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燕雲 第七章 文 / 斬空
第七章
高強命宋江在梁山練兵,當然不可能只要一些精壯而且見過血的兵員。這種人雖然比剛剛放下鋤頭的民兵好了太多,不過對比起很久以前就實現了全脫產當兵的大宋官兵來說,戰鬥力其實也沒多大優勢——前提是大家都保持了足夠的訓練量以及作戰經驗。
因此在宣佈的梁山軍整編詔書中,雖然採取了招討司軍和梁山軍混編的辦法,但並沒有直接將梁山軍補充到招討司軍中去,而是擴大了招討司軍的編制,原先的招討司六軍番號不變,編製卻擴大了四倍,每軍都擴充到了一萬人。如此大的編制,統兵將自然不可能還是原先的正將和準備將,由於討平梁山有功,招討司諸將一體封賞從優,韓世忠、關勝、楊志這三員正將升為統制官,李孝忠、史進、劉琦三員準備將則升作統領官,鑒於統領官比統制官低了半級,因此皇帝特旨賜三將各帶御器械,以示褒獎。
而梁山軍的兵員便在遴選了合適的頭領和嘍兵之後,以營和都為單位打散編入招討司各軍之中,官階最高的花榮、武松、劉唐、朱仝、黃信等五人進封為統領官,掛在招討司各軍下擔任將佐,其餘梁山各頭領則各賜官大小有差。公孫勝不願為官,因此御賜封號通玄清一真人,皇帝特旨隨同面聖將領一同進京,與趙佶講論道法——顯然,皇帝對於盜伙中有這麼一位看上去卓爾不群的道人感到極為好奇。
能夠仍舊統領兵馬,對於大多數梁山招安頭領來說都是一件值得欣喜的事,這表明朝廷對他們給予了相當的信任,至少暫時沒有卸磨殺驢的打算。
再加上隨詔書宣佈了給予各軍將士的優賞,這些絹帛錢幣等物就直接排垛在軍前,眾將士一面恭聆聖旨,一面眼睛在那些財物上轉來轉去。等到欽使一宣詔完畢,幾萬人登時一起歡呼起來。雖說和招討司的那些官兵不久之前還殺地你死我活,現在卻要作同僚,而且還得居於對方之下,不少梁山將士心中難免有些不爽,不過相比起宋江猝死時的全山傾覆之危,現在這條吃糧當兵的道路可以說相當叫人滿意了。
這一日已經是梁山宣佈分金大買市的最後一天。事實上,這次分金大買市進行了足足一個月。在石秀和武松等人的精心組織下,這次分金在商業上其實乏善可陳,卻在暗地裡已經劃分好了新建的梁山軍和周邊各州縣的勢力範圍,按照現在的管理術語來說,梁山軍地各個管道已經和周邊各州縣的民生和軍政各條線實現了初步對接成功。莫要小看了這次劃分勢力範圍,通常如果在已經劃分好的各塊地盤中間突然出現梁山這麼一個龐大的團伙,重新分蛋糕是要付出血的代價的!好在,這次分金給予了周邊各個「碼頭」以相當的好處。再加上石秀的斡旋,此事進行地相當順利,梁山招安後的第一批私鹽在三天前就已經從梁山過境,運往孟州快活林而後再進行分銷,將宋江之前開闢出來的商路又重新拾了起來。當然。現在梁山已經重新納入了大宋的和諧大家庭,不會再以地下的生意為主,從東南沿承州、楚州一帶湖泊港汊北上地運糧船也已經過了揚州,只要這條航路走通了。就可以在運力趨於飽和的大運河之外,再度開闢出一條南北之間的運輸大動脈出來——實際上,這本來就是元代以後大運河的流經線路,為此高強還很是躊躇了一陣:又販私鹽又搞漕運,那麼要不要給梁山起個鹽漕總舵之類地名字?由此又想到了「紅花青葉本是一家」,歷史上的青幫和洪門就是從鹽幫和漕幫分別發展起來的吧?於是愕然發覺自己弄出來的這個黑幫居然很有流傳千古發揚光大的潛質。
他的這些心思自然不足為外人道,即便是受命治理江湖碼頭的石秀也不得而知。由於是分金的最後一晚,又新得了朝廷地大筆賞賜。梁山上歡飲達旦,連哨卡都撤了,要走的人,要留下的人,從此就要各奔東西,踏上新的道路,這幫慣於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江湖好漢,又怎麼不在這個時候痛飲一場。互道珍重?
