暇時喚來與你同樂,此乃昔日契丹國主方得享受也。但少些福分亦不可得!」說罷又是大笑,神情得意之極。

    馬擴一面應酬,心中卻驟然一緊:「似這般說,阿骨打直是雄主作派了,打破遼國上京之後,纖介不取,此其志不在於此,所謀者必大也!原知他乃是草莽中的英豪。卻不意器量寬宏至此,若被他得了北地,真我中國勁敵也!」要知道廉潔自守,這是中原君主的規範,像女真人素來是以戰勝掠奪為優的,阿骨打能夠這般做派,顯然其胸襟視野已經超越了女真人的範疇。

    幾人說說笑笑,出城不遠。便到了女真大營中。此時女真立國兩年餘。諸般法度業已草具,當下聽說南使到來。便即大開營門,令百餘女真甲士持著木杖列隊相迎,一旁又有鼓樂吹奏,看衣著還是契丹風俗,想必也是適才擄劫得來的。

    馬擴視若不見,大步進了狼主地氈廬,望見阿骨打坐在當中,仍舊與當日在女真部中初見時一般,只是一塊虎皮鋪在地上,手中持著一支短棒,衣衫服飾亦與往日一般無二,倘若不識得時,在野外撞見這人,也只道是一名尋常的女真老獵人——此時阿骨打業已年近五旬,就女真人的平均壽命來說,他已經是平均數之上了。

    馬擴見狀,忙依照國禮相見,此時身為國家使臣,與往日平民身份自不相同,亦不能跪拜,但躬身為禮而已。阿骨打見了他,甚是喜歡,招手喚近前來,命馬擴在一旁坐了,笑道:「也力麻力,前次數次戰勝,你亦是有功,只是我要賞你時,你卻只是不肯,我道你必是另有圖謀,今番果然作了南朝大官。不知現今承什麼使命而來?」

    馬擴忙將國書呈遞上去,坐在那裡一言不發。阿骨打不識得漢字,隨手遞給旁邊的一名儒生,那人展開匆匆瀏覽一遍,登時臉色一變,看了看阿骨打,欲言又止。

    阿骨打見狀,已知國書中必有蹊蹺,卻仍舊是不以為意,把那短棒一揮,道:「楊樸,你只管讀出來,此間並無外人。」

    那楊樸應了一聲,便大聲將國書中的字樣讀了出來。這封國書特意照顧到女真人的文化程度,並沒有使用生澀的駢文,而是近乎用白話寫成,故而他這般讀出來,帳中的女真人大多能明白其大意,待聽說南朝竟是勸說女真罷兵休戰,與遼國講和時,眾女真人俱都大聲鼓噪起來,看馬擴地眼光也不似方纔的友好。

    阿骨打把手中短棒在地上一拄,登時眾女真人齊齊安靜下來,帳中不聞半點聲息。他偏過頭來,向馬擴道:「也力麻力,你當年隨我起兵擊遼,個中事由你也盡知曉,出河店一戰,先驅渡河十七人中,有你一人,算起來,我女真國之得立,你是有大功之臣。」

    馬擴聞言,忙起身拱手道:「些許微勞,不敢居功。」

    阿骨打擺手道:「我說你有功,那便是有了。你雖不肯領我賞賜,現今你家蘇大官人在我國中行商,生意著實興旺,若無我照拂時,諒他亦不得如此。我只有一言問你,南朝如今勸我與契丹講和,可是受了契丹甚好處,把這等言語來賺我?」

    馬擴一驚,忙笑道:「國主言重,安得出此?那契丹與我大宋乃是兄弟之邦,為因受大國征伐,疆域日蹙。不得已來向我大宋求援。我朝念及與契丹雖有盟約,大國亦與我朝相睦,兩家之間不可偏倚,只得遣臣一介使來,勸說兩家和好,共享太平,豈不是好?」

    阿骨打仰起頭來,無聲地張了張嘴巴。而後回手點了點那儒生楊樸道:「你來,說與也力麻力,我女真可曾與他遼國講和否?」

    楊樸點了點頭,踏上一步道:「南使聽真,自大王起兵擊遼以來,屢屢遣使向遼約和,出河店之戰後,達魯古城之戰後。護步答岡之戰後,無不使者往還,求定盟約。奈何遼國自恃大國,不恤我小邦,每每以言辭相辱。不肯待以均禮,我大王見其意不誠,故而興兵征伐,仍厥是命。即今雖破遼國上京。不居宮室,足見大王誠意。」

    阿骨打聽到這裡,點了點頭,揮手教楊樸且住,轉頭向馬擴道:「也力麻力,你也須曉得,當日我起兵之時,每求遼國封冊。立我女真國,百姓得以安生,我願便足。叵耐他自恃兵馬廣盛,不肯立我,兩下只得交兵。當日我小他大,他不肯許我和,到今日我將他上京城也攻了下來,他始懂得求和。那講和使者阿息保現在我軍中。尚未遣返爾。」

