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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卷 燕雲 第三十一章 文 / 斬空

    第三十一章

    玉清樓之宴稱為國宴,其來有自,乃是最高級別的宴會,只請宰執、親王國戚及殿帥,那是本朝內事最高級別。崇寧末蔡京罷而復起時,趙佶也曾在此設宴相請,那時高強還剛剛入仕,當然沒有資格參與其會,不過這一次,他不但席上有座,更是檢驗自己這些日子來各種佈置的成效如何的時候了。

    當日午時,嘉賓皆至,親王有燕王,越王,俱是皇弟;國戚有國丈鄭紳,也就是鄭皇后之父,國舅、資政殿學士鄭居中;宰執大臣以左相何執中為首,以下右相梁士傑,尚書左丞張克公(未辭,也就是沒有經過上表辭謝所命的程序),尚書右丞劉正夫,樞密使侯蒙,同知樞密院事高強,同知樞密院事、武康軍節度使童貫,太尉統領三衙高俅。

    這些賓客之中,圍繞主賓一人,便是太子太師、魯國公致仕蔡京。

    此次國宴,用瞻華美,凡親王宰相賜服玉帶,執政樞密賜服犀帶,餘人盡命簪花;席上盛用器皿更是盡用內庫寶器,皆是玻璃盞、水晶杯,瑪瑙盤,翡翠碗之類,盛放著四方珍饈美味,時鮮果子,蜜漬糖果,山珍海味無不備盡,其中由於應奉局大舉使用冰箱,導致汴梁的新鮮海味比以往增加,這對於地處內陸的汴梁官民來說徇為美味,因此御宴上蚌蛤蝦鮑等物比比皆是,當然少不了高強以前最愛吃的石斑魚了。

    趙佶緩步出庭,待諸人參見畢,先上前挽住蔡京的手,溫言道:「太師遠來辛苦,一向清減了。」這話倒是大半出自真心,蔡京眼下已經是六十七歲的老人,兩鬢斑白。形容蒼老,短短一年多之間,老了好幾歲,這自然是貶謫遠方之故了。

    蔡京此時心中惴惴,正不知趙佶將如何對待自己,聽見皇帝向自己道勞,不覺垂涕道:「臣自是老邁,深蒙皇恩許臣居住杭州。彼處山水怡人,尚堪居處,唯是心中思念官家爾。」

    趙佶溫言撫慰了,忽見蔡京耳朵旁掛著一件物事,閃閃發光,從來未見,奇道:「愛卿,這是何物?」

    蔡京見問。忙提起那副鏡片來給皇帝看,又指了指高強:「官家,此物乃是高樞密命人相送,名喚老花眼鏡,蓋因老臣年老目昏。不能識物,若帶了此物,便纖毫畢見矣!」

    趙佶大感好奇,便將那鏡片拿起來看時。眼前一片模糊,自知不明用法,便望高強。高強忙上前,接過那副眼鏡來,又取了一張字紙,將那鏡片湊到字前,趙佶看時,卻見字字分明。比尋常大了不少,不由得嘖嘖稱奇,向高強道:「高小愛卿,此物如何得來?」

    高強便將引進胡人工匠燒製玻璃鏡片的事情說了,又說本朝大臣沈括所著筆記《夢溪筆談》中,也曾說及這透鏡成像的原理,蓋其中有「筍」之故也。這「筍」指的就是焦點了,當時沒有系統地科學體系。沈括只能生造一些詞來形容。因此對於古代的一般人來說,要理解他書中的許多概念都很成問題。這也是古代的科學成就很多都無法傳承的一大原因。

    趙佶聽罷,便向蔡京笑道:「聞道高小卿家與太師有姻親,果然奉侍唯謹,太師可謂得一佳婿矣!」高強在一旁自是遜謝不止。

    蔡京看了看高強,心中狐疑:據穎兒傳來消息,這小兒十分不願老夫復相,可謂狼子野心,如今卻這般稱說,倘若老夫說道能夠親手謄抄哲宗實錄,多賴此眼鏡之力,倒似令他也得分其功一般——且慢,這小賊當日送了這副眼鏡給我,莫非便是為了今日?如此深謀遠慮,委實可畏!

