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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卷 三朝北盟 第四章 文 / 斬空

    第四章

    見師師站在一旁,眼巴巴地望著自己,卻不敢上來看一眼這封蔡穎的手書,高強微微一喟,隨手將這封信遞到師師手中,自己卻背轉身去,走到窗前。

    耳聽得師師輕聲驚呼,高強頭也不回,已經聽到師師來到身後,急急道:「衙內,這,這是從何說起?大娘竟要衙內迎娶李易安為正室,直是,直是……」

    「匪夷所思,是吧?」高強喟然,轉頭見師師猶是衣衫不整,便著她先行穿上了衣服。師師先取了高強的衣物來,服侍她穿上了,而後方自己整理衣裙,一面道:「正是!李易安雖是女中翹楚,人所不及,卻也未必就強過大娘去,況且再醮之身,若要正位我高家,莫說旁人,便我亦是不服。只除是……」她偷眼望了望高強,下面的話卻吞了回去。

    這等話即便不說,和說出來也差不多了,高強苦笑搖頭道:「你敢是道我與李易安有甚情弊,大娘故而出此下策麼?這卻是冤枉我了,我與李易安雖是惺惺相惜,並無男女之情事,大娘雖然出外別居,終究還是我高門正室,我卻不來輕侮於她。」

    見師師猶有不信,高強不敢在這問題上多糾纏,忙道:「你有所不知,大娘雖早有出門之意,卻是百般不捨,遲遲未決。只是此信來得過於湊巧,前日有一人獻策於我,也叫我先行休妻,這兩者只是前後腳到我手中,由不得我不思忖。」

    那人是誰?不是別個,正是身在杭州,獨領應奉局諸事的浪子燕青!

    原來當日燕青給高強投書獻計,說道若要解今日之危,高強手中的兵權與財權。二者必須捨卻其一。既然時勢所迫,這兵權不能捨棄,那麼便惟有捨棄財權,是故燕青自薦,要挺身出仕,與高強建異同之格局。須知燕青執掌應奉局的時間猶在高強之上,東南五路財計幾乎盡入他手,若說是大宋資財三分天下有其一。正是半點也不誇張。他如果脫離了高強系統,憑他的才華心性,極合當今官家趙佶的脾胃,再有這樣的財權在手,平步青雲是指日可待,到了那個時候,高強猶如失卻一臂,其對於軍隊地影響力便也不若現今之大了。

    只因高強自掌樞密院以來。一直致力於參議司的建設,將部隊的後勤整訓乃至大小軍務等等盡皆統歸參議司轄下,隨著參議司的官員深入到營一級建立機構,其在軍隊中的影響力與日俱增,雖然不能和現代政委制度相比。但無疑是加強了朝廷對於軍隊基層的監控和影響力。而這個機構之所以強勢,最大的原因還是來自於他掌握了軍隊上下所有人的薪俸糧草,以及隨軍眷屬生計等等各項,而高強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與他手中掌握地龐大經濟資源密不可分。

    若是燕青另起爐灶,憑借其手中的東南財計和高強分庭抗禮,勢必能夠將現今高強在朝中近乎一手遮天的局勢打破,而成為趙佶倚重的一枚棋子。事實上,觀乎之前蔡京當朝之時,趙挺之、張康國都是出於蔡京門下,卻先後被趙佶提拔起來,以分蔡京之權勢。亦可從中窺知,玩弄此種權術手段本是趙佶的拿手好戲,一貫伎倆。故而燕青所獻此計,委實是正中趙佶的命門,不愁他不入彀。

    然而燕青起於微賤,要讓人相信他和高強不再穿一條褲子,非得下大功夫不可。因此燕青獻計之中最緊要的一條,便是要高強休妻!

    乍看起來。這休妻和燕青上位。二者正是風馬牛不相及,然而正因為這兩件事在外人看來毫無關聯。方顯出燕青的高明來。原來燕青是想要經由蔡京地舉薦入仕,若是在這個時候,高強休掉了蔡穎,兩樁事湊到一起,凡是有心人都會將這兩者聯繫起來,嗅出其中的別樣氣味來,甚或可以從蔡穎出門的始末,聯想到三年前那次大相國寺的行刺風波上去。

    政治這回事,對外是什麼事都要說的冠冕堂皇,但大家肚子裡若要認定什麼,卻完全不需要任何證據,亦不必宣之於口。燕青只需要在高強休妻地同時,由蔡京舉薦入仕,其餘的轉折細微,自有有心人的想像予以補足,無需再費任何口舌功夫。於是乎,以梁士傑為首的蔡黨集團,自此亦會逐漸與高強漸行漸遠,而其內宅生變,恰又可令人想起高強從前那花花太歲地聲名來。

    這一計環環相扣,亦不費什麼功夫,看似是異想天開,兵行險著,細細想來卻又是絲絲入扣,似險實安。倘若此計果真能造成高強權勢被削弱的假象,令其現今幾乎是被置於爐火上的局面得以改觀,自然是上上大吉,高強等於沒有付出任何代價,卻重新鞏固了其在朝中的地位,更在朝堂上增加了燕青這麼一位強力的盟友。