    說到這裡,他倏地半跪起來。雄壯的身子昂然挺立,雖然還沒有站直,卻已是氣勢巍然,直直瞪著馬擴道:「我要求和,契丹不許,那時節爾南朝便不來助我;現今契丹講和,我不許,南朝便來勸我修好罷兵!也力麻力,你且說,如何不是南朝偏幫契丹?」

    馬擴雖然與阿骨打素識,卻也沒見過他對著自己發威,當時只覺得喉嚨發緊,一顆心在那裡跳的快極。好在英雄見慣亦常人,片刻之後便即寧定下來,起身向阿骨打深深一揖道:「國主,我大宋禮義之邦,素來重信,邇來與契丹講好百年,怎可坐視他被國主侵攻,見有亡國之患?然而若說偏幫契丹,則決計無有,只因我家與大國道絕多年,不通消息,當日縱使有意相幫,亦無從說起。只今惟遣使節下書,勸諭和好,想女真立國未久,便有數千里之地,足為大國,大王之所以惠女真國中百姓者也甚矣!何不趁此時機,與宋遼為歡,從此共享太平?我大宋雖在南方,願為中保,令女真與契丹兩家講好,若是他日有人背盟相攻者,我大宋願相與共擊之,決不食言。」

    阿骨打聞言,其意少解,緩緩坐定,半晌方道:「似此說來,南朝果有誠意,則可為我言於契丹,誠能以敵國之禮待我,割上京、遼東之地予我,則可與之講和。」

    馬擴苦笑道:「若單單居中說話,亦不為難,卻要教國主得知,那遼東之地,契丹業已許我大宋,現今我家已命大臣往彼宣撫矣!」

    阿骨打大軍遠征在外,東路消息還不得相通,這是頭一次聽說遼東竟已歸了大宋了。馬擴此言一出,帳中原本鴉雀無聲的眾女真人也是一起鼓噪起來,卻被阿骨打目光一掃,即刻都安靜下來,顯然這消息雖然令女真人大為震動,但阿骨打的權威卻端的了得,無人敢與之相抗。

    他看看馬擴,緩緩點了點頭,道:「聞說爾南朝近年來高相公用事,極是了得之人,果然出手不凡。茲事體大,某雖為國主,亦不可專斷,要當聽老人之言,且請也力麻力營中暫住些時,容我細細參詳。」

    馬擴見狀,曉得阿骨打為人一言九鼎,今日便只得如此了,當即謝過了,依舊還是二太子斡離不引出去歇息,只是這次斡離不臉上全無笑容,再也不提契丹歌伎之事了。

    等到斡離不安頓下馬擴,回到氈廬中時,此間已經是吵得像開鍋一樣,兀朮在那裡大叫大嚷,只說南朝無禮,定是收了契丹國遼東之地為賂,因而來勸我兵莫要再去攻打契丹,否則的話,我自連年與契丹相攻,也不聽他南朝說一句話?

    此時粘罕在外未還,阿骨打身邊都是他地本族親信子弟,基本上女真國中的少壯派全都聚集在此。這一幫人從連年的戰事中斬獲頗豐,對於戰爭有著無限的渴望,眼看著再進一步就可以攻下遼國中京,這座最後的京城,偌大地遼國有可能就此滅亡。此種大好形勢之下,如何能忍受罷兵之議?不免連南朝也一起恨上了,兀朮口中便公然喊出了要先滅契丹,再伐南朝地言語。

    這等言語若是放到女真起兵之前,那是想也不敢想,單單契丹便是一個不曉得有多麼強大的龐然大物了,何況是能夠和契丹戰成平手地大宋?然而事隔數年,連續地勝利已經使得女真上層的信心極度膨脹。他們的邏輯很簡單,既然契丹和大宋是打了平手,我能打敗契丹,那麼也就能打敗大宋了。

    況且他們雖然身在北邊,也曾聽說南朝的繁華富貴,那兀室從南朝出使回來之後,此種話語便即廣為散播,將南朝汴京說得好似天上宮闕一般。苦於女真話詞語貧乏,無從渲染,只是一味說房子好大,地上都鋪著金磚,牆上都鑲著夜明珠之類。當然兀室本人並無這等無聊。他基本上也只是照他所見所感訴說而已,然而他身為女真中的智者,已經被南朝地富貴所震動,這等話語幾經轉述之後。沒多久便傳得不像樣子。

    自來女真人生活窮困,平時漁獵,戰時出征,乃是其基本生活狀態,從戰陣上獲取金帛子女,歷來是符合女真人的道德觀地,現今攻打遼國,已是大佔便宜。聽說遠處還有一個更為富庶地大宋朝時,怎不為之動心?原本此種心思已經暗自流傳,現今南朝一介使來,竟然對女真國指手畫腳,勒令他不可攻伐契丹,是可忍孰不可忍!

