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二十五章 文 / 斬空
第二十五章
等到天祚帝發覺情勢不妙,出帳來想要安撫人心時,已是群情洶湧,不可遏制了。原本他是聽了蕭奉先的線報,說道耶律余睹與南朝關係密切,現今朝廷與南朝修好,他必定會趁機回朝來搗鬼,所謂防人之心不可無,須得小心戒備。天祚素來親信蕭奉先,他的皇后與元妃,以及蕭奉先、嗣先,還有那位在東京遼陽府被花榮一箭射死的蕭保先,都是一母同胞,這一家的勢力可想而知。
當時諸軍喧嘩,幾至於變,天祚帝雖然是九五之尊,卻也壓不住場面了,當下只得先宣佈余睹無罪,復御營都統職務,兼攝北院樞密事;余睹既然無罪,當初首告他的蕭奉先自然就成了誣陷好人的奸臣,當即被五花大綁,拴在馬樁上待罪,其親信黨羽數十人同日被免官。當日晚些時候,天祚又出詔書,策立次子晉王敖魯斡為太子,不日拔營起寨,回上京廣平澱去,預備抵禦女真侵攻。
此詔一下,眾契丹人的反應相當好笑,先是群情歡騰,山呼萬歲不已,而後便有許多契丹貴人開始三五成群聚在一處,嘰嘰咕咕地議論紛紛。議論什麼?便是要不要回到上京去和女真交戰了。
當時被耶律余睹煽動人心時,他的死黨都在那裡搖旗吶喊,加上軍心本已壓抑,因而一呼百應,人人都在那裡喊著打回上京去。可是這股風一旦過去,大家頭腦冷靜了下來,許多人就想起這句話後面的含義來,那可是要和女真兵死戰的!
這裡是天祚的御營,士卒部將多半都曾經經歷過前年那次御駕親征女真的大戰,護步答岡上血流成河,骨肉齊飛的慘狀。至今都留在各人的腦海之中。雖說那一戰原本是契丹地優勢,皆因耶律章奴臨陣作反,天祚帝敵前退兵才使得戰局急轉直下,然而一年多過去,局勢此消彼長,女真雄兵三萬,而且是蓄銳已久,而御營的兵馬不過兩萬。又是疲憊之師,當日尚且敗北了,今日又有何勝算?
竊竊私語半天的結果,就是當晚午夜時分,御營中軍再次亮起無數火把,耶律余睹率領大軍將御帳團團圍住,齊聲呼喊天祚出帳。
這一次,天祚出帳的速度比白天要快了許多。而且是甲冑齊全,看來是根本就沒有睡下。他強作鎮定,命身邊宿衛太保、剛剛從南朝歸來的耶律孛迭點起燈火,提起嗓門向群臣道:「列位臣工,深夜到此。不知有何緊急軍情?」
有什麼緊急軍情?無非是行那廢立之事罷了!不過這種事作歸作,名聲可不好聽,因此真正的主謀是不會出馬的。耶律余睹看了一眼蕭特末,後者又看看另一個大臣。這麼一個一個看下去,一直到隊伍的末尾,乃是一位倒霉蛋,名喚特母哥,此人一介武夫,官居御營硬寨太保,算得上是御營中地頭一號猛將。
所謂猛將,其實也就是高級炮灰的意思。這時候就得發揮炮灰的作用了,當下特母哥看看自己下首再沒有旁人了,只得硬著頭皮上前,伏地跪倒,道:「陛下,今當返上京,與女真決一死戰,臣等伏念昔日護步答岡一戰。我兵實勝於女真。所以戰不利者,全是因軍心不穩。章奴作亂。今若要取勝,得先定軍心,故而臣等斗膽,伏請陛下遜位,將大寶傳於太子,則臣等戮力同心,誓要扶保陛下父子殺敗女真。」
畢竟是武將出身,說話也不懂得轉彎,直統統地就勸天祚遜位了,其實連遜位這個詞都是別人教他說的。特母哥說完,伏在地上就不起來,場中一片寂靜,只聽見火把在風中烈烈聲響。