    之所以高強一直猶豫,卻是因為此計過於傷及蔡穎,甚至連李清照也成了被利用的對象,若是方之三十六計,可名為連環計,乃是敗戰之計,的確不算什麼王道。

    然而巧中之巧,蔡穎雖然早有出家之意,但這封信來得這般巧法,由不得高強不聯想到燕青的獻計。其實在大名府初聞此計時,他就看出了一個問題,即燕青為何能肯定,蔡京一定會極力挺他出仕上位?若是將蔡穎地這封信和燕青聯繫在一起,這個問題就幾乎揭開了謎底,即燕青早已就此事與蔡穎有了默契,甚或已經得到了蔡京的首肯!這答案揭曉之時,甚至比燕青的獻計更加叫高強意外,但仔細推敲的話,蓋當日蔡京被高強用計逐出,其本心該當是深恨高強才對,以他的老辣深沉,亦不當看不出燕青的心志,如何肯如此相助高強?

    然而惟有這個答案,才可以解釋如今的這種巧合,否則的話。高強別無他念,惟有認為這兩者之間毫無關聯,只是純粹地巧合罷了——可是在政壇混了這許久,他早就明白了一件事,在政治地鬥爭中,根本就沒有巧合這一說!即便原先真地只是巧合,也會經由有心人地利用,而變得不再是巧合。

    這種種轉折。根本就不是終日想著琴韻曲牌的師師所能領會的,是以高強只是簡略說了幾句,便不再多言。師師雖然是滿腹疑竇,但見高強神情凝重,也不敢多問,只是悄悄出去,吩咐人送了早點進來,又去告知了其餘數女。方轉回來侍立在高強身旁。

    「休,還是不休,這是個問題……」高強坐在椅子上發楞。其實在他心中,早知道事情業已向著某個方向發展,燕青既然和蔡穎有了默契。這計劃必然已經進入實施階段,之所以要他休妻,也只是給燕青發出的一個信號而已。

    可是此刻,他心中所想到的。卻是在二龍山上孤單單過了幾年的蔡穎。當日種種,他雖然是問心無愧,然而最終夫妻倆勞燕分飛,在他心中未嘗不對此憾恨悵惘。今日蔡穎主動要求他休妻,若果真是因為與燕青的默契,則此舉無疑是犧牲她自己一生地幸福,以換取高強的平安,由是觀之。則蔡穎仍舊在履行著她身為高強妻子的一份義務。

    「穎兒,穎兒……莫非你在那二龍山上,竟還念著我這個不合格的官人麼?」

    果真如此的話,高強只覺得自己真是枉自為人!不論她當日有沒有負過自己,蔡穎於夫婦大節上終究無虧,最終也只是被蔡家所累而已,如今要她犧牲一生,來援手自己這個作官人的。男人家的擔當和臉面何存?

    我要去二龍山。向她當面問清楚!

    這個念頭一經發生,高強心中猶如打了一道霹靂。所有的心緒盡皆讓路於此,自己腳下地路,和未來的方向,亦變得無比清晰。定要去向她當面問清楚!只有問心無愧,我才能直道而行,不論旁人如何看我,終究向著自己該去的方向一意前行,披荊斬棘,蹈死不悔!

    他甫一下定決心,登即便跳了起來,把一旁默默侍立的師師給嚇了一跳。但一看高強的臉色,師師卻面有喜色,道:「衙內,可是有了決斷了?」

    「不錯!」身旁有這麼一朵解語花,高強深覺自己地福分委實大的驚人,有李清照的傾心敬慕,有右京的心意相通,還有金芝和小環地純真樸忠,金蓮給他生了一個兒子……那是一個男人幾世才能修來的福分?乃有髮妻蔡穎,寧願將一生來換他的平安,若是虧負了其中任何一個,他高強還有什麼臉面作男人?「師師,我要去二龍山,去看你大娘,你與我同去!」

    師師大喜,雖然不解高強心中諸般轉折細微,但見高強如此堅定,她亦是歡喜的心花怒放:「衙內,師師一身皆屬衙內,天涯海角亦當追隨!」

    「若不容妾身同行,定是不依!」高強聞聲抬頭,只見右京和金蓮站在書房門外,金蓮手中牽著一個孩童,穿著錦襖,戴著虎頭帽,兩隻大眼睛傻乎乎地望著自己,心頭一股熱血上湧,大步走過去,將自己這唯一的骨肉抱了起來,笑道:「都去,都去!」

    說是要走,以他目下的身份,也不是說出京就能出京的。當下高強與妻兒溫存了半晌,便即出得門來,到了宮中求見官家趙佶,只說是遼東常勝軍郭藥師聞王師平燕,遼國勢衰,故而上表稱藩,請內附大宋,隨表附上遼東常勝軍四十三州地圖,以及七萬甲兵兵籍,三十萬戶籍。自以茲事體大,當及早赴登萊等州措置受降諸事,故而高強自請即日趕赴京東,看詳登萊邊備,水師等事。