    帳中一時群情洶湧,阿骨打卻一言不發,任憑自己的子侄兄弟們在那裡喳喳呼呼。這些女真人當真精力旺盛之極。這一乍呼就是好幾個時辰。一直到晚間開始吃飯了,兀朮和撻懶等人還是在那裡說個不休。

    女真人雖然立國。當初的純樸風俗卻還未改,國主與眾大臣吃飯時還是如往日一般,大眾面前各放一隻木盆,裡面放些稗子飯,將豬血蔥韭等拌過了,便用木勺吃。不過現今日子過的好了,席間也有肉,用一個大木盤盛了,在座中傳來傳去吃,這阿骨打地宴席可算是國中最高等級了,因此吃地乃是全脂的肥肉,用蒜泥搗了,徇為美味。北地苦寒,人尚食油膩,因此肥肉比瘦肉吃香。

    當然現今與南朝通商多年,也學了些好東西,比如吃肉時懂得蘸醬油,吃完了肉可以喝茶解膩,對於幫助消化、增進食慾都有好處,因此女真與大宋互市一開,這茶葉迅速就成為了主力購買的物品。

    眾人大口吃飯,間或叫嚷幾句,不一時已經吃罷了飯,在那裡喝茶。此時外間忽有人報,道是粘罕軍回營來,不大功夫,粘罕與兀室、斡賽等人皆入,見到阿骨打以禮相見畢。

    阿骨打自從馬擴出帳後,一直是緘口不言,直到此時方開口道:「粘罕,你可知南使前來,向我下書之事?」

    粘罕點頭道:「正為此事趕回來,不知南朝下書,所為何事?」

    一旁有楊樸遞上國書,順便在他耳邊提了一句,道那遼東業已屬了南朝了。粘罕眉毛一挑,並不說話,自展開國書看罷,仍交還楊樸,一旁覓地坐了,方道:「狼主,只今南朝得了遼東,那郭藥師本已甚是倚仗南朝之勢,如今自然是一心投奔,只怕東路從此多事矣,不可不防。」

    兀朮向來看粘罕不順眼,冷笑道:「他不來尋我,我且自要尋他晦氣!遼東與我家帳近在咫尺,不可容他落於旁人之手,狼主可即刻下令,征伐遼東,兒願為先鋒!」

    阿骨打一笑,也不理他,他幼弟斜也喝道:「爾小小年紀,說甚大言?那遼東七萬兵,多歷戰事,不是好相與地,諒爾只得兩猛安兵馬,濟得甚事?」

    兀朮大為不滿,卻也尋不著話說,女真雖然實力膨脹極快,但他在阿骨打諸子中也還剛剛成年,能有兩猛安兵力已經是不易了。當下只得氣憤憤地坐下來,肚裡尋思:「待狼主過世後,我為幼子守產,那時便有兵力,自可征伐矣。」

    這廂兀朮被撅回去,粘罕只作不見,卻向阿骨打道:「狼主明鑒,現今遼國天慶帝即位,聞說兵勢復振,頗有北復上京之意,今已遣耶律大石率軍先行北上,銀術可在潢水石橋接了一仗,竟爾不敵,道說這耶律大石用兵與往日不同,甚是敢戰。如今契丹復振,大宋又得遼東,我家東西受敵,勢不能逞強,我意當且許南朝講和之意,藉機擴充兵力,相機而動為上。」

    兀朮剛剛吃了癟,不敢說話,斡離不皺眉道:「似此說來,遮莫要將這新得土地盡數還了與遼國?」

    阿骨打到此方開口:「我且問你等,若無南朝來人下書,爾等莫非便要久踞此上京否?」

    眾人聞言,都是面面相覷。斜也便道:「狼主所言不差,此地究系契丹家帳,現今國人多有不服,我兵久在此間,日久思歸,終究還是要回到國中去了。若是偏師留此,只怕抵擋不得契丹大兵來攻。」

    阿骨打笑道:「這便是了!上京咱們守不住,現今打下來,令遼人膽落,大利我日後進兵,也就是了。若還遷延不去,萬一被契丹斷了歸途,我兵思念國中,其勢反為不利。我意不若且許南朝約好,慢慢與他兩家講和,自可從容返回國中。他宋遼之間雖雲兄弟,然而大宋近年來連取燕雲,新近又得遼東,遼國五京之中,倒被他奪了三京去,我料契丹對於這南朝亦是心恨之,只是無力抵禦罷了。我若回兵時,他兩家倒敢要窩裡爭鬥起來,那時節方好就中取事。」

    眾人見說得有理,盡皆心悅誠服,一起答允了,只兀朮忽地冒出一句:「然則此間金帛子女,莫非都要留於契丹不成?」

    阿骨打笑道:「焉有是理,若是我要你留下,你便捨得新得地那兩個契丹公主麼?」眾女真人齊齊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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