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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第四十一章 文 / 斬空

    第四十一章

    若是旁人來對他說這樣的話,高強多半是理也懶得理,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又所謂閨中之事有甚於畫眉者,外人哪裡能掰扯的清?旁人硬要來管的話,怎一個八卦了得!

    可李清照和旁人卻不同,她自身與高強夫婦都稱得上是好友,其自身遭際不幸,就越發難以忍受高強夫婦也是一般的結果,這種心情別人或者無法瞭解,在高強卻看的分明。念在她一片誠心,兩番往返奔波,高強怎好一口回絕於她?

    無奈高強卻又無法應允,其一,他和蔡穎之間的糾結不是一句兩句能說的清的,例如牽涉到陸謙、宋江、梁山等等機密大事,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分危險,更何況他為了收復燕雲的大計,不得不盡快扳倒蔡京,自己掌握大權,這樣的心思又如何對外人道?

    其二,眼下女真來使已到,聽聞北地遼使也將到白溝,不日南來,正是恢復大計進入中盤,北地的局面瞬息萬變的時候,他一手掌握著恢復燕雲的整體大略,片刻也離開不得,何況是為了這件私事?

    將這理由對李清照說了一遍,李清照愣怔了一會,她也是曉得輕重的,不禁歎口氣:「相公國事纏身,那是說不得的,好在我臨行前用了點計謀,震懾住了寶珠寺的主持,料想蔡家妹妹一時亦不得剃度……」

    你用計謀?高強很有些好奇,看李清照這麼一本正經的樣子,還真想不出來她用計謀的時候是什麼樣。衙內的八卦魂剛要燒起來,卻見李清照又想起一件事似的,向高強道:「相公分身不得,原是難言,卻也不妨寫一封手書。待我攜去送與蔡家妹妹,以安其心。」

    寫信……高強苦笑,這大概是他眼下所能擺出的唯一一種表情了,教他在信中寫什麼?賢妻安心小住,待我此間事了就去接你?別扯淡了,雖然時間可以抹去一切,但是要讓破鏡重圓,覆水重收。可不是假裝沒有這回事發生就可以的!倘若彼此心結難解,縱使勉強在一處亦是無味。

    看著李清照期待地眼神,高強沉默了片時,端起桌子上的茶來喝了兩口,又想了想,方將茶杯放下,向李清照道:「李大娘子如此古道熱腸,高某雖然頑劣。亦不得視若無睹。恰好這件事一直放在我心中,無人能與相談,中夜思之,亦每每惘然不知如何是好,今日索性說與你聽。想來李大娘子蘭心慧質,當有以教我。李大娘子,你可知我與穎兒一場夫妻,本自恩愛。為何弄到這般下場?」

    李清照見他說起這個話題來,心裡倒有些喜歡,接回蔡穎這件事一直都是她在那裡上勁,高強夫婦倆一個是無可無不可,似有無限苦衷,一個又是一往無回,定要出家,弄得她好似皇帝不急太監急。好生無趣。若非她念著高強對她有大恩,蔡穎又與她彼此惺惺相惜,這件事等如是她自己親歷一般,恐怕早就撒手不管了!而今高強總算肯和她談及此事由來,就說明他至少願意正面面對這個問題,比之前的態度好上太多了。

    「相公若不嫌棄妾身是個外人,妾身倒願一聞。」事實上高蔡兩家在政壇的爭鬥,雖然不是在檯面上你死我活。但私底下的暗流卻是落在許多人的眼裡。李清照自家是政壇世家,剛卸任不久的執政劉正夫便是她的舅家。如何不聽得些風聲?但畢竟不得情實,也不好主動去問,索性便任憑高強自己說了。

