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河北 第二十章 歸去 文 / 斬空
第二十章歸去
燕青聽了高強呼喚,縱身跳下墓頂,轉到墓後去,不一會便提出一個人來。那人被捆得如粽子一樣,口中塞了兩個胡桃,全身動彈不得,連聲音也發不出來,兩個眼睛骨碌碌地直轉,流露出乞憐之色,卻正是原盧府總管、現今已被列入失蹤人口名單的李固。
燕青走到近前,一把將李固丟在地下,向高強一拱手道:「衙內,李固帶到,任憑處置。」
高強見他仍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心下暗歎,臉上卻笑道:「小乙哥,這人說來該當由你處置才是,否則小生豈非失信於盧員外?」
燕青聞言,臉上仍是無甚表情,只冷冷轉過頭去看著地上的李固,從腰間探手拔出一把短刃來,踏上兩步到了李固身前。
那李固見雪刃臨頭,雖然口不能言,手腳也不能動彈,卻拚命地將身子在地下扭來扭去,口中「胡胡」連聲。燕青俯下身去,卻不出刀,將那兩個胡桃從李固口中取了出來。
唇舌剛得自由,李固便大叫起來:「衙內饒命,小乙哥饒命!衙內留小人賤命一條,小人定當以身相報,終身供衙內驅策不敢言悔,下一世,不,生生世世為衙內當牛作馬,結草啣環相報啊!」
高強聽得搖頭,這狗頭還是沒點長進,便笑道:「李總管,衙內我要你這賤命來做何用場呢?一時想不出啊。」
那李固掙扎著要起來,連跌了四五個跟頭,好不容易換成了跪姿道:「衙內,小人、小人擅長理財營生,又熟知河北京東諸路的名產市價,衙內若留小人一命在,小人三年,不,一年之內定能為衙內掙到萬貫家財。那盧俊……」看了燕青一眼,改口道:「那盧員外的家產倒有一多半是小人為他掙下的,求衙內開恩吧!」說著已失去了平衡,一個頭戧到地下,又盡力地掙扎著起來,連連磕頭不已。
高強聽了這話倒有點心動,以後若要干辦大事,在在都要用錢,留這麼一個人在身邊倒也有用。只是這人知道的太多,品行又不佳,讓他理財實在叫人不能放心;更且燕青對這人大有心病,可留他不得。想到這裡便搖了搖頭道:「李總管,本衙內錦衣玉食,早已有了萬貫家財,李總管的一片好意只得心領了。小乙哥還不動手?」
燕青表情漠然,探左手出去捉住李固的衣襟,右手舉刀待刺。那李固見遊說無效,性命即將不保,此刻倒豁出去了,忽地瘋狂大笑起來:「哈哈哈……燕青,你要為你的玉蓮報仇麼?那天看著她脫的精光的樣子,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是不是還沒碰過她啊?我李固可是玩了她整整一年啊,那皮膚,那身段,更重要的是在床上的那股騷勁,嘖嘖,老子玩過了她,別的女人簡直就像一陀屎啊!」
「住口!」燕青冰冷的表情在這一瞬間崩塌,年輕英俊的面孔幾乎扭曲起來,他甩手扔了短刀,右拳直向手下囚徒的臉猛擊下去,然後提起來,再打下去,一拳接著一拳,口中不停地大叫:「住口!住口!」
高強雙手一振,止住了陸謙和許貫忠要上前的舉動,將手在胸前交叉起來,靜靜地注視著燕青的表現。餘人見他這般,也都默默無言,看著李固被燕青一拳一拳地毆擊,原本就憔悴猥瑣的臉早已破碎不堪。
燕青連打了二十幾拳,再將李固單手提起,喝道:「狗賊,豬狗不如的東西!你不配提她的名字,我今天要打得你到地府都不敢去見她!」
孰料李固卻一口血噴將出來,還夾著幾顆牙齒,燕青躲閃不及,臉上襟前沾了一片。隨即他又大笑起來,從破碎變形的嘴裡含混不清的吼叫著:「別假清高了!你的玉蓮早不知被我在床上幹了多少次,老子要她死她就不敢活,到了下面老子還是要干!」
「王八蛋!」燕青面上浴血,表情猙獰無比,猶如陰曹厲鬼一般:「天殺的狗才,我把你凌遲碎剮,搓骨揚灰,看你還怎麼去玷污她!!」說著一手從地下撿起那把短刀來。
李固卻大叫一聲:「燕青!我死以前,還有一個天大的秘密,就是關於你那玉蓮的,等我說完之後,便賞我一刀罷!」語聲已如夜梟般淒厲。
「狗頭,你還有什麼話說?」雖然極度的憤怒,憎惡,或者更深的則是悔恨,已經令燕青到了崩潰的邊緣,但所謂有關玉蓮的秘密仍然令他重新取得了對自己的一些控制,手中的利刃直抵李固的心口。
「好,我告訴你啊,那就是,每次我把你的玉蓮幹得欲仙欲死的時候,她都會叫著你的名字,小乙,小乙!哇哈哈哈!!……」
「啊!!……」與李固的狂笑幾乎同時迸發的是燕青的狂吼,雪亮的短兵一瞬間直刺入對方的心窩,隨即從身後穿出,狂猛的力道令他自己的左手也不堪承受,兩人一起摔倒在草地上。
