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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卷 第二十三章 文 / 斬空

    第二十三章

    遼天慶四年,大宋政和四年,女真收國元年。是年七月朔日,遼主天祚在上京西北的白馬澱行宮避暑,發出了親徵詔書。

    對於這次親征,遼國內部始終意見不一。去歲女真初起兵攻打寧江州時,就有些大臣主張要大發諸道兵前去征伐,憑借兵力的優勢震懾女真,要知道完顏部首倡起事,其餘部落多半都是附麗而已,一旦發覺遼兵聲勢浩大,這些脅從部落多半就會退而採取觀望態度,從而使完顏部陷入孤立境地。然而遼國歷年的災荒嚴重損耗了國力,想要倉促間組織大規模的遠征,委實力有不逮,再加上當時掌權的蕭奉先輕視女真,是以才有了寧江州和出河店這兩敗。事實上,在這兩戰中遼國投入的精兵總共也不過萬人,即使全軍覆沒,也不算傷筋動骨,但這樣兩場勝仗卻助長了女真的氣勢,令得東北各部也都不看好契丹的前景,紛紛向女真請款。在這種情況下,達魯古一役的大敗就成了一記沉重的打擊,黃龍府方圓數百里內忠於契丹的部民幾乎被一掃而空,這一地區的局勢陷於糜爛,更有向南面的東京道州縣蔓延的趨勢。

    就是在這種局面下,天祚才不得不下詔親征。此詔下時,應詔來到上京集結的各部兵馬不過十四萬人,馬五萬餘匹,好在上京是遼國龍興之地,此番參戰的兵力又都是契丹本部的部族兵,包括皮室軍等精銳,戰力和忠誠都不成問題,是以遼國上下對此次親征仍舊抱持著相當謹慎的樂觀態度。

    「我兵雖多而不精,又兼乏糧,故而利於速戰,今大兵廣集。當分遣使者曉諭各部,以張揚威勢震懾敵膽,俾我大軍可一戰破敵。」在遼主天祚面前這般放言者,正是執掌遼國北面兵權,用事一朝的蕭奉先。

    天祚既然要親征,當然是信心滿滿,聽見蕭奉先這般說話自是頻頻點頭。那蕭奉先黨羽甚眾,一時搖旗吶喊者甚眾。看上去倒也頗有聲勢。

    只是除了他的親信黨羽之外,帳中的宗室大臣卻大多默然無聲。此處並非上京,乃是上京西北二百餘里的白馬澱,又名廣平澱,乃是遼主秋捺缽地所在之處——問題也就在這裡了,比年連敗於女真,本該百計籌謀應敵,無奈這位天祚皇帝卻好似上了發條的鐘錶一般。定要按照往年的四時捺缽來計議行程,該打獵打獵,該避暑避暑,分毫不爽。以這樣草率的態度來應對已經養成氣勢的大敵,叫諸位大臣如何能有擁戴之心?沉默不語。便是一種無聲的反抗,至於敢於直諫之人,如今哪裡還在世上?這天祚登基以來廣施刑罰,將歷代久已廢黜的五種酷刑都拿出來使用。比如行軍將軍耶律捏裡等三人在圍場擅自射鹿,居然處以棄市之罪,余外如投崖、炮擲、釘割、臠殺等酷刑紛紛出爐,往往有因一句話便獲罪的。

    雖是如此,若能執法公平,倒也罷了,無奈天祚卻任意施為,蕭奉先之弟嗣先為東北路都統。率軍前去征伐女真,結果出河店一戰遭遇慘敗,身為全軍主帥地蕭嗣先單騎先遁,全軍僅得十七騎生還,天祚居然只給予免官的懲罰,似此執法不公,叫人如何心服?