    其實這真是高看高強了,衙內縱然有些手段,也沒有神通廣大到這種程度,他不過是怕人說他與蔡京反目,辜負了蔡京一番提拔之恩,因此作出這種姿態而已。究竟蔡京黨羽深植,根基穩固,不是那麼容易對付的,縱然其人不在位,高強這官要想做得穩,還得顧著自己蔡黨的身份。

    一番寒暄,眾人入座,率先持玉杯上壽的居然是一個少年,高強卻不認識,一旁有宦者贊名,說道乃是三皇子嘉王趙楷。高強心中一動,心道這小孩看起來只有十歲出頭,上面還有兩個哥哥,尤其長子趙桓乃是大行王皇后嫡出,正該繼承大統,如今這玉清樓國宴,趙佶不叫長子侍宴,卻命三子趙楷,豈難道是為了給將來立他為太子製造輿論?

    回想史書記載,趙楷確實曾經一度有望代替欽宗趙桓地儲君地位,甚至曾經擔任皇城司使,但宣和末金兵入侵,趙佶匆忙內禪給趙桓,以至於趙楷美夢破碎,事終不成。當然這事不成也未見得有什麼了不起,轉年金兵打破汴梁,哥倆一起被虜到北國,客死異鄉,也沒什麼分別。

    只是倘若靖康之變不再發生,這儲君的位子看來著實有一番好爭。不過高強回心又想,往後他這徽宗寵臣的地位大概無法動搖,這東宮不管是誰即位,總之是不會再寵信他如故了。因此東宮之爭,對他高強實在關係不大,最好是趙佶這皇帝太太平平作下去,向後世的康乾學習才好,想想歷史上趙佶四十七歲被虜去北國,又過了八年苦日子才掛掉,看來趙佶的身子相當硬朗,在大宋皇帝中算是一個異數,衙內這寵臣的日子還有幾十年好過,不錯不錯。

    趙楷持酒上壽,群臣自是一番擾攘,稱謝的稱謝,讚頌的讚頌。高強卻忽然覺得有人在看自己,順著目光地感應看過去,卻見梁士傑迅即轉過臉去,好像生怕自己看出他的視線一般。「此必是蔡京前日招集親族議事,梁士傑已經被蔡京擺平,而本衙內被排除在外,顯然已經被視為敵國。老梁也有幾分義氣,到這時候還想著本衙內,殊不知這場宴會之後。勝負誰屬,那還不一定了!」

    其後歌舞便作,提舉大晟府周邦彥率人奏鹿鳴樂,百餘宮人翩翩起舞,高唱詩經鹿鳴篇。這等慢吞吞的舞蹈高強自然毫無興趣,但這場合也只能撐著眼皮看,還得控制自己東張西望的念頭,別提多辛苦了。

    那蔡京一面聽著鹿鳴樂。看著滿目五色迷情,飽經沉浮的心中一片火熱:這鹿鳴宴乃是君王宴請大臣之樂,說道座中君子,值得臣民傚法,豈不正是勉勵於我?看來官家心意,必定是要用我無疑了,然則為何昨日又忽然降詔,將梁子美出知大名府?

    狐疑不定。蔡京一面佯作欣賞歌舞,一面四下張望,總覺得有件事情不對,猛可裡醒覺:前日到我府中降詔,使者乃是楊戩。那時曾聽他說,這玉清樓御宴是御命他與梁師成提舉,今日為何不見楊戩,只見梁師成?

