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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卷 勸君更盡一杯酒 第204章 無衣 文 / 西風緊

    第204章無衣

    張五郎的行轅在鄯城城北一處大戶人家的院子裡,這裡的主人嗅到戰爭的氣息早早就跑別處避風頭去了,於是就被征為行轅官邸。看得出來此間主人是個有錢有品位的人,院子裡曲徑通幽鳥語花香,設計得十分優美。不過後面的園林張五郎從來沒去過,只住在前院的一間廂房裡,然後把倒罩房的客廳做了值房。

    太陽從東天初升,張五郎剛剛才練完劍在廂房裡洗臉,便有軍士急匆匆地進來說事。

    沒過一會兒,陳團練也一身盔甲來了,進門便說道:「五郎,我剛得到戎堡來信,吐谷渾人入寇,大軍直逼鄯城,戎堡恐怕昨天就已經丟了。」

    「我已知曉。」張五郎鎮定地說道。

    陳團練沒想到張五郎能先一步就知道了,聽罷微微有些驚訝。

    「四門戒嚴了麼?」張五郎一面說話一面脫下身上的長衫換戰袍。扣上銀鉤腰帶,他又將小刀、火石、皮袋等物掛在腰上。

    陳團練道:「那是自然,這些日子來四道城門本就很少開過。」

    就在這時,雜役端著木盤子送早飯進來了,張五郎問道:「陳團練吃了嗎,一塊兒吃點。」

    「都什麼時候了,我空了再吃。」陳團練沒好氣地說。

    張五郎道:「吃飽了才好打仗。那你先過去,召集校尉以上將帥到西城譙樓。我罷便不再說話,端起碗拿起筷子便稀哩呼嚕地大口喝起精肉稻米粥來。

    陳團練抱拳道:「末將先行告辭。」

    就在這時,空中蕩起了一陣沉重的鐘聲,正是譙樓上的大鐘敲響了。上面的鍾平時只有昏曉之際才撞擊,使臣民聞之而生儆惕之心;而現在的聲響,顯然不是報時,而是報警。

    張五郎快速地喝完碗裡的稀飯,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然後取了橫刀掛在腰間,抱起頭盔便走。

    走出廂房,只見南邊敞開的大門已有一隊騎兵站在那裡,馬伕牽著戰馬等著。張五郎回頭看時,北面的值房門口參軍、錄事、書吏等官吏正站在那裡,一起向他鞠躬執禮。

    張五郎道:「派人聯絡鄯州。」說罷戴上頭盔,逕直走出大門,翻身上了戰馬。

    一隊人馬沿著南北的筆直大街先往南行了一段路,走到中間的十字路口時才向西轉,路口立著一個牌子:閒雜人等禁行此道,違者一律下獄。

    「咚咚咚……」忽聞一陣皮鼓聲,隨口「侉侉」的整齊沉重的腳步聲傳來,張五郎回頭看時,只見一隊步軍正列隊向西小跑行進。

    張五郎等人繼續向西行,一路上都有隊伍從主幹道上向各城牆方向調動。他剛接手鄯州軍,還沒怎麼摸熟,但見臨戰前眾軍隊列整齊有條不紊,心下又多了五分信心。

    來到西城譙樓下時,只見城樓下那塊空地上已站了馬球場大小的一片隊列。一二十個將領從陣中迎了上來,陳團練雖然只負責指揮三團泅營,職位只是都尉,但儼然他們的老大,走在最前面。

    陳團練抱拳道:「稟將軍,前十團序列已分駐四門防區,後十團集結於此,隨時聽候調令。」

    張五郎忽然看見城牆下面種著不少木槿,正好已經開花了,粉的、白的競相放姿分外漂亮,他不由得讚道:「很好。」眾人也不知是他在贊花還是在稱讚大家行動靈活快速。

    張五郎帶著校尉以上將帥上了譙樓,他站在樓上眺望遠方,高處的風吹拂起斗篷,讓他站直的身軀彷彿也變得高大起來。張五郎面相方正,兩道劍眉英氣逼人,鼻樑高還有點帶鷹鉤鼻,真真算得上一個俊郎,此時一身戎裝,使他看起來更加英武。