    趙佶得報自是大喜,這一片地方幾乎比得上整個山前八州,又有兵員戶籍,戰略位置更是重要,如何不喜?只是看高強昨日剛剛凱旋回京,今日又要出京奔波,趙佶面色不忍,殷殷勸慰了幾句,又賜了許多滋補養身之物,方遣高強去了。

    高強出得宮來,逕直到了樞密院中。如今葉夢得亦頂了一個同簽書樞密院事的頭銜。只是他一介書生,弄不來樞密院如今這一攤子事,庶務皆是高強從青州任上一手提拔起來地呂頤浩在那裡料理,如今宗澤亦隨同返京,這京城樞密院便是他二人在那裡作事。

    他此番出京,雖然是為了向蔡穎要個說法,但適才對趙佶說的那件事卻也不是信口雌黃,這遼東常勝軍內附之事確實該提上議事日程了。當下到了樞密院中。見到宗澤等人,高強便將此事說了,先叫宗澤補一道令,乃是調武松之兵過海往遼東去,以便聯絡郭藥師等人——事實上這支兵早已去了經年,現今只是作一下文書而已。而後便是計點許多兵糧器械,用海船載了,掛起大宋旗幟。送到遼東去,非只為了提供援助,乃是要讓遼東那些不明內情的百姓官兵人等看看清楚,大宋的手業已伸到這一方土來了,爾等好該早作打算。以定去留。

    至如其餘,尤其是燕雲二州的軍務,礙著現今謠言說得嚇人,高強也不敢妄動。只命宗澤詳定燕雲各州募軍地軍額花費,待他回來方定。問起一同回來的燕京降臣左企弓,以及蕭德妃、耶律大石、耶律余睹、蕭特末等人,亦皆有有司安頓供養,且不急於一時。

    諸事粗定,出得樞密院來,高強又去向老爹高俅辭行,方回轉別院。一進院門。卻見車輛數十,人馬百數,丫鬟僕婦前呼後擁,兒子長恭被金蓮親自抱在手裡,裹的好似一個大粽子。高強大拍其腿,只是走前少說了一句,此去耽擱不起時日,且是身繫公務。也不能帶同家眷隨行。這些女人便弄出恁大陣仗來,如何行走得!

    當下說明原委。金蓮與師師面面相覷,作聲不得,還是右京解勸,說道雖不用許多人眾車仗,然而既然要去省親,起碼地用度亦是不免地,況且有小衙內同行,也不可馬虎了。自是由金蓮攜著小衙內徐徐行去,高強自己帶同右京輕騎先行。

    高強正說有理,師師卻是不依,說道高強親口允諾,要帶她同行。高強拗不過,只得依了,命曹正選一匹馴順的好馬與師師騎了,又命將二女坐騎地鞍轡整理過,弄的格外舒適,方才下令出發。

    此時正是鳥出樊籠,魚歸大海,高強一心只念著二龍山,一路上快馬加鞭,當先而行。他這匹乃是照夜獅子馬,萬里挑一地寶馬良駒,雖說現今年齒漸長,腳力卻仍舊不減當年,一日行五百里也只等閒。餘眾的馬匹雖也是精選,卻終究沒有這般神駿,況且人也吃不消這般奔逸,又有兩個女子在內,故而一日行得百餘里,已是疲憊不堪。

    第九日上,騎隊已到了青州境內。此處原是高強為官之所,他在此平滅山賊,練兵置甲,作了不少事業,如今事隔多年,故地重遊,亦有些懷舊之情,又見二女連日奔波,神情俱皆困頓,右京幼年時受過訓練,還算好的,師師卻委實不堪奔波,一張俏臉憔悴殊甚,臉頰都陷了下去。

    高強看著心痛,又不好說她強行要來,只得放緩了騎隊腳程,一面鞍轡徐行,一面說些當日自己在此為官時的逸事給她解頤,什麼攻打清風寨,剿滅桃花山,師師聽得入神,連旅途的勞頓也忘卻許多。

    待聽得高強在青州城下殺退了來犯賊兵,一路追上去救了李清照時,師師作恍然狀,指著高強咯咯笑道:「我道那時大娘不喜衙內,只說衙內迷上了旁人家眷,顛倒是為此!」

    高強訕訕,要說他和李清照相交,實是從汴京就開始了,說起來和師師還是同一天認識的,如今回想起來,當真宛如夢中一般。將這段因緣說出之後,連師師也有些呆了,想想當初自己初識高強之時,還只是一個垂髫少女,不通世事,可是如今呢,若不是高強常年在外操勞,只怕幾個孩兒也生下了。

    但想想李清照,這段歲月對於她來說更是如夢如幻,尋常女子幾世都未必能經歷的曲折,她一一都經受了,如今卻還是如同浮萍一般漂泊無依,怎不叫人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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