    蔡京何等樣人。這官場中一點風吹草動,他立刻就能覺察出來,此時楊戩莫名其妙地缺席,立刻就讓他聞到了不祥地味道。怎奈身在御宴之中,不得自由,縱是心中驚疑,也只得隱忍,老肚腸裡頃刻間已經反覆無數次。卻苦無定計。

    幾聲編鐘響過,鹿鳴樂算是奏完了,群臣一起舉杯,向皇帝上壽,稱頌大晟府所任得人,這一曲大有古風。趙佶心下得意,這大晟府乃是他興趣所在,平日下了不少功夫。這時便是驗收的時候了。

    宴樂既罷。趙佶舉起酒杯,親自祝酒。群臣皆慌忙相應,只聽趙佶道:「朕身登大寶,躬親父兄之政,宵衣旰食,不敢懈怠,全賴諸位宰執大臣輔弼有功,方才有今日之樂。諸臣之中,尤以太師蔡愛卿前後秉政八年,一力贊成紹述之政,朝野奸人一概斥逐,功在社稷,名垂後世,待朕向蔡太師上壽!」

    蔡京聞言,且驚且喜,起身拜謝,涕淚橫流,嗚咽不能言,其實是心裡又在打鼓:趙佶如此說話,多半是有心要用我了,想朝中除了我之外,還有誰能扛起紹述大旗?只是為何總是心中不安?

    趙佶命蔡京歸座,此時席間大都寂靜,只聽這萬乘之尊向蔡京道:「神考任用王安石,厲行諸般新法,強國惠民,奈何元佑諸臣銜私恨,忘公身,一旦更化,盡廢熙豐良法,致使朝政蹉跌,實堪扼腕!朕其時年幼,不明其事,太師身經三朝,熙寧年間便已出仕,可否為朕闡明其事?」

    蔡京不敢怠慢,忙將其事道來,他心中自有才學,這一段又是他親身經歷,也是紹述先政所必須地功課,因此信口道來,略無滯澀,待說到元佑諸臣尊奉太后旨意,一切新法盡數廢罷,熙豐大臣盡數斥逐的時候,蔡京聲情並茂,兩行泣下,叫人聽了著實動容。

    趙佶一面聽,一面點頭,等到說及元佑更化之時,忽然問道:「司馬光輔政後,一切新法皆罷,聞說開封府五日間便盡變免役法為差役法,此竟是何人之功?」

    蔡京陡然聽見問及此事,大吃一驚,一顆老心臟幾乎要停止跳動,心說這事到底是誰說給皇帝聽地?當時不及細想,一念電閃,當即跪倒磕頭道:「臣實為之,但為司馬光所迫,為存此身,以待他日重興神考法度之時,乃不得不為爾!伏望陛下明察!」

    宋時禮敬士大夫,宰執大臣平時看到皇帝也就是拱手而已,蔡京在國宴上這麼一跪一哭,座中皆為之動容。梁士傑身為蔡京的女婿,自是不敢坐視,忙要起身相扶,只是他快,有人比他更快,一個紫袍身影已經閃到蔡京身旁,兩手相扶,且向趙佶道:「官家,太師老臣力衰,還望官家許他依舊坐對。」正是高強。

    趙佶見是高強,又聽他說的在理,他原本也不想治蔡京的罪,因此點頭允了。高強便將蔡京扶起,此時梁士傑也到,二人左右扶著蔡京入座,高強又從懷中取出絲巾,將蔡京那副被淚水打濕的眼鏡擦拭乾淨,放回蔡京衣襟上插好。一番做作,不但蔡京瞠目,梁士傑也是一頭霧水,心說這廝莫非是沒有眼色。當皇帝的口氣已經明顯不利於蔡京地時候跑來拍馬屁,到底是什麼居心?

    待蔡京坐定,趙佶方歎息道:「先皇良法,朕每思之,皆欲與之終始,深恨當時不曾參與其事,故而仰賴群臣贊襄。太師於元佑之時亦遭貶斥,可見亦是此心。只是迎合太過,未免有失於節。」

    蔡京冷汗涔涔而下,俯首不敢言語。座中群臣除了梁士傑,其餘都是趙佶的親信,自然也不來解勸,何執中和鄭居中更是心裡樂開了花,心說你蔡京威風了這許多年,也有你吃癟地時候!