忠義堂上又是另外一般景象。梁山既然招安了。這地方自然不能再叫忠義堂,而且其格局也太大了些。不適合作梁山軍的官廨,因此張叔夜已經命令將該處房舍加以改建,拆卸下來的材料運到山腳去建造新的碼頭和貨倉。這一夜之後,曾經輝煌燦爛,幾十名將領濟濟一堂地梁山忠義堂,就將不復存在。
匯聚於這裡飲宴地前梁山眾頭領們,自然不會有太好的心情。如杜千宋萬,阮氏三雄這些「根正苗紅」地綠林人,念及往日之盛一旦將逝,連昔日的大哥宋江都已經在招安前夜撒手塵寰,個個都恨不得立刻將自己灌醉,阮小七拎著酒罈子逢人便干,喝到劉唐面前已經有八分醉了,倆人將手中酒罈子底一口喝乾,抱頭痛哭。
哭了沒一會,劉唐心裡有愧,酒力發作的格外快,已經直接出溜到桌子地下,人事不知了。阮小七忽然發覺抱著的人不見了,支稜著眼睛四下望,忽然看到武松和花榮、朱仝這兩個人坐在一處,彼此也不說話,只是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阮小七看看手邊,隨手提起半罈酒,迤邐歪斜地走了過去。
「武二郎,如今招安作官,你那師兄又身居樞密使高位,想必指日便可陞官發財了吧?」梁山招安之後,雙方使者幾度往還,尤其是石秀來到梁山主持談判之後,武松和高強之間的師兄弟關係就不再是秘密了。在梁山大多數人看來,這並不算什麼,像黃信和秦明就本是師徒關係,梁山眾人原本都是從大宋治下逃出來的,誰能和山下真正斷了干係?
只是,此時阮小七的口氣,顯然不是這麼單純。武松的酒意也有了七八分。乜斜著眼去看阮小七,擰眉道:「師兄自師兄,我武松還我武松,卻恁的?」
阮小七大著舌頭,說了幾回都不成句子,卻還在那裡晃著腦袋想詞,花榮看不下去,起身和他拼了兩碗酒。阮小七本已喝的差不多了,這兩杯下肚頓時如同中了一箭,一跤跌倒在地,抱著個半傾的酒罈子睡去了,那酒罈子擱在他胸口,酒水隨著他地呼吸從壇口一下一下地傾出來,阮小七便伸嘴去接,一面含混不請地叫「好酒!」
花榮見狀。搖了搖頭,也不去理他,轉身坐回原處,又端起酒碗來,向武松舉了舉。也不待武松回敬,自己一口喝乾了。武松也將手中酒喝乾了,忽然瞪著花榮道:「花知寨,我武松與梁山眾兄弟相交。全是一片真心,你信也不信?」
花榮默然片晌,低下頭去,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那條中箭的腿,忽然自嘲地笑了笑:「真心?我花榮當日為眾兄弟在那河灘上捨身斷後之時,何嘗想過,傷癒之後竟會投了官兵?又哪裡想到,我花榮求死而不死。如今招安作了官;宋江哥哥求招安,如今梁山招安,他卻不在了……」
他仰面朝天,地吐了口氣,向武松道:「武二郎,人生在世,旁人的目光言語,原顧不得許多。我記得你當日曾向我說起。令師魯大師在五台山出家時。醉打山門,呵佛罵祖。沙門中目為敗類,長老卻獨以為有慧根。是非對錯,你不知,我不知,人不知,只有,」他向上指了指,又向下指了指:「天地知爾!」
一時大笑起來,端起酒碗起身,大聲道:「眾家兄弟,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日相見莫要忘了咱們一起快活的日子!干!」待要喝時,才發覺碗中酒早已盡了,隨手將那酒碗擲在地上,一手抄起個酒罈子來,對著罈子痛飲起來。那清澈的酒水傾瀉而下,濺的四處都是,花榮卻全然不理,只是喝了幾口,忽地大聲咳嗽了起來,咳的整個標槍一般身子都彎了下去。
武松見狀,上前奪過了酒罈,也對著喝了起來。他地酒量又好過花榮甚多,不片時將那罈酒都喝乾了,與花榮對視大笑,接著卻都覺得天旋地轉起來,一個兩個都倒在地上。
花榮躺在地上,輕輕地唱起了什麼,武松朦朧中聽去,好似便是宋江生前所提的最後半闕詞:「幼時曾攻經史,長成亦有權謀,恰如猛虎臥荒丘,潛伏爪牙忍受……」