    見無人異議,天祚自以為得計。不由得躊躇滿志。當先點將,命蕭奉先為御營都統。耶律余睹為副都統,總領從龍親征各軍。精兵兩萬為先鋒,耶律章奴為前軍都監,余外分御營諸部為五軍,分道並進,有契丹親貴子弟千人為硬軍,最號驍勁,只在中軍左右護衛,大軍北出駱駝口,轉往黃龍府去。余外又命樞密直學士柴誼前往東京遼陽府徵兵,自南道由鹹州而進軍寧江州,以側擊女真。「望眾卿努力,必滅女真!」這便是天祚的勝利宣言。

    是夜,大軍開拔前夕,御營一處營帳中燈火通明,人影重重,四周皆是荷甲的契丹騎士往來巡視,守衛異常森嚴。帳中約有十多人,個個服飾華貴,銀鼠黑貂應有盡有,居中所坐的赫然正是新任御營副都統的耶律余睹,只是他此時面色鐵青,默然無語,正被一人指著額頭數落:

    「余睹,你恁地糊塗!南朝雖雲盟好,實則念念不忘燕雲故地,如今我朝危如累卵,怎好去與他情商?當年祖宗故地皆百戰所得,一寸山河一寸金,我後世子孫縱使不肖如此,也不可將國家土地去賣與敵國!」

    說話之人魁偉英武,正是遼國宗室豪俊耶律章奴,新任先鋒都監,素號勇略剛猛,適才聽說余睹前往大宋商議重畫國界,大宋已先允運糧於燕京賑濟時,不由得勃然大怒,也不管耶律余睹官位在他之上,就這麼當場開罵。

    余睹一言不發,等到章奴說的口也干了,無甚新詞之後,方冷冷道:「你道我是有意賣國不成?我此番前往南朝,望見彼處兵甲甚盛,連日來大軍陸續向北開拔,河東雁門亦有大隊宋軍集結,據聞乃是西北宋軍精銳,彼之心意昭然若揭矣!如今我契丹與女真決戰在即,倘若那宋兵趁虛北擊燕雲,也不消奪了幾個州縣,只須這軍情傳至軍中,以我軍目下狼顧之心,又如何能有再戰之意?土崩瓦解就在眼前!」

    章奴呼哧呼哧地喘著氣,正要再說,余睹斥道:「章奴!你我皆契丹宗室,誰敢誤我大遼?如今南朝兵強,東有女真,我軍心不固,自不能以強勢對應之,惟有虛與委蛇,延宕時日而已。尚喜南朝自與我盟好百年,不欲妄興干戈,故而且未動兵,否則的話,莫說是南朝大兵出燕雲北上,即便是那遼東常勝軍乘虛北擊遼陽,亦足以為女真聲援,到那時節,我契丹國運便繫於御營一戰,如此凶險之局,當如何處之?」

    耶律章奴亦通兵法。聽余睹所言大是道理,當下怒氣也消了些,悶聲道:「你與南朝延宕時日,原是不錯,只是如今之局,國中土崩之勢將成,又何嘗不是繫於我御營之一戰?若此戰失利,縱使南朝固守盟約。我恐這東京之地亦非契丹所有矣!若依我時,此戰倘奉天祚為主,有敗無勝,還是趁此將天祚遜位,改尊魏國王耶律淳為主……」

    這原是他地一貫論調,天祚當日將將軍耶律捏裡等三人以輕罪棄市時,耶律章奴苦諫不成,那時節就對天祚死了心。一直在籌劃著廢立之事,現今這一場大戰關係到契丹的國運興衰,他這調子唱的便越發響亮起來,倒也贏得了在場幾位大臣的附和,如錦州刺史耶律術者便是其中之一。

    耶律余睹搖頭歎道:「章奴賢弟。那天祚誠非雄主,然而除了耽於田獵不恤政務,卻也並無大過,若無端廢立。眾心難服時,恐怕軍心瓦解,於戰事不利。為今之計,還是眾志成城,先勝了這一仗再說吧!」此論較為持重,駙馬蕭昱,殿前副點檢蕭乙薛等皆點頭稱許。要知塞外諸族自來好獵,天祚喜好田獵。其實也是祖制而已,算不得什麼大罪,只是在連年災荒傷及國本的危機之下,這樣地舉動未免顯得不知輕重,昏庸了些。

    章奴見己論不為眾人所附,沉吟半晌,方道:「既是諸位大人皆這般說,某便權且依從。萬事都以此戰為先。只是話說到前頭。倘若此戰再敗,天祚便再不足以為我契丹之主。到那時,諸位大人可須得助我行這廢立之事。」余睹本擔心他一意孤行,壞了大事,如今見耶律章奴居然出人意料地通情達理,他也是一塊石頭落了地,忙滿口答應了,至於耶律章奴的主張向來是立南京的魏國王耶律淳為遼主,而不是他所主張地立晉王,此時卻不好詳究了。

