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六章 文 / 斬空
第六章
在一塊大山石上坐了許久,高強的心情才漸漸平復少許。回憶剛才的情形,腦子裡竟是模糊不清,依稀是小環和金芝聽得哭聲進來,勸開了兩人,蔡穎已是哭得不能自已,而高強腦中亦是渾渾噩噩,作不得主張,也不要人攙扶,只是自己踉踉蹌蹌地從後山下來,走到力盡時,便在道旁的這塊石頭上坐了。
他用力揉著太陽穴,試圖將自己腦中亂成一團的思緒理清,山寺清音,靈風出峽,原本該是叫人神清氣爽的,為何卻仍舊是不明所以?一陣山風吹來,風中帶著隱隱的鐘聲,高強驀地驚覺,抬頭看了看天候,發覺竟已日頭西垂,然則適才所聽到的鐘聲,得無便是前山寶珠寺的晚鐘?
回頭時,但見曹正和牛皋守在身後,望著自己的表情俱是一般的忠勤懇切,高強心中稍慰,畢竟自己身邊還是有這樣可信的人的。「牛皋,此間到了何處?」
「衙內,此處已是前山,距寶珠寺也只一刻腳程。方今天色已晚,衙內不如且去寺中歇宿休沐,來日再作理會。」見高強好似恢復了平靜,牛皋面上甚喜,忙上前相勸。
高強望望天漸漸黑下去了,確實到了要歇腳的時候,況且他心中尚未有決斷,雅不欲在此時再去面對自己的妻子,當下便點了點頭,幾人覓路往寶珠寺來,只遣一牙兵回報給後山的眾妻妾得知。
到得寺前,見師師與右京兩個在門口望著,見到高強到來,面上皆是詫異,顯然此時的高強,迥非她們平日所識得的那種狀況,亦趕忙迎上前來。也不敢問適才二人相談的始末,只是小意趨奉著,引他到寺中歇息。
是這般溫柔熨貼,高強的煩亂心緒又定了三分,看看師師和右京的臉上,整日驅馳地疲憊難掩,偏生又是擔心他,只強作笑容在旁侍侯著。心中不由一陣溫暖,忙叫她兩個且去歇息,不須侍侯,想自己一個大男人,金戈鐵馬也經過了許多,哪裡還照顧不好自己?
師師與右京俱都不依,眼見得高強失魂落魄,叫人如何放心的下?正在爭持間。忽聽得山下一陣馬蹄聲驟,高強眉頭一皺,轉身望去。
只見暮色之中,數騎如飛一般捲上山來,人是良御馬是名駒。登山涉水如履平地一般,看看到了近前,只見當先一人錦帽輕裘,衣袂翻飛。望臉上看是粉面朱唇,劍眉朗目,端的是一表人才。高強看見時,不禁全身一震,脫口叫道:「小乙,你怎會到此?」
那數騎如飛趕到了近前,為首一人亦不待馬兒立定,飛身跳下馬來。搶前向高強施禮,口稱「衙內許久不見,小乙這廂拜見!」卻不正是燕青?
與燕青當真是許久未見,算來上次相會,還是政和三年大家合力整倒蔡京的那次,此後高強專注北事,東南諸路的財計和海上船隊等事務悉數委諸燕青,二人只是書信往來。再未碰面。此時意外在此相遇。高強且是驚喜,只是寒暄幾句之後。隨即便想起此間乃是蔡穎隱居之所,燕青自行前來,遮莫是與他當日所獻計策有關?