天祚氣得身子微微顫抖,他畢竟作了十來年的皇帝,到這當口還能寧定心神,眼光逐一在耶律余睹、蕭特末、耶律大石等一眾大臣臉上掃過去,目光所到之處,大多數人都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簾,不敢與他目光相對。獨有耶律大石,攥著兩個拳頭,毫不畏懼地直瞪著天祚。
兩人的目光一對上,天祚的怒火登時就好像找到了一個宣洩口一樣,直向著耶律大石噴過去:「大石林牙,朕來問你,你也是這等想麼?」一面說,一面手指顫顫地虛點著耶律大石的臉。
耶律大石面無懼色,反而踏上一步,昂然道:「陛下,臣心中便是這等想,今日大遼危殆至此,全是因為陛下信用奸臣蕭奉先一黨,專事田獵不恤朝政,致使軍心渙散,民心思變,那女真有機可乘,南朝亦將燕雲索回,祖宗故地十去其三,百姓戶口削去大半。如今若要中興,惟有請陛下順天應人,遜位讓權。」
天祚氣得渾身發抖,沒毛病也要氣出腦血栓來了。他手指著耶律大石,口中半天說不出話來,只是連聲說:「你好,你好!」
耶律余睹見狀,曉得此事不宜多言,免得夜長夢多,忙向蕭特末遞了一個眼色,自己踏前一步跪倒,喊道:「請陛下順天應人,遜位讓權!」蕭特末隨即也跪倒在地,依樣葫蘆大聲喊了一遍,而後呼啦拉地跪倒了一大片,個個都在那裡叫「請陛下順天應人,遜位讓權」。只是顯然事先沒有操練好,大家喊起來不是那麼齊整,聽上去甕聲甕氣地,隔的遠的人根本就沒聽清前面人叫什麼,只得在那裡跟著瞎起哄。
一萬多人圍著一人下跪,看上去這中間的人威凌萬軍,乃是無比威嚴,可誰能想到,被這許多人拋棄的獨夫一人,心中又是什麼滋味?千夫所指,無疾而終!
天祚見此情形,方知大勢已去,驀地長歎一聲,垂下頭來,轉身回御帳去了。耶律余睹不敢起身,向站在天祚身邊地耶律孛迭使個眼色,耶律孛迭會意。忙跟著天祚進了帳去。過了片刻,他轉身出來,臉上儘是悲慼之色,一手持著一卷黃麻紙,一手托著一個黃布包袱,大聲道:「北院樞密耶律余睹、駙馬蕭特末、北面林牙耶律大石領旨!」
耶律余睹見狀大喜,曉得自己總算是幹成了這件大事,喜得兩隻手都微微顫抖。膝下一軟,險些沒站起來,多虧耶律大石從旁拉了他一把,這才得以站起。三人走到耶律孛迭面前,好歹都是有些城府之人,沒有幹出伸手搶聖旨的事來,齊齊躬身領旨。
耶律孛迭將聖旨展開讀了,乃是天祚的遜位詔書。倉促間身旁無有詞臣,這詔書乃是天祚御筆所制,簡略無比,只說將皇位讓於太子晉王,三大臣輔政。末了勉勵兩句了事。
耶律余睹等三人領了旨,便向御營中請出晉王來,將傳國璽交到他手中,而後齊呼萬歲。拜倒磕頭。這晉王雖是契丹人,然而亦自幼讀書,知道這時候須得謙讓,因而卻不敢受,掩面走回自家營帳中去,而後群臣反覆勸進,擾攘了一夜,晉王方才勉強從耶律余睹手中接過了玉璽和詔書。點頭同意登基為帝。
新帝登基,按理是有許多禮儀,雖說目下是非常時刻,不過還是有些必不可少,比如告天地,祭祖先之類,御營中自有大臣為之,不必贅述。
直到第四日頭裡。燕青才接到了新任遼主宣諭。請南使參與新帝登基大禮。當下從行囊中備了禮物若干,同秦檜換了朝服。跟著引導的使者來到郊外,眼看著天祚帝與晉王攜手登上高台,親手將玉璽傳給晉王,而後下台而去。