    這時循著彎彎延伸的道路極目望去,遠處的天邊騰起雲層一樣的煙塵,綠色的草原盡頭點綴上了一抹黑色的影子,就彷彿一塊巨大的綠幕上被弄墨橫畫了一筆。

    「吐谷渾前鋒,他們定然繞過了城南臨蕃堡。」陳團練說道。

    另一個將領目測了一陣,咋舌道:「沒有一萬,也有七八千,前鋒也這麼多人,吐谷渾人不得來了十萬人?」

    張五郎道:「他們可是號稱二十萬大軍,不多來點人豈不讓人笑掉大牙?」

    有人笑道:「這下咱們的手都得砍酸不可。」

    張五郎回頭問道:「咱們的糧草足否?」

    陳團練道:「軍糧至少可以支撐一月,鄯州離這兒就五六十里地,這邊打了一個月還不賴增援?」

    眾人嘿嘿一陣笑聲,張五郎正色道:「那我們得能堅守一個月才行。傳令嚴防糧倉,一隻蒼蠅也不准飛進去,就近打井,運水車過去,謹防火災。」

    就在這時,城下傳來了雜亂的說話聲。此時四周其實很安靜,除了軍隊的整齊腳步聲、鼓聲、號角等零星聲音,街上基本沒有人了,百姓們聽到要打仗,大多躲回了家裡。所以那陣嚷嚷聲便引起了張五郎等將帥的注意。他們轉身走到牆邊往內看,只見一眾百姓正在下面和隊列裡的將帥說著什麼。

    「怎麼回事?」張五郎向下面喊道。

    一個穿著緞子的老頭兒喊道:「張將軍率兒郎保護全城百姓,萬民感懷,推老朽等送錦旗四面,望將軍收下鄯城百姓的心意。」

    陳團練在張五郎旁邊低聲道:「這些土財主怕咱們丟下城池跑了。」

    張五郎正色道:「為國守土是我等職責所在,上峰既把城池安危托於我手,誓於此城共存亡!」

    陳團練聽罷神色一凝,說道:「末將願隨將軍左右,並肩殺敵。」

    張五郎欣慰地點點頭,從石階上走下城去。那緞袍老頭兒率眾百姓迎上來,雙手呈上錦旗。張五郎接過之後叫部將展開一看,只見上面繡著一些字。

    四面旗,所書的漢字都不同,各為:國運長存;軍魂不滅;大唐金吾衛將軍;張。

    張五郎見狀大喜,「好一個軍魂不滅國運長存,來人,找旗桿掛上去!在我大唐的土地上,任何敵人敢踏入一步都讓他們付出血的代價!」

    人群中有人喊道:「我是沈記糧鋪的東家,願獻上一半存糧以充軍糧,請將軍笑納。」

    又有人說:「徐先生家郎君在京師做官,也算官宦之家,如將軍准允,願徵兆全城壯丁為唐軍效力,搬糧修牆都可以幹。」

    張五郎見狀非常感動,抱拳道:「諸位的好意張某記下心裡,請恕軍務在身不便久留,你們到行轅去找官吏辦那些事,登記造冊都有記錄,待戰後張某定呈報朝廷表彰鄉親們的義舉。」