燕青這等伶俐,只須見得高強面色微微變化,哪裡還不曉得他心中疑竇?當即去拜見了師師與右京,行的依舊是家人禮,方轉回頭笑道:「衙內,小乙不待召喚,自行到此,自是有所為而來,且入寺中一敘,待小乙慢慢分說。」
高強已知他所云,必定是與其獻計有關,此事堪稱大宋官場的極密事件,自然不容外人得知,好在此間乃是他高家家廟,慢說二人隨從的人員俱是心腹,便合寺僧眾亦是他自己地牙兵出身,斷不致走漏了消息。當下點頭,攜著燕青的手並肩而入。
有寺僧開出齋飯來,眾人用過了,高強便攆著師師和右京去歇息,自己佔了空無一人的方丈室,曹正把門,牛皋侍立,喚燕青一旁坐定了,方道:「小乙,你敢是知我往此間來,是以兼程趕來?」
燕青微微笑道:「衙內,小乙雖料得衙內多半會上二龍山來,卻無從得知確切時日,想來衙內自汴京快馬加鞭至此。好教衙內得知,此番小乙之所以離杭北上,乃是因受了蔡魯公恩狀,蔭補小乙入仕,是以要進京謁闕下謝恩。」
驟聞此言,高強心中大震,燕青竟然受了蔡京的蔭封!宋代蔭補制度,是越往上越寬縱,如武將大使臣、文臣升朝官以下,每逢大禮只能蔭一子入仕,而再向上則是蔭補人數益多,範圍也漸廣,入仕的官階也是水漲船高。燕青若是在這個時候受蔭,想來是憑著年初朝廷立太子的推恩蔭賞,而不是剛剛收復燕雲的推賞,憑著蔡京曾任宰相的身份,算他一個門生蔭補也還使得。
然而這就引出了更多地問題。結合燕青之前的獻計來看,他既是受蔡京的門蔭為官,進京謝官時又是特意繞到這京東東路的青州二龍山來,若不是為了見自己,則定是為了見蔡穎。如此看來,豈非他當日所言的計策,業已在自己並未首肯時就予以施行了?
一念及此,高強大是怫然,皺眉道:「小乙,茲事體大,你豈可自作主張?」
燕青見高強作色,卻是穩如泰山,垂首道:「衙內,皆因茲事體大,等不得衙內回兵,小乙方才自作主張。且容小乙道明此事始末,衙內再行責罰不遲。」
高強喝一聲,叫燕青將頭抬起來,直視著他地眼睛。他今日心中煩躁已極,乍聽燕青不遵節制,自作主張,本是有意大加申斥,然而待燕青依言抬起頭來時,二人目光相對,高強卻又說不出叱責的話語來。何故?只因面前的燕青,年紀亦是將近三十。面容卻仍舊如十年前那般清秀俊朗,那雙眸子更是澄明似晨星,不帶半分雜念俗意。
似這樣一個人,他會作出對不起自己的事麼?只看他在水滸中對待盧俊義那般誠心,在京城面對李師師地絕色誘惑,徽宗趙佶的富貴逼人,燕小乙俱是心如鐵石,矢志不移。為人亦是了身達命,視功名富貴如浮雲,這世間有什麼能動搖他心中的忠義二字?當日自己之所以使盡手段,定要得他為臂助,不也正是看中了燕青地忠義無雙麼!
便這麼四目相對,高強的心境莫名地從之前的煩躁易怒中平靜下來,自己都能覺察到臉上的肌肉和神經漸轉柔和,不再那麼緊繃著了。他點了點頭。道:「小乙,你我相交十年,我視你如同兄弟,更不須多言,你有話直說便是。」
即便以燕青的曾經滄海。多閱世情,乍見高強如此推心置腹,也不禁感激,所謂士為知己者死。此生何憾?方道:「衙內,你可知,早在兩年之前,便有人斷言衙內權勢太盛,必有摧折之患?此人不是別個,正是蔡魯公。」
高強不動聲色,聽燕青續道:「小乙奉命在杭州,一面奉養蔡氏一門。一面亦從旁窺伺蔡京。蔡京亦對小乙青眼有加,常謂蔡氏門中倘有一人若小乙者,蔡氏必當再得五十年之大運,故而對小乙言時,每每推心置腹,不加隱瞞。衙內,蔡京談及你時,皆是出其讚歎之語。常說他自負一生沉浮宦海。所歷者既多,而從來舞智御人。皆如其意,乃衙內起於弱冠之身,數載間竟得大用,連他亦要著了衙內地手腳。」
聽到此處,高強大是意外,忍不住道:「如此說來,蔡京並未對我懷恨?」