    「當日遭際蔡相之時,高某還是一介白身,無學無勇,得蔡相慧眼,將穎兒下嫁與我,又簡拔我入仕,此後仕途一帆風順,說起來蔡相對我高強亦是不薄。」回想當初剛到此地,便一腳踏入大宋最高級別地**,高強頗有些感慨,他陞官如此之快,固然多半是出於他自身的努力和條件,但以蔡京為首的文官集團對他的合作和支持態度,亦居功甚偉,否則他斷無可能一路走來這般順暢,總得多費些周折。

    李清照也曾聽蔡穎說起她夫婦倆的前後因果,每常為之歎息流淚,今日得能聽見高強說及此事,又是一種感受,當下也不插嘴,只是靜靜地聽高強解說。「……如此這般,我自以蔡相年高,不欲他再度入相,因此便不肯相助,我夫妻之嫌隙由此而生,而後我步步高陞,蔡相卻沉淪不起,再難入政府,我夫妻間的嫌隙便亦日漸增大,直至那日大相國寺我遇刺遭險,竟是出自家岳的手筆,穎兒自覺愧對於我,這才自請出居二龍山。」

    想及當日蔡穎的淚水和憾恨,高強縱使心中無愧,那畢竟是同床共枕地親近之人,又豈能無動於衷?無情未必真豪傑啊……「李大娘子,此中因果,我不避家醜外揚,已盡說與你知。似此,你道我夫妻尚有再聚之日否?」

    他的唏噓感慨,李清照全然看在眼裡,一代才女自是心思細膩之極,又兼自身遭際頗有相通之處,對此直是感同身受,眼眶也不禁紅了:「相公,實不相瞞,蔡家妹妹亦曾將個中因果說與妾身,今日相公談及此事,雖不曾流淚,然一股悵惘之意,與蔡家妹妹並無二致。妾身正因這一節,才以為相公與蔡妹妹當有再聚之日,以相公之雅量,蔡妹妹之錦心繡口,豈無計自脫此境?」

    雅量?高強又是苦笑:「李大娘子,你既知個中因果,亦當知曉穎兒對我的心結何在,只怕直到今日,她心中仍舊是以為我對不起她蔡家,這一節若不能開釋,她又豈能回頭?難道要我去向她低頭,認作自己背恩負義,與趙挺之、張康國等一丘之貉?斷斷不成!」趙挺之,張康國,都是因緣蔡京而得以擢升的,一旦得勢之後卻又反過來排擠蔡京不遺餘力,只不過他們最終都被蔡京收拾掉了而已。蔡穎之所以分外不能忍受高強如此對待蔡京。與這些人的作為也大有關聯。

    見話題觸及了癥結所在,李清照也正色道:「我觀相公平生詞章行事,少年時無賴之行且不去說,自成人後卻皆是堂堂正正,豈難道獨獨對此事不能正心?願聞其詳!」

    這個事,叫我怎麼說麼……高強看看李清照,這個半生波折、遭際不幸地一代才女,卻能始終保持著內心的正直和純淨。一雙凝視著自己的眸子清澈如水,照得見人內心最隱秘的角落,心中忽然有些感動,一股想要傾訴,想要釋放地衝動在心底油然而生。

    來到這個千年之前的時代,他的內心一直都有一塊角落是對外封閉的,無人能夠踏進,也無人能夠分享。甚至是本該最瞭解他的枕邊人,亦是由於無法理解他心裡的這個秘密,最終與他走上了歧路,在高強的心中,怎能不對此鬱積憾恨?然而。這一種心緒卻又委實不足為外人道,誰能瞭解,誰能相信?