    趙佶見蔡京這般模樣。想想自己還要繼續行新法,蔡京眾黨羽還得繼續用,這老兒還重罰不得,況且蔡京秉政八年來,西北西南均屢奏凱歌。朝中國用也不為匱乏,畢竟是有功之臣。便道:「當朕初登大寶之時,於治道良無所知,全賴鄧洵武進愛莫助之圖。遂以太師總攬崇寧新法,這才使得江海澄清,大道得行,太師於此實為有功之臣。於今太師已老,正可優遊林泉,今由太師提舉編修哲宗實錄之功,加封楚國公,賜功臣號。依舊致仕。」

    蔡京聽見「依舊致仕」四個字,只覺得腦子「嗡」的一下,好似被人用大錘打了一下,天旋地轉,不辨東南西北。恍惚中聽得群臣稱賀,還曉得應該謝恩,只是幾下掙扎不起,一旁有一雙手過來攙扶起。茫然望去。入眼卻是高強地臉。

    此時世界一片漆黑,高強這張臉卻越發明晰起來。那嘴角一絲若有若無的微笑,蔡京就算不用眼鏡也看的一清二楚,至此恍然大悟:這小兒,竟能惑上至此!皇帝如此發付於我,皆是出自他之所為,只怕楊戩也是著了他的道兒了!

    此時掙扎不得,蔡京竟似身不由己,任由高強扶著向皇帝道謝,那些謝恩地話說起來完全不經大腦,聲音更加遙遠,彷彿根本是另外一個人在說話。心中一幕幕流過的,卻是幾十年來地辛勤掙扎,宦海沉浮,那麼多大風大浪,那麼多官高爵顯,才高權重地對手,都一一渡過,一一踩在腳下,難道臨到老來,居然被這麼一個黃口小兒扳倒,打得不能翻身?

    蔡京心中陡地奮起一股烈氣,正是老而彌辣,他豈能就此認輸?正想再說些什麼,猛地心頭一熱,嗓子一甜,情知不好,再想平心靜氣已經來不及了,張口哇地一聲,一口血直噴出來,眼前一黑,仰天便倒。倒下之時,一隻手仍緊緊抓著高強的手腕。

    高強手上被蔡京抓的生疼,心中卻是且喜且哀,慌忙將蔡京抱住,連聲哭叫不休。

    趙佶見蔡京吐血昏倒,心下也軟了,慌忙叫人將蔡京扶到宮中靜處歇息,又喚御醫來為蔡京診脈。高強仍是被蔡京抓著手掙不開,索性也不掙了,抱著蔡京在那裡只是喚,又要叩謝皇帝許蔡京宿於宮中的厚德。趙佶心中暗讚高強純孝,自古道求忠臣須向孝子之門,趙佶深受儒家經典熏陶,如何不喜?當即諭令高強罷禮,扶持著蔡京前去歇息,又命梁師成引導前往。

    主賓既然已經倒下了,這宴會自然也就開不成了,所幸趙佶顏色甚和,諸大臣心中還不如何慌張,鄭居中還在那裡盤算,幾時能夠相機重回宰執之中,卻聽了趙佶詔諭,叫群臣都散,只得謝恩先出。至於梁士傑也想進去到蔡京身邊奉侍,卻被趙佶一體轟了出去,他可不是瞎子,前日蔡京返京,梁士傑有份留下在蔡府議事,高強卻是被遣回府地,這一進一出,親疏可見,他能放心高強看著蔡京,卻不允許蔡京有機會向梁士傑交代些什麼,只需一兩日後,這朝廷自然也就接受現實,安定下來了。

    這玉清樓是在後苑中,自有樓閣,高強扶著蔡京,由梁師成引導著到了一間水閣之中,安置好了蔡京,梁師成又在外面指揮眾宮人和太監準備侍奉,吆喝連聲。

    高強左右無事,便搬個凳子坐在床邊,看著老蔡,一面用一塊絲巾慢慢地擦蔡京胸前的血漬,心中卻是一聲歎息:老蔡啊,你這是何苦,當日離京去了杭州,倘若就此優遊終老,我高強也不會薄待了你和你家子孫,何必非要復出,如今老來吐血,這條老命能不能保住都是個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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