燕青搖頭道:「衙內,以小乙看來,蔡京生性睚眥必報,然亦是恩怨分明之人。衙內雖然拒他入相,激得他老年吐血,此生再無入相之望,然而之前輔佐不遺餘力,之後奉養亦是無微不至,以蔡京的老辣,既然已經無意再入仕宦,又怎會對衙內懷恨?想來對於堪為自家敵手之人,老來之後便作懷想,反無甚爭競之心了。」
原來如此……高強禁不住的一陣自豪,蔡京能夠從元豐開始地劇烈政爭中活下來,並且一步一步走到權力的巔峰,其政治實力無疑是大宋朝諸多名臣中的頂尖輩,自己能在他最得意的戰場中取勝,並且贏的他心服口服,難道不值得驕傲麼?再想想如今朝中並無一個像樣地對手,只是一些小人在暗中謠言中傷,大有英雄寂寞之慨,一時間竟有些想念蔡京了。
只見燕青又道:「蔡京居常,多有問及衙內行止,得知衙內諸般措置,直指收復燕雲,多有嘉賞,只是幾番說及,衙內銳意進取,鋒芒太盛,且拔興太驟,難孚眾心,恐怕一旦平燕之後,必為眾目所向,恐致後患。西漢周亞夫之事,衙內豈不思之?」
周亞夫平定七國之亂,為漢景帝朝第一名將,然而景帝竟以「此怏怏者,不可為少主臣」,而藉故下周亞夫於獄,將他活活餓死。倘若周亞夫不死,武帝即位後進擊匈奴,何愁無將?乃要隱忍許久,待衛青、霍去病等新一代將領成長起來之後才能戰勝,令人思之扼腕。
「小乙,你所言我亦思之,只是我一意以童貫為主帥,且欲將平燕之功讓於他手,俾可令他得享大名而致仕,我則可安居樞府,從容經營北地。豈料戰事瞬息萬變,遼兵耶律大石等將希求僥倖,燕地精銳一戰盡喪,而燕京城中左企弓等人獻款,又時不我待,燕京城一鼓而下,我之功猶在童貫之上,乃始料之不及。」此刻對著燕青,高強得以從容回顧自己燕京一戰地得失,方喟然道:「此次回京之後,童貫封王,我只進使相,且兩河宣撫司驟罷,邊事悉委燕雲兩安撫使司,顯見官家亦有摧折我鋒芒之意,此亦保全功臣之道。雖然張叔夜、何灌皆為知兵能臣,然而終究望輕,難以驟擔重任,朝堂若無我從中主持,大事難料,故而如今雖然為眾矢之的,我卻依然要知難而進!」
他向前傾了傾身子。一手撐著桌子道:「小乙,你所獻計策,我亦熟思之,若說將你提拔起來,以分我之勢,亦可使得,若說這世間尚有人無意名利,只思忠義。非你與貫忠二人莫屬,我不信你還信得過誰?只是若為了此事,定要我休妻,實是苦了穎兒……」想想適才蔡穎那般淒愴欲絕地苦況,高強心中如絞,幾不能卒言。
燕青望著高強,眼中卻又多了一絲溫暖:「衙內,你可知道。令小乙思及此計的,卻正是大娘?若非她去歲來信,說及高門隱憂將現,教我以出身求仕,連環之計。小乙雖然晝夜深思,卻也未必能得此。」
「穎兒教你?此話怎講?」這話又是大出高強意外,他趕緊連聲追問。
「正是,大娘去歲忽然致信小乙。論及時勢,以為我高家如日方中,卻難保善後,當思所以退保之計。大娘持論者三,一者,大宋立國百餘年,朝中皆重文學,而衙內雖亦是科舉出身。甚有詞名,然終究不與士林,特立獨行,只恐人心不服。」這話說白了,就是說高強出身不好,士大夫終究是不大看得起他的,況且高強拔興太驟,也沒時間來在士大夫階層中培植自己的班底。尤其是中下層的地方官員。更是與他無恩義,這般根基不穩。怎能在朝久居高位。
「二者,本朝文武分立,以文抑武,而衙內出身武門,雖入文階,如今亦多掌兵事,實乃本朝大忌之一,必遭人參劾;官家素不知兵,一旦格於祖訓,或為人臣所惑,則衙內遭貶定矣。三者,衙內多操財計,為本朝理財聖手,官家素所倚重,須臾不得稍離,然亦懼衙內權重,有尾大不掉之勢。好在衙內所掌皆為應奉名下,為御前供奉之需,人臣不得言其事,官家亦仰賴衙內助其遊樂之用,故而難以急去,衙內故而得安。」