    當下眾意始一,說到兵事之時,老將漢軍行營都部署蕭托斯和提出,當分遣使者傳檄東北各部,曉諭大軍將臨之事,開示其自新之道,只要能在此戰中置身事外,不助女真,便應既往不咎,赦其罪過。若能以此分割敵勢,使得完顏女真孤立無援,以他那點區區兵力,縱使再如何力戰,又如何能當此大軍?蕭托斯和乃是老將知兵,當日女真初起之時,就是他主張大發諸道兵以威凌之,雖然天祚不納其意,但事實已證明了他的正確性,因而被眾人目為曉暢東北兵事之人,是以他此議提出,也得了眾人附議。這意見與日間蕭奉先的建議稍有不同,著重在於利用國主親征的大舉威勢以分化那些附庸女真的部落,此類部落最多不過是年來迫於女真屢勝之威而稱臣納款地,自然不會和女真齊心,女真將此等部落編為諸猛安謀克,其實是有很大風險,倘若其果真能背離女真而去,對於女真現有的實力無疑是巨大打擊。

    當下眾人計議已定,趁著夜色已深,便紛紛散去。到了次日清晨,天祚點將,帳內帳外老少將領濟濟一堂,個個全裝慣帶,看上去也是整齊一片,雄赳赳氣昂昂,煞是壯觀。

    天祚一身金甲,雙掛狐狸尾,看上去也頗為英武。這倒不是他有意作秀,四時田獵都是一場不拉,這位契丹國主不管治國方略如何,個人的騎射功夫總還是有一些地。此時點將已畢,正是躊躇滿志,要發表一番出征演講時,忽然有使者來報,女真遣使前來下書。

    此訊一出,群相聳動,其實自從女真起兵之後,雙方間的使者就沒斷了往來,天祚和阿骨打之間互相下書,這邊是遣使責罵,那邊是歷數契丹之罪,總之是你一封國書我一撥使者,從來就沒斷過檔。這原是女真的慣用伎倆,後代歷史上建州叛明,亦是將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掰成了什麼七大恨,以此為起兵之由,倘若高強在此,必定是洞燭其奸。然而此時女真才第一次躍上這樣大的歷史舞台,契丹算是交第一筆學費,天祚又是個顢頇之主,如何能識破其情?

    這次前來通報地不是別人,正是一向奉使於天祚和女真之間的使者,耶律阿息保,此人久理女真之事,當日阿骨打之兄盈歌去世。前去弔唁的就是此人。天祚自來信之不疑,當下便命將女真來使傳入帳來。

    少停,一員女真大步邁入帳來,見了天祚即行跪拜,口中大聲唱些贊語。天祚吩咐取了國書來看時,不看便罷,一看之下,這大遼之主赫然變色。大發雷霆之怒,將那國書奮力向地上一擲,戟指向來使罵道:「蕞爾女真,擅敢興兵抵牾上國,方今我大軍將奮雷霆之擊,爾不思悔過,反將些陳年舊事來要挾於朕!姑且寄下爾項上人頭,回去傳語爾那阿骨打。朕今番大軍進發,誓要將爾女真盡數剷除,永絕後患而止!」天祚雖為遼人,自少也讀詩書,故此說起話來算是有些文采。罵人也罵地較有漢風,罵完之後又命林牙耶律大石親制回書,飭令阿息保再奉使回去。

    那女真來使抱頭而出,帳中諸契丹大將一陣哄笑。多覺得天祚此舉大長士氣,算得少有地英武之舉。趁著這股氣勢,天祚當即下令御營拔營起行,直向黃龍府而去。

    卻說那阿息保奉了國書,與女真使者兼程往女真境來。那阿骨打起兵之後,擄了許多奴婢人口,大多不肯編為女真謀克,要知女真留辮坦衽。風俗與別族大異,此等不開化地野蠻民族,旁人若不是左右沒了活路時,又有多少人情願沉淪其中?人往高處走,此為人之常情也。故而女真對待這些不肯編為謀克地俘虜,便統統驅趕到按出虎水以北,擇地興建城郭,以為永備之都。此次阿息保就是往此處來見女真首任國主阿骨打。呈遞國書。