    「李大娘子,我當日為平梁山寇。在大名府練軍之時,填了一闕滿江紅,不知娘子可曾聽聞?」

    李清照見他忽然換了話題,雖然有些不解,卻能看出高強此際的狀況迥異平常,那是一種極少在男人身上出現地,包含著最大誠意的傾訴狀態,李清照身為一個已嫁的婦人。又是絕頂的冰雪聰明,怎會看不出來這狀態的難得?不經意間,心底竟有些動盪不寧,那心緒真好似一池春水,被春風吹起了絲絲漣漪來,當下並不說話,只微微點了點頭,一雙亮晶晶的眸子只牢牢盯在高強的臉上。

    當日汴京初會李清照。給高強留下的唯一印象就是這一雙與眾不同地雙眸。即便在千百人中,這一對眼眸亦是難掩其光芒。那一種澄清和寧靜,偏又充滿了對生命地熱愛,叫高強只是這般與她對望,便會生出無言的感動來。「這一闕滿江紅,道盡我生平之志,什麼仕途得意,什麼青雲直上,什麼富可敵國,什麼權傾朝野,我全然都沒有放在心上!但為了收復燕雲,恢復我漢家故地,保我大宋百年平安,保我爹爹,我地妻兒,我的親朋平安喜樂,我高強地面前不容有任何阻攔!這一件事,我絕對沒有作錯!」

    說著,高強的情緒也不由得激動了起來,這一番話藏在他心中,從來不曾對人說起,旁人不足與聞,而他府中的妾侍如師師、右京等,又全不管他在外面作些什麼,小環和金芝原本與蔡穎結好的,更是連問都不敢問,精神上和他完全無法對等。高衙內如今雖然位高權重,天下矚目,然而身邊真正能說說體己話,尤其是這樣關係到內心情感地體己話的人,能讓他這樣放鬆地對話的人,竟是只有眼前這一個人!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咀嚼著滿江紅中的詞句,李清照凝視著高強的雙眼,想想他寫出的那些章句,想想他做過的那些事功,再想想他平生做事時能為他人著想的種種細微處,像這樣地一個人,又是這樣的家世和聖眷,功名利祿雖然是旁人熱中之物,對他卻是唾手可得,若說他不是胸懷大志,視功名如糞土之人,焉得到此境地?是這樣的一個人,又是這樣襟懷坦白地對我,我又怎能負了他!幾乎不用思索,李清照便輕輕點了點頭道:「相公,妾身信你不疑。」

    「你信我?你真的信我!」剛才的激動只是一時,高強業已憋了滿肚子話要說,什麼蔡京的執政風格難得眾心,什麼新舊兩黨的黨爭只會造成無益的內耗,什麼蔡家子弟地摯肘會使他難以盡情施展,大宋地政壇需要邁向超越黨爭的新時代,以全新地思維來迎接如今的大變局……但這些話都沒有說出口,確切的說是完全不需要說,李清照只是這樣的輕輕一句,高強這滿肚子的話竟顯得全然多餘了!

    你不必解釋了,我信你。

    簡單嗎?很簡單,就是這麼一句話而已。可是就這樣簡單的一句話,需要付出這樣的代價,需要經歷怎樣的歷練,需要兩個人彼此怎樣的付出和相得,才能得到?

    高強握了握拳頭。在半空中抖了抖,用力捏緊隨即又放開,望著李清照的眼光已是充滿了感激,想要伸出手去握一握她的手,卻又覺得不大妥當,這是什麼時代?忙又收了回來,起身整了整衣襟,恭恭敬敬地向李清照行了一禮。

    他這番情狀。李清照自然都看在眼裡,見他手伸到半途又收了回去,臉頰不自禁已經紅了半邊,心頭砰砰跳地厲害。忽見高強鄭重其事的行禮,她慌即還禮,口中也不曉得說什麼好,大才女的才思這時都不曉得飛到哪裡去了。

    高強也不管她說了什麼,只顧行了禮。方又坐好,看著李清照也有些慌亂的模樣,心裡只覺得熱乎乎的,一時也不知道要說什麼,只得將視線轉到一旁。隔了片晌。心裡卻想起蔡穎來,不禁悠然輕歎了一聲,才向李清照道:「李大娘子,當日穎兒出府之時。我亦知她心中悲苦,無奈無以自明,又如何解說自身?只想著待恢復燕雲大功告成之時,我便自請致仕,而後將這一番心緒說與她聽,她見我絲毫不戀棧權位,只怕方能信我。縱使她仍舊不信時,我亦心中得安!但……」