半空中一聲雷響,高強抬頭一看,卻見不知何時已是鉛雲密合,風起雲湧,不片刻便傾下雨幕來。雨點轉眼變得如黃豆那麼大,夾在風裡打得人臉上生疼,地上的兩人卻忽地分開,其中之一顯然已經失去了生命,像個布袋一樣重重地摔在地上。
而另一個應該是毫髮無傷的人卻也無半分氣力,他勉強在地上爬了兩步,便一頭栽倒在地,如同死了一樣,一動也不動,任憑疾風驟雨無情地打在身體上。
「小乙!」許貫忠叫了一聲,奔過去將他抱起,然而那原本已像是沒了一絲氣力的摯友卻忽地一把將他推開,再一次仰天躺倒在草坪上,緊緊地閉上雙眼。
許貫忠還待再去扶起他,身後一隻手伸過來搭在他肩上,止住了他的行動。他回過頭去,見高強向他搖了搖頭,示意暫時不要理他。
陸謙和楊志已得了指示,自去將三具屍體擺佈好,再把楊雄殺妻的那把腰刀放在李固手邊,這便是一個劫財不成殺人洩憤的現場了,為妻報仇的便是楊雄本分。至於李固為何要劫財?天曉得,怕是失火燒了翠雲樓,畏罪潛逃路上缺少盤纏吧。
待到一切安排妥當,眾人已是衣衫盡濕,形象都有些狼狽。高強見燕青兀自躺在地上,便過去伸手扶起,燕青卻又掙扎,高強也不多話,直接一拳砸在他頭上打昏了,然後背在背上當先下山,陸謙和楊志都要來背,卻被他推拒了,身後楊雄扶起石秀,一行人揚長而去。
當夜子時,月朗星疏,下了一場大雨的空氣格外清新。高強正在屋中準備就寢,忽聽門上有剝啄之聲,又聽外間楊志低喝道:「什麼人?」
「是我,燕青。」門外的語聲低沉沙啞,但已經有了一些生氣。
不待楊志說話,高強便出聲道:「楊志,請小乙進來吧。」說著披衣起床,到了外間,見燕青換了一身布衣,形容雖然憔悴,神情卻頗淡定,向高強鞠了一躬道:「衙內,燕青深夜前來,冒昧之極,還請海涵。」
高強一楞,眼前的燕青表面上已經基本恢復了常態,卻叫人有種異樣的感覺,心念一轉之下已有了計較,便道:「小乙哥,可是來向小生求去的麼?」
燕青微一錯愕,隨即便坦然道:「衙內料事如神,小乙正是來向衙內請辭,還望衙內恩准。」說著又鞠了一個躬。
高強微微一笑:「小乙哥,小生對你甚是敬慕,視你為兄為友,自然是來去由君。卻不知可否問一句,小乙哥可是要回盧員外身邊去麼?」
燕青低著頭道:「衙內如此寬宏大量,燕青銘感於心,但小乙並非回盧員外處,只想浪跡天涯,了此殘生罷了。」
這回答早在高強意料之中,他點了點頭:「男兒志在四方,小乙哥若有意暢遊天下,也是一件快事,小生決不阻攔,任憑離去便是。」
燕青抬起頭來望了高強一眼,神情微動,旋即又寧定,只深深施了一禮,便轉身欲去。
恰在他轉身的一瞬間,高強忽然淡淡拋出一句:「小乙哥,你可以逃得了小生,逃得了貫忠,逃得了人間萬事,可逃得過你自己的心麼?」
此言既出,燕青渾身如遭雷擊,標槍一般挺直的身子驀地劇烈顫抖起來,一隻腳雖已邁了出去,卻猶如千鈞之重,再也抬不起來。
他霍地回身,臉上已佈滿了淚水,顫聲道:「衙、衙內,你說什麼?」哪裡還有半分往日風流浪子的風采?
高強暗歎一聲,起身走過他身旁到了門前,仰起頭來看著天上的玉輪,此時已是七月十六,月色皎潔,清泠泠地照著人間世。
「小乙哥,你看這一輪明月俯照大地,人間的悲歡離合盡受眼底,無論世人作了什麼,都逃不過她的眼睛。」他轉過身來,眼睛凝視著燕青紅腫的雙眼道:「你我的心也是如此,無論走到哪裡,無論你我作了什麼,這裡」,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都有一雙眼睛在看著,你要如何逃過?」
燕青渾身巨震,山一樣地崩潰了下來,痛哭失聲,只道:「衙內,衙內,你……」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高強拉起他的手,喟歎道:「小乙哥,朋友相交固然在心,人生處事又何嘗不是如此?若是心安,便寒食陋室也甘之如飴;若一心不安,便錦衣華服鐘鳴鼎食,也是惶惶不可終日。如此人間世,難得有個朋友共渡,小乙哥何不與小生攜手同行,相互砥礪?」
燕青淚流滿面,語不成聲,卻聽高強又道:「往者已矣,來者可追。小乙哥,倘若能守住心香一瓣,焉知冰清玉蓮不會在心中長自馨香?」
燕青雙腳一軟跪倒在地,只叫得一聲:「衙內……」再也說不出話來。
高強喟歎一聲,遙望一輪明月,卻不知今夕何夕,此世何世?明日便要歸去汴梁了,可我寸心惶惶,何處可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