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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卷 勸君更盡一杯酒 第206章 無糧 文 / 西風緊

    第206章無糧

    「使君為什麼還不發兵救鄯城,這都兩個多月了,那邊一點消息都沒有……」一個女子哭訴著。

    州衙內府,所有的東西彷彿都暮氣重重,這些房子恐怕得有好些個年頭了。柱子上斑駁的棕色塗料應該是紅漆,可早已失去了本色;雕花窗戶上彷彿蒙著一層黑灰,但上面原本沒有灰塵,是擦不乾淨的積垢。時節也正好到了冬月,院子裡的樹木光禿禿的沒有一絲綠色,巨大的樹幹彷彿在展現著歲月的痕跡。

    在這一老氣橫秋的環境中,那哭泣的女子倒是將這裡點綴得生動鮮艷,只見她一張瓜子臉秀氣非常,一看就是南方人的面相,尖尖的下巴、細細彎彎的遠山黛眉,苗條的身子彷彿弱不禁風。這陌生女人生得美麗,臉上又掛著淚珠,真一個梨花帶雨分外遭人可憐。

    站她面前的是程婷。程婷也是第一次見這小娘,不過已知道她是張五郎的意中人蔡氏,所以才會見她。

    蔡氏是嶺南人,個子比程婷要矮半個頭,她的肩膀微顫顫地抖動著,一副無助的樣子。程婷心生同情,便寬慰道:「五郎有軍務在身,才顧不上私事,你不要太傷心了。我家郎君把五郎看得比自家兄弟還親,他定然不會撒手不管,你且把心放寬一些。」

    蔡氏哭道:「昨晚我夢見五郎了,他……他來向我告別,還是永遠不要見面了……嗚嗚嗚,我該怎麼辦啊?」

    程婷皺眉道:「郎君對張五郎的情義並不比你少。」

    「我……」蔡氏掛滿淚水的臉上露出了極其複雜的表情,垂著眼睛小聲道,「我肚子裡有五郎的骨肉了……」

    「啊?」程婷瞪大了眼睛,埋怨道,「你們還未成親,怎麼能瞞著父母做這樣的事?」

    蔡氏只顧哭,不知道該怎麼辦。

    程婷歎了一口氣道:「你隨我來,我們去前面的簽押房見郎君,問問他什麼情況。」

    倆女人走進二堂簽押房時,薛崇訓和王昌齡果然正坐在那裡處理公務,周圍還有些書吏和胥役。薛崇訓見來了倆女人,還有個陌生的漂亮小娘哭哭啼啼的,不由得問道:「婷兒,有什麼事?」

    程婷輕輕說道:「她就是五郎的人。」

    「哦……」薛崇訓心下已經明白她們過來的原因了,頓時神色有些黯然。

    眾官吏知趣地站了起來,告禮道:「卑職等先行告退。」見薛崇訓點頭,大伙便徑直迴避。

    蔡氏可憐楚楚地說道:「五郎出征都兩個多月,我一個婦道人家本不該來叨擾刺史,可這幾日我總是心神不寧的,昨兒還夢見五郎了……我看見他一身都是血……」蔡氏一說又大哭起來,好不容易才停住,她一邊用手帕揩著眼睛一邊又說,「聽說鄯城被敵兵圍住很久了,五郎他們是不是沒有糧食了?」

    薛崇訓心下明白:張五郎那邊肯定沒吃的了。鄯城有多少糧草,州衙都有詳細條目,四千餘將士、六百多匹馬、一千八百頭馱東西的騾馬,都要吃東西,軍糧最多維持一個月的。現在兩個多月了,恐怕馬匹都被吃完了。

    鄉里的人也許會把自家收割的糧食儲存一年半載的口糧,但城裡沒多少人會存那麼多,畢竟資金需要周轉,平時無事存那麼多糧做什麼用?