    一路行來。山雨欲來的氣息清晰可辨,隨處可見軍馬向女真國都處集結。離的越近,女真兵馬越多,那與阿息保同行地女真使者臉上的驕矜神色也就越來越濃。待到了阿骨打的部帳所在,那女真使者通報已畢,卻不即命阿息保進去,只款待他在一旁的營帳中歇息而已。

    過了兩日,有人來請阿息保,說道國主阿骨打有請。阿息保抖擻精神,整頓上下停當,隨著引者到了外間,便聽見山呼海嘯一般的呼聲,好似有大隊人馬聚集一般。策馬行了片刻,便見偌大一塊空地上,有許多人馬匯聚,皆是女真兵將,團團圍著一處高台,時時歡呼不已。

    阿息保見台上高高矮矮站著許多女真大將,當中一人體貌魁偉,正是女真國主阿骨打,便即登檯面見,呈遞國書。阿骨打將手一揮,台下歡呼立止,上萬人竟無甚聲息,阿息保心中暗驚,素知女真驍勇桀驁,不料阿骨打能如此得眾之心!

    阿骨打將那國書展開看罷,忽爾失色,接著雙淚垂下,竟爾哭泣起來,這人自來剛強豪雄,從不作小兒女態,此時忽然這般,怎不叫人心驚?一時兩旁女真大將俱是大驚,紛紛圍上來,粘罕與阿骨打嫡子斡離不左右扶著,連聲問他究竟何事傷悲。

    阿骨打拭了拭眼淚,推開左右諸人,踉蹌走到台前,將手中那份契丹國書高高舉過頭頂,大聲道:「諸位孛堇,女真兄弟們!這,便是適才契丹國主送來地國書,上面寫道,女真作過跳梁,如今他國主大軍親征,誓要將我等女真一族盡數掃滅,雞犬不留,滅種而後已!想那契丹大國,雄兵百萬,豈是我等區區數萬兵能抵擋的?想及我一族行將不保,我心傷悲不能自禁,故而哭泣!」

    聽說契丹國主要親征,台下諸女真都是一片嘩然,那契丹雄長北地二百年,向來是順者昌逆者亡,威勢早已深入人心,如今國主親來,必定是舉全國之精兵,想想百萬之數,這裡絕大多數人連一百都數不到,如何不驚?一時間紛紛亂亂,不知所謂。

    阿骨打見群情紛擾,心中暗喜,卻將國書放在一邊,抬手將腰間短刀拔了出來,刷刷幾刀將身上貂裘割了粉碎,跟著又打散了辮子,雙膝向地上一跪,把那短刀從額頭的左邊一直割到右邊,血流披面,形容甚為可怖。這模樣乃是女真祭祀死者時所用,眾人見阿骨打忽然如此,一時都止住了議論,仰頭望著台上。

    只聽阿骨打哭道:「我完顏一族起兵抗遼,只因不堪契丹殘忍,欲自立我女真之國而已,非欲叛遼也。如今主上親征,欲滅我女真全族,若不死戰,如何能當?不如將我完顏一族殺了,奉而請降,主上或可容爾等活命也。」說話之間,他身後地吳乞買、粘罕、斡離不等人全都跪倒在地,也學著阿骨打取刀割面,伏地大哭不止。

    台下諸女真見狀,面面相覷,不知所措,忽然有一人振臂叫道:「契丹兵雖眾,然而遼主要滅我全族,國書已出,焉能姑息?我輩若不死戰,決無幸理也,如今惟有奮身死戰,方有活路!」

    「死戰而已!死戰而已!」眾女真聽此一言,又被阿骨打等人的淒厲之氣所激,一個個都振臂高呼,呵呵大叫,士氣一時憤激無已,但聽鏘鏘之聲不絕,許多女真兵將都把刀槍相互碰撞,聲勢極壯,大有上遏飛鳥之勢。

    阿息保見了此狀,心中方才明白,原來女真這一番做作,就是要將麾下諸軍的士氣激勵起來,以迎接將要來臨的決戰!蠻荒之人,偏生又如此狡猾,契丹國運究竟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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