    說到這裡。他不禁憾恨地將後槽牙都緊緊咬住,一個是同床卻異夢,一個是傾蓋而如故,同樣都是家庭因為政爭而橫遭打擊的大家閨秀,為何偏生待我這般不同!「倘若當日,穎兒能如你這般說一句信我,我夫妻之間又如何會弄到這般田地!」

    高強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並不是很大。他並不習慣用聲音的大小來表示自己地情緒。然而那話語中的無盡憾恨。李清照又如何不知?當日趙挺之將她自己的父親打入元佑黨籍時,她心中一樣的悲苦憤懣。夫君卻只能保持沉默,不能給她一點支持,那種孤立無援的滋味,與眼前的高強何等相似!

    那個時候,如果能有一個人站出來對她說,我信你,我支持你,該會帶給她多麼大的欣慰和勇氣?

    也不知哪裡來的勇氣,李清照竟站了起來,將一隻手伸了出去,按在高強地臉上。並沒有其他的動作,只是這麼輕輕的按著,兩個人都沒有說話,那一隻手大小的皮膚接觸,好似就架起了兩顆心之間的一座小小橋樑。

    說,說點什麼好……高強地心也砰砰跳,用不著想這個時代的什麼名教禮節,哪怕從現代來講,自己眼下的行為也是很要命的,他可還沒離婚呢!這樣子算不算藍杏出牆?可,可是,這種感覺真地很棒,很棒啊,一個男人在外面為了自己的事業而奮鬥,面對著世間的風霜雨雪,明槍暗劍,誰不希望自己的身後能有這樣一隻溫暖的小手?這樣的溫暖,為什麼他高強直到現在才能夠擁有?這是誰的錯?

    他不敢說話,生怕一開口就毀掉了這來之不易的溫暖;他甚至不敢仔細地去想想,這樣的感覺是否就叫做幸福,如果這真的就是,卻又最終無法擁有的話,那又該是怎樣的悲苦?

    李清照也同樣不敢說話。她的心也一樣跳的厲害,帖在高強臉上的手微不可覺地顫抖著,要不要收回來?收回來地話,他會不會失望,會不會傷心?他已經是這樣地傷心和失望了啊!可是不收回來的話,這樣子又算什麼呢?

    凝固地兩個人,凝固的時間,凝固的視線,凝固的唇舌……

    好吧,總得有人出來打斷,這個蠢人還是我來作比較合適。把自己和李清照稍微稍微比較了一下,高強立刻有了這樣的自覺。當然他並沒有作多麼愚蠢的行為,而只是稍稍偏了一下腦袋,李清照的手就好像觸到了火炭一般蹭的收了回去,其速度堪比剛剛從神臂弓上射出的飛矢。

    彼此都非常人,當然不會像腦殘韓劇那樣耍什麼小兒女態。只是片刻功夫,兩個人便又相對坐在桌旁,衣冠整潔相敬如賓——這個詞不好亂用的,還是以禮相待來的好些——剛剛的一幕就像是發生在平行空間的未來幻想,消失無蹤跡。至於事實是否如此,那就得問問兩人的內心了。

    好容易拾回了原先的話頭,高強只是這般向李清照道:「我之心事,皆已坦然相告,終無愧於穎兒。若是李大娘子要甚言語交代的話,便去告知穎兒,幾時她能如你這般信我,我便幾時去接她回府。」說罷,也不管這樣拿李清照和自己的髮妻相比較到底妥不妥當,高強就這麼板著臉向李清照道了別,四平八穩地出門去了——只是出門前的幾步四平八穩而已,當博覽會門外的兵士向高強行禮時,看見的卻是一個提著袍子一路小跑的高樞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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