    鄯州軍能維持到現在,薛崇訓本就覺得很不容易。

    他實話實說道:「補給困難,恐怕是沒糧了。」

    蔡氏問道:「那刺史為什麼不派兵去解圍?」

    「我手裡沒兵。」薛崇訓頹然道,「駐紮在鄯州的八千劍南軍直接聽命於程節度使,要負責州衙本部的防務,我無權調動。而隴右健兒主力正在積石山和吐蕃對峙,現在調不出兵馬去鄯城。」

    「難道刺史要眼看著五郎身在絕境見死不救嗎?」蔡氏突然跪倒在地,「我給您磕頭了,我知道您一定有辦法救五郎的。」

    「你快起來。」薛崇訓伸手做了個扶的動作,又不好真去扶她,只得回頭對程婷道,「你把她扶起來。」薛崇訓還是有些原則,不太願意去動兄弟朋友的女人。不過什麼義氣對他完全無用,他是個根本不顧道德規則的人,這只是一種習慣。

    程婷去扶她,可她死活不肯起來,只顧哭。

    薛崇訓心下鬱悶,又聽得程婷也幫腔道:「郎君不如去求求叔父(程千里),他說不定能想到辦法。」

    薛崇訓心道:媽的,你們以為老子捨得一個可堪重用的心腹?這一切不都是你們程家那老東西搞出來的事兒?

    他心裡這麼想,但並不把氣往女人頭上灑,雖然程婷也是程家的人。他想了想搖搖頭道:「沒用,程千里一心想靠手裡的十萬唐軍去建不世偉業流芳百世,恐怕是不會輕易改變既定作戰計劃。」

    程婷道:「可是叔父也要依靠郎君在朝裡的關係,他並不想與你結怨。」

    「一碼是一碼。」薛崇訓皺眉道,「他能專門布一枚『李奕』在鄯州保我安危,但絕不會去管我一個手下的死活。」

    程婷見薛崇訓十分鎮定的樣子,已經有些生氣了:「五郎和你情同手足,到現在已經被圍困兩個多月了,郎君連一點辦法都不想麼!我不想看到你是個無情無義之人……」說到最後一句程婷自己也覺得有點過分了,怒色中漸漸露出了一種歉意。

    薛崇訓果然也有些怒氣,冷冷道:「我怎麼沒想辦法?城北校場冒著大雪在訓練的幾千新兵,不是我多方籌措才招募來的?可這些人能突破吐谷渾大軍的防線麼!現在新軍維持困難,必須要征你們這些商人的關稅。」

    蔡氏拉住薛崇訓的長袍下擺道:「只要能救出五郎,我一定想辦法勸服家父傾全力資助官軍。」

    薛崇訓見她誠摯又可憐,口氣又軟了下來:「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恐怕不頂用。以前我是在等一個轉機……」倆女人都急切地問道:「什麼轉機?」

    薛崇訓轉頭看向門外的雪花:「才冬月間,隴右就下這麼大的雪了。冬季對吐蕃人來說很艱難,吐蕃大軍集結如果長時間無法運動到大唐腹地以戰養戰,他們的牲口會缺草料,吐蕃道路崎嶇補給會十分困難,遲早退兵。如果張五郎能堅持到那時,屆時無須程千里調援兵增援,吐谷渾兵也會自動退去……」

    他看著哭哭啼啼的女人,無不鬱悶地說:「可等到現在南線那邊還沒結束,我也不知道具體狀況,他們究竟在搞什麼?」

    「那得等到什麼時候,五郎……」蔡氏大哭。

    薛崇訓歎息道:「湯團練已去,張五郎如有閃失,誰再為我前驅?」他沉默了許久,忽然神色一凝道,「你們先下去,我趕著去廊州一趟。」

    張五郎還沒死,他帶人剛衝出城便中了一箭,部下將其救回城中,初時還活蹦亂跳的非要再次出城死戰,後來郎中把箭頭拔出來後流血過多昏過去了。不料這一昏迷就沒醒,傷口好像感染了,高燒不退,被抬到了行轅療傷。