晉王接過玉璽,而後便是黃袍加身,再發表一番演說,勉勵將士群臣共赴時艱。演說完畢後,自是群臣拜見新帝,山呼萬歲不已。燕青從旁冷眼觀瞧,發覺將士們臉上倒是頗有些喜色,足見軍心對於天祚帝地表現委實是失望之極,晉王登基頗孚眾望。
輪到他登台時,燕青亦是行禮如儀,大講兩國兄弟之交,祝願遼國早日收復失地,平滅內亂——嚴格來說,女真雖然不系遼籍,但終究是遼國的屬國,確實是屬於內亂。
晉王乃是憑借耶律余睹上台,其政治路線自然也是傾向於大宋,況且他自幼讀中原書,思想情感上也較為親近大宋。今日見大宋使臣便是這般人中龍鳳,心頭更是喜歡,言下著實優待。
當日畢禮,晉王正式稱帝,群臣同上尊號為天慶皇帝,奉天祚為太上皇。此乃遼國舊制,亦是塞外胡族千年以來地習俗,譬如匈奴單于要加個大字,五胡亂華時皇帝不叫皇帝要叫天王。遼國太祖阿保機自號天皇帝,其妻號地皇后,大約算得上是塞外諸族中稱號最大的一對,這兩個加起來,成吉思汗的稱號可要差了幾條街那麼遠,不過是大海麼,你大的過天地麼?
新帝登基第一件事,便是殺人,將蕭奉先父子家族盡數斬首示眾,家財沒入官中。蕭奉先姊妹、太上皇的皇后以及元妃,因為是宮妃的緣故,得免一死,依舊還服侍太上皇,前皇后尚且被冊為皇太后。不過天慶帝生母文妃亦被冊為皇太后,顯然這個皇太后才是話事之人,其姻親蕭特末、耶律余睹等人,自然是權勢喧天,一時無兩。
非常時期,俗禮不拘,天慶帝即位後,隨即下詔御營拔營起寨,回返上京。這原本是應有之義,當初耶律余睹便是以此為號召,趕了太上皇下台。
然而現今輪到他自己來執掌國柄,態度卻又不同,畢竟遼兵屢敗之餘,對女真皆有畏懼之心,此戰難操必勝,若是新登基地天慶帝親征,一戰再敗,這局勢可就沒法收拾了。
有鑒於此,耶律余睹與群臣商議之後,便啟請御營擺駕中京大定府,美其名曰控扼全局,撥精兵五千給耶律大石,請他先行前往上京應援,待探明敵情之後,再定御營行止。天慶帝初登大寶,國事全憑這三位大臣作主,亦無話說,耶律大石慨然受命,點起五千兵馬,便即登程。
這廂御營拔營而起,向大定府緩緩行去,那奚王霞末業已得知禪讓消息。亦要作佐命之臣,便即率眾在中道相迎,天慶帝好生撫慰,即在道旁加封蕭霞末為都知奚王府六部大王,號為六部奚王。隨後長驅入中京宮禁中,遣北面樞密使耶律余睹、副元帥耶律馬哥等人計點兵馬士卒,且募民間馬匹入軍,旬日之間。得精兵數萬,戰馬亦有兩萬餘,一時間聲勢大振,頗有北上與女真決戰之意。
這日,天慶帝御中京正殿,邀請大宋使副燕青、秦檜二人上朝,待之以禮,具道兩國百年交好。今遼國有旦夕之危,須請大宋念在兄弟之交,不吝相助。天慶帝雅善經書,言辭文雅深沉,令人聞之動容。殿中內侍等人頗有為之泣下者。
燕青自是一一對答如流,說道來時朝廷已然遣使往遼東去宣諭女真罷兵講和,如若女真恃勇不服,當以兵助大遼討之。只是使者往來。遷延時日,故而要請遼國權且忍耐,不可行險僥倖。他連日來見遼國大興兵備,有北上與女真決戰之勢,倘若此戰再敗,這遼國當真就是不可收拾了,那時節縱然大宋再怎麼想要保全遼國,也沒法子了。對於高強來說,這就意味著其一貫奉行的政治路線地失敗,足以迫使他下台走人。