高強自家知道自家事,這幾點確實是切中他地心事,想來蔡穎以數載相隨,又是深知官場政爭奧秘的大家閨秀,獨自在山中靜思,方能得此。「然則大娘與你信中所言,便是此計了?」
燕青點頭道:「大娘聞得左相何相公病勢漸重時,便料得朝中必有一場動盪,蓋今日朝堂之格局出自衙內一手所創,大家數年相安無事,一旦何相公病逝,左相缺位,群臣必定是一場龍爭虎鬥。衙內為朝中重臣,人縱不服你,也要懼你,平時不顯山露水,一旦相位虛懸,重利當前,勢必要將有份染指者盡數驅除方可,到了那時,難道沒有亡命之人出來彈劾衙內?以衙內目下眾矢之的的形勢,一旦大臣群起相攻,那時回天亦要乏力矣!」
「而燕青倘若出仕,再得蔡魯公暗助,梁相公等人提攜,不是燕青誇口,只憑官家昔日在豐樂樓與某相得,兩制侍從如探囊取物。誠能如此,則可在朝中與衙內互為表裡,將諸多明槍暗箭消於無形,更可令官家對衙內信之不疑。」燕青就這麼說著,面上連一絲自得之意也無,直若理所當然一般。
高強心中卻是暗讚,憑著他對於趙佶地瞭解,這位皇帝是典型的有小聰明而無大智慧,性好征歌逐色,聲色犬馬,而且最信的就是身邊人,高強近年來多在外面,陪王伴駕的時候少了,與趙佶相處時便覺得有些生分。而燕青當年在京城豐樂樓時,便哄得這趙官家無不如意,以燕青這身風月場裡滾出來地本事,堪稱大宋朝天字第一號幫閒人才,若有燕青在趙佶身邊,何愁他不服帖?而燕青若是經由蔡京出仕,在官場上又擺出不大依附高強的姿態來,勢必可以從旁影響趙佶對於高強的觀感。
可是這麼說來,果真是蔡穎主動犧牲了自己,保他高強的安泰麼?想到適才蔡穎那淒絕地神情,自己竟還是心存疑竇,高強實是不忍再往下想了,這樣一個問題,真的是教他越想越痛,莫非真如蔡穎所說,二人緣分已盡,分開就是最好的結果?可是在他的心中,卻總是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燕青鑒貌辨色,見高強神情恍惚,已知他地心意,亦歎道:「莫說衙內切身相關,便是小乙,初得大娘之書時,亦是歎息良久。衙內,大娘昔日心繫蔡家,以故與衙內相左,自是她婦德有虧,衙內逐她到此隱居,亦是理所應當。然而今日剖心瀝膽,不惜己身以報衙內,又是感人殊甚,小乙以為,如今之大娘,方可當得起衙內的命婦了。」
高強驟出不意,整個身子都立了起來:「你,你說什麼?」
燕青見狀,目中更是顯得溫暖:「大娘在信中說道,她失德過甚,不堪為高家命婦,若以此身報答了衙內,亦可稍償當年之過,而於衙內而言,亦可免去數年來正室無人之尷尬境地。小乙卻以為不然,衙內乃是性情中人,當年高蔡兩家刀兵相見,你尚且不忍休了大娘,難道如今大娘幡然醒悟,適可為衙內之良配,衙內卻要心安理得地將她一生葬送,自家去逍遙富貴麼?斷無此等無情無義!」
高強腦中如被雷擊,滿天雲霧一時盡散,站起身來大聲道:「你說的對,你說的對!」他這刻方明白了自己心中地遲疑和迷惑,究竟來自何處。是啊,若說蔡穎是要贖罪,隱居三年,乃至出家為尼,也已經足以為她當年心向外家之舉贖罪了,況且這也委實不能說是什麼大過,她到底沒有作出什麼倒反高家地舉動來,一心一意還是想要高蔡兩家共同興盛而已,這也正是她出嫁以來一直致力之事。
何其如今,她已經醒悟昨日之非,願意全心全意地為了自己著想,能夠盡到一個真正的妻子所應盡地義務,自己卻要將她逐出門去,坐視這樣一個對自己情深意重的女子淒涼一生?無情無義,莫此為甚!
高強正是興奮,燕青卻又是一句話,恰似兜頭潑了一瓢冷水:「衙內,為今尚有一件事為難,便是那李易安,衙內將如何處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