    守捉無法指揮軍隊,陳團練便順理成章地接手了指揮權;他是鄯州本地的武將世家出身,一直走武路子,在鄯州軍中人脈和威望都夠格,所以毫無懸念地被推舉主持大局。

    陳團練接手指揮權之後啥也沒幹,先下令把那倆吐谷渾使者的皮給剝了放出城去,殘暴程度簡直令人髮指。吐谷渾軍被激怒,連夜發動對城池的圍攻,不過依然寸土難進。

    鄯州軍餓著肚子也打退了敵軍的進攻,但情況依然毫無改觀,照樣沒吃食。

    眼看要餓死,眾將聚在一起商議對策,多數人建議開城決戰,但有人也說道:「咱們戰死了,吐谷渾人非得屠城不可。」

    「難道要投降?可咱們剛把使者的皮剝了,再要求和談,不是胡鬧麼?」

    本來就是個爛攤子,現在又殺了使者……起先殺人之時陳團練只圖一時痛快,根本就沒細想……他這廝經常幹這種不顧後果的事,現在就更是一籌莫展了。

    這時聽得一個校尉提醒陳團練道:「將軍下了命令,要咱們全力周全城中百姓的性命,萬一遭屠城了,您怎麼對將軍交待?」

    另一個將領用嘲弄的口氣道:「盡說些屁話,咱們出城去幹,把人都打完了,大夥一起上路,還交待個卵蛋?」

    陳團練一肚子憋氣,罵道:「他祖宗十八代的!老子們什麼時候在吐谷渾野猴子前面軟過?要不是沒糧,來一百萬人老子都不怕!」

    「兵馬未動糧草先行,打仗不就是打糧食麼?現在有啥辦法!上邊也不知道在幹啥,都圍城兩個多月了,連根雞毛都沒見著,就把咱們丟這兒不管?」

    陳團練坐在上首,一臉黑氣道:「三娃說得對,人都死了還交待什麼?可我就是忍不下這口閒氣,一想到那些猴子踩在咱們的屍體上趾高氣揚的模樣,好像他娘的很能似的,老子就氣不打一處來!」

    「有嘛法子?」眾人一聽這句話,都說不出話來了。

    譙樓裡有二十多個人,一時竟然鴉雀無聲死寂一般。良久之後,陳團練陰著臉問道:「你們吃過人肉麼?」

    眾將聽罷面面相覷,這時有個瘦子道:「說出來不怕你們多心,俺小時候就吃過。」

    大伙的目光頓時轉向那瘦子,聽得他說道:「那時候天災沒吃的,漫山遍野都能看到餓殍,俺爹就把俺妹子和鄰家的哥兒石蛋換了,他們家吃俺妹,俺家吃那叫石蛋的哥兒……」瘦子抹了一把臉,眼淚兮兮的,「那時候他給俺做過一把彈弓……俺怎麼是能吃得下口的,忘掉了。」

    陳團練道:「城裡有幾萬人,反正城破了也會被殺,咱們吃掉一些,或許還能活一些。」

    此言一出好多人都打了個冷顫,譙樓裡再次變得死寂。

    陳團練道:「人肉不是肉?去抓個人來煮了,老子就瞧瞧究竟能不能吃。」他那張黑氣沉沉的臉竟然露出了一絲瘋狂的興奮,眾人大氣不敢出一聲。

    「你去,帶親兵去抓個人來。」

    被指到的將領無奈,磨磨蹭蹭地站了起來領命。這時一個將領說道:「慢!你去抓人,切勿大張旗鼓,更不要洩露風聲,萬一引起百姓恐慌,亂將起來如何收拾?」

    陳團練讚許道:「此言甚是,事情做乾淨點。」

    那校尉領了命,走下城去,到城門附近的軍營裡叫了四個正在輪換休息的兵卒一塊去辦事。

    校尉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名字裡有個鵬字,身邊的將士不叫他的姓,都愛叫他鵬校尉:「咱們去辦啥差事?」

    鵬校尉難以啟齒,只好板著臉道:「兔崽子是不是吃得太飽了話多?叫你們做啥就做啥,廢話少說!」

    軍士們只得住嘴,默默跟著校尉在雪地裡走,他們縮著脖子,偶爾能聽到牙關「咯咯」的聲音,肚子一餓好像就不經凍。鐵鞋踩在雪地裡「嘎吱嘎吱」的聲音,聽在鵬校尉的耳裡就像他的心情一樣沉重。