在燕青看來,這自然是金玉良言,持國之人手中握著無數人的身家性命,自然不容稍有閃失。無奈天慶帝年少氣盛,原本對於大宋朝乘人之危奪取燕雲之舉便心存怨憤,現今又聽說宋使勸他莫要去和女真決戰。自是怫然不悅;況且他是因為天祚帝一味避戰。失去軍心才登基,這「打回上京去」就好比是他的政治綱領。現今剛剛坐穩了帝位,便仍舊要施行避戰政策,豈不是出爾反爾?年輕皇帝心中,對於政治的厚黑性殊欠火候,不免怏怏不樂起來。
燕青何等樣人,這年輕皇帝眉宇間稍一變色,他即刻便領會到了,當即笑道:「陛下胸懷壯志,有意廓清宇內,重整河山,自然是英明神武。只是我大宋古語云,兵者國家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焉。今貴國自有良將,士卒亦有哀兵之心,誠為用武之時,然而貴國先時皆以偏信奸人而致敗,如今陛下登基,先斬奸臣,誠令人心大快,然而若因此而師心自用,不聽賢臣之言,則當日貴國太上皇初登大寶之時,亦曾剷除乙辛、張孝傑奸黨,何其十餘年間,國勢大壞如此?忠言逆耳,惟在陛下帝心。」
身為南朝使節,燕青自可這般放言,縱然天慶帝聽了大為惱火,也不能把他如何,大不了是提出外交抗議而已。當年蔡京黨羽林攄出使時,在天祚帝面前大放厥詞,臨了也不過是貶了兩級官而已,是為前例,況且今日兩國國勢強弱懸殊,他更是有恃無恐。
這天慶帝到底是剛剛登基的新皇帝,心態上還算平和,聽得南使說起前事,想想自己老爹果然如此,當年登基時一舉剷除專權數十年地乙辛、張孝傑奸黨,舉國大悅,都以為是聖君在世,結果十餘年後,自己竟然又是作了和他老子一樣地事,一上台就把之前當權地大臣給殺了一批,若是不能發憤圖強,焉知這以後不是和他老子走同樣地老路?
年輕人面子薄,心裡雖然是聽地進,臉上卻轉不過彎來,沉默片刻之後,還是耶律余睹看場面有些尷尬,出來打了圓場,請天慶帝降詔,准許兩朝盟約,這才是正事。
當下有詞臣呈上寫就的盟約書樣,天慶帝看罷,只見一條條都是割地割地再割地,掩卷不忍卒讀,只是押著卷尾寫了名號,便命人將去用御寶。中使將盟約交於符寶郎用御寶訖,便即交付燕青手中。
這一份盟約到手,秦檜站在燕青身後是滿面喜色,情知這份盟約對於大宋朝有利,自己雖然不是正使,今番功勞也是不小,不枉了拋下剛剛到手的吏部肥缺,辛苦這一遭。
燕青卻淡然處之,依禮謝過了遼國君臣,便請示自己還朝時日。不料天慶帝的回答,卻叫燕青也有些意外:「南使遠道而來,於前日復立奇功,朕甚盼與南使多聚幾日,可否在此間盤桓些時?如今我朝多有仰賴南朝之時,南北之間消息傳遞不易,朕素知南朝有用鴿之法,此間若有緩急,亦須請南使飛鴿將消息傳往南朝國中,若能隨朕左右,庶幾得宜。」
燕青心中一轉,此地可不宜久留,眼看這北邊大戰將起,萬一大宋地詔書到了女真國,惹起遼東戰事的話,高強那裡壓力又要大增,這時候朝堂上忌他的人又多,萬一支吾不來,可要壞了大事。
遂笑道:「國主美意,本當奉承,奈何身負國家重任,我朝官家旦夕只望臣回報盟約事項,臣不敢枉顧君父之憂勤。若雲兩國消息傳遞,臣可請副使暫留國中,國主倘有欲知會我朝之事,可即向彼言之。」
秦檜一聽此言,當時臉色大變:要我常駐北地?殆矣!殆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