「潛伏爪牙忍受……」武松喃喃地念著,忽然之間,心底浮現起一個人影來,猛然間被一股強烈無比的情緒所攫住,這股情緒突如其來,以往從沒感受過,卻好似其來有自,彷彿它一直就潛藏在自己的心底,只是從來沒有真正去面對過。此刻,當做完了自己一直為之努力的這件大事,按照師兄的囑托將梁山交到了高強手中,武松彷彿解下了身上一直背負的一件枷鎖,找回了自我中一直被放逐的那一部分……「我武松,還要忍受多久?」
翌日,梁山開始整編,被選中編入新軍地人逐次下山,乘船前往獨龍崗大營,在那裡他們將與昔日的對手官兵們匯合,按照新軍的編制編為一軍,然後在漫長的軍營生涯中逐漸融為一軍。計劃中,這個整編過程將耗時一年之久,因此眾嘍兵也將次第出發,首批只有花榮率領的三千人。
只是,在這條船上,除了預定編入新軍地第一批兵員之外,還有一身頭陀裝束,背著包袱,提著哨棒,遠行打扮的武松。
船到岸邊,武松棄了船,斜刺裡取小路向東而行。他這一下拽開大步,行程比常人不啻近倍,非只一日,已經過了鄆州和齊州,來到青州境內,過了清風寨南行,遠望一座山,山勢逶迤如雙龍爭競,翠綠樹蔭中隱現紅牆碧瓦,顯是一座叢林。
「寶珠寺……好久沒回來了!」見到熟悉而又陌生的地方,武松的心頭不禁一陣激動,抬手緊了緊包袱,腳下又快了幾分。
這二龍山山勢險峻,道路蜿蜒,即便以武松地腳力,等到了寶珠寺前時,卻也已經是將近黃昏了。他打老遠就嚷嚷開:「師父,師父!弟子回來看你來了!師父!」
有沙彌出來望,這寺中僧侶原是二龍山的嘍兵,大部隨著曹正去給高強作牙兵,留下這些人剃度為僧,陪著魯智深在這裡作和尚。這些人自然都是認得武松的,見武二頭陀回來,早有人迎上來,武二爺長武二爺短地叫,又有兩個腳快的,丟下手中的掃帚便進寺中去稟報。
武松一面寒暄,一面腳下不停,心想只有弟子去見老師,哪裡有等老師出來見弟子的道理?想到魯智深的那張臉,國字方正,滿臉虯髯,不怒自威,心頭不禁一陣溫暖,生出一片濡慕之情來,好似有了這個人在心中,不論江湖夜雨如何愁人,也不會迷失方向似的。
「師爺爺近日身子如何?飲食如何?」一路走,武松便向這些圍在身邊地僧眾打聽,這些人都是原山寨的嘍兵,按照盜伙中的輩分,自然不能和二寨主武松並列,因此武松既然管魯智深叫師父,這些人便跟著降級,只能叫師爺爺了。
眾僧一聽,七嘴八舌道:「武二爺,師爺爺整日喝酒吃肉,使拳弄棒,不然便是呼呼大睡,與當日作寨主時一般無二,弄得我等也僧人不像僧人,綠林不似綠林。若不是前任知州高相公留下遺澤,寺中的香火可不夠師爺爺這般吃喝的。」
武松細問,原來高強作主將這寺改作正宗寺廟,又置了廟產,在山下買了二百畝田,請了佃戶耕種,再加上這條路上來往的應奉局和李家莊等商隊不少,路過時總要拐到山上來施捨些香火,畫了緣簿,以此眾僧雖然和當初作山賊時一樣不治生產,魯智深更大酒大肉如故,卻也盡支持的起。
武松聽了,不免失笑,心說師父枉自作了僧人,諸般清規戒律一概不守,也虧得師兄有能力也有心孝敬,安排這好去處給他自在逍遙,不禁對高強又有幾分佩服。
腳下生風,不片時到了方丈,打老遠就聞到一股酒味,夾雜著狗肉的香。這些僧眾其實大多和魯智深一樣,也是不守這些戒律地,聞到時一個個饞涎直吞,心中叫:「師爺爺好生快活!」
武松正要說話,只聽方丈裡一個粗豪地聲音喝道:「那廝便回來了,難道不會自己走進來?不倒得反要洒家去迎他!不理,不理!你只將我這狗肉好生整治,許多時不見狗,卻才打了這一條好大黃狗上山,偏就是這廝得知,倒敢是來分我的狗肉!」
武松聽見時,早已喜笑顏開,叫道:「師父,師父,徒兒武松回來了!」一面叫,一面衝進方丈之中,迎面只見魯智深大馬金刀地坐在蒲團上,叉著兩條毛腿,披著直裰,一手端著酒碗正在那裡喝,身前有一個婦人,背向著門口,正在那裡向兩條烤著地狗腿上抹佐料。
武松正要叫師父,驀地渾身一震,眼睛直愣愣地看著那婦人的後背,那一副鋼筋鐵骨、打的猛虎、擒的豺狼的英雄肝膽,此時竟似被天雷劈了一般,一動也動不得。
那婦人停下了手,緩緩轉過身來,荊釵布裙,不施脂粉,一張俏臉恍若隔世,一聲輕喚卻比路人:「叔叔,長久不見,一向可好?」
三十三天看了,離恨天最高;四百四病熬了,相思病難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