    他帶著軍士在大街小巷中隨處亂走,走了好一陣都沒選好目標。這種事兒已經在挑戰鵬校尉的是非觀了,所以他顯得額外遲疑。

    大伙本來就沒什麼力氣,又走了許久都氣喘吁吁的,一個個耷拉著腦子有氣無力的樣子。

    鵬校尉總算停了下來,指著街邊的一扇門道:「敲開。」一個軍士便依言上去打門,過得一會,門還真就開了。

    因為敲門的人穿著唐軍衣甲,百姓好像很信任他們。張五郎執掌大局時,嚴禁將士擅自擾民,沒有軍令隨便進入民宅的要殺頭,這些日子以來軍紀嚴明秋毫無犯,已經獲得了鄯城百姓的認可。

    開門的是個老婦,她見四五個漢子沒精打采被凍得嘴皮子發烏,好心地招呼道:「真是造孽的後生,快進來,裡面燒著火。」

    鵬校尉一言不發地走了進去,軍士們見屋子中央果然有炭火,急忙蹲過去伸手烤火。那老婦拿了塊布過來熱心地掃他們背上的雪花。

    這時從後邊出來了個腦袋上包著塊布的老頭子,黑著一張臉卻說道:「他娘,去把鍋裡的糊糊舀出來招待客人。」

    婦人怔了怔,站在那兒沒動。校尉將眼前的事情看在眼裡,自然明白:百姓也沒吃的了。

    「還不快去!」老頭喝了一聲,「咱們的兒郎餓著肚子殺敵流血,圖個啥?」

    過得一會,那老婦便用木盤子端著五碗黑糊糊的東西出來了,分成了五份,每個碗裡連半碗都不到,也不知煮的是啥東西,但也足夠讓軍士們口水直流的,這時候,只要能下嚥的東西他們見了都饞嘴。

    鵬校尉見狀,哭喪著一張臉,站在那兒發呆。

    軍士們回頭看著校尉,一個後生充滿了期待地問道:「咱……咱們能吃麼?」

    「吃罷……吃罷……」老婦微笑著說。

    校尉皺眉猶豫了許久,道:「吃!趕緊吃完走人!」

    幾個將士吃了東西從人家的家裡出來,軍士們肚子有了點東西墊底,心情變得好起來,還慫恿著說道:「以後再有這樣的好差事,校尉可別忘了俺們。」

    校尉陰著臉一言不發,幾個人相互看了看著,只得閉上了嘴。

    又走了一段路,前頭的鵬校尉停了下來,指著門道:「敲門。」軍士們有了經驗,樂呵呵地爭著過去敲門,以為又可以吃一頓。

    不料門剛被一個男主人打開,鵬校尉二話不說突然拔出佩刀,一刀劈了過去。那男子脖子中刀鮮血直飆腦袋還沒掉,胸口又挨了一腳,被踢得仰面倒進門去,摔在地上雙手捂著脖子腿上繃直了不斷抽搐。

    軍士們目瞪口呆,愣愣地看著門裡。一個軍士忍不住說道:「咱們殺百姓,上頭會要咱們的腦袋!」

    校尉冷冷道:「就是上頭的命令!你們倆在這兒守著,把大門掩上,其他人跟我進去。」

    他們剛進門去,就見院子裡出現了個小娘子,大概是被砍這人的老婆,聽到動靜出來了。

    那小娘子上身穿著一件土色的襖子下身穿著長裙,十多歲的樣子,瞧那嬌氣的臉蛋怕是沒過門多久的人。她忽然見男人倒在血泊中,馬上就驚呼起來。

    鵬校尉提著刀奔了過去,一手抓住那小娘的胳膊,一手去捂她的嘴:「你們倆傻立著幹啥?狗蛋去找繩子……你,到處瞧瞧,見了活人就砍了!」

    「是……是……」倆軍士臉色慘白,生硬地應著。

    過得一會,三人忙乎著把那小娘給五花大綁了起來,嘴也堵上了。那小娘四肢無法動彈,仍在「嗚嗚」悶叫著拚命掙扎,一雙大眼睛死死地盯著地上的屍體,眼淚嘩嘩直流。

    校尉又下令道:「把外面的兩個兄弟叫進來,把帶血的雪鏟井裡去,將這屍體和房子一併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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