    送旗的老頭兒忙道:「張將軍在百忙之中見我等,就不要再耽擱時候了,咱們散了吧,找官差辦正事兒。」

    帶百姓走後,張五郎回顧眾將道:「敵前鋒繞過我前頭堡直抵城下,後面的大股人馬短時之內無法到達。戰機已現,爾等隨我出城一戰,挫敵銳氣,鼓我士氣!咱們來個開門紅!」

    眾將一聽皆盡愕然,紛紛勸道:「敵眾我寡,守城尚且不足,何苦棄高城而野戰?」「守城方是上策……」

    就在這時,忽然陳團練喝道:「住口!這裡聽誰的?是將軍說了算還是你們說了算,啊?」

    眾將立刻便鴉雀無聲。

    張五郎不動聲色地看了陳團練一眼,沉默片刻說道:「傳令,從四門抽調三團兵馬到西城為預備營,此處十團隨我出城迎戰!」

    「得令!」

    約一炷香工夫後,張五郎下令開城門。頓時牆上的號角齊鳴,鼓聲雷雷,聲勢十分裝大。城門洞開,吊橋鋪好,馬隊先行出城,隆隆的鐵蹄和城上的鼓聲相映成曲,有如一場豪放派的樂子一般。緊接著一隊隊扛著兩丈餘長步槊的步軍也依次出門,河邊一下子就熱鬧起來了。

    陳團練策馬來到張五郎身邊問道:「五郎,咱們如何列陣?」

    張五郎伸手將手掌遮在眉間望去,只見吐谷渾軍人數眾多,左右排開有五個馬球場那麼寬,他皺眉道:「此地開闊,我騎兵很難攻擊到敵軍側翼,只能從中間突破。」

    陳團練道:「那將兩團馬隊放到陣中為跳蕩,待敵兵近,便可從中間直衝破陣。」

    「如此甚好,列方陣左右陳刀牌手、射生隊,防敵包抄。」張五郎點點頭。

    陳團練大喊了一聲列陣,眾將官吆喝著佈兵,很快兩千人馬便背靠城牆展開組成了大半個球場大小的方陣。兩團騎兵站在中間;前後左右各列一團步軍;兩團射生營陳列在前。還有兩團步軍列在陣中作為預備隊,眾軍嚴陣以待。

    「咚、咚……」鼓聲富有節奏感地敲擊,號角六聲短吹,七聲長鳴,方陣隨即緩緩向前整齊移動。

    前面黑壓壓的敵兵人群也在迎面靠攏,雙方面對行軍,相距約五百步時停了下來。未料唐軍居然出城野戰,對方肯定十分吃驚。過了一會,牛角嗚嗚吹響,西邊黑壓壓的人堆裡一股馬隊開始向前移動。

    「備戰!」陳團練大吼了一聲,眾軍用刀劍錘等一拍盾牌,「霍」地一聲齊呼,聲勢十分強大。

    張五郎沉思了片刻,抬頭說道:「敵軍定從兩翼夾擊,射生隊換左右列隊。」

    西邊的一股馬隊慢慢地靠近到兩百步,果然左右分開成兩股從兩翼直撲而來。唐軍見對方動向都被己方諸將估算準確,一時士氣大振。張五郎回頭看了一眼那四面旗幟。國運長存……張五郎的胸中騰起一股火焰,拔出橫刀大喝:「兄弟們,建功立業的時候到了!」

    「防禦隊形。」

    「得令!

    只見唐軍左右兩翼隊形變換,前排刀盾手一齊蹲下,將鐵心木盾排在前面;第二排步軍端著長達兩丈餘的步槊放在前排軍士的腿上為支撐,前面的人抱緊步槊的中央,後面的人用腳踩住長槍尾端,同時雙手抱緊槍身,於是這陣營立刻就想多了兩排密集的阻馬樁一樣。再後面弩隊弓隊抽出箭羽,已是準備妥當。

    左右敵騎相距一百步。

    「起!」一聲大喝。一排排弩手抬起弩箭斜指上蒼,彷彿要將那一輪紅日射將下來一樣。只見一個軍士拿著兩個圓形的銅牌往懷裡相互一撞,「匡」地一聲,無數的箭矢便飛向空中,很快化為一顆顆黑點。那密集的黑點有如陣雨一樣落進吐谷渾馬隊裡面,頓時人仰馬翻,從馬上摔下去的人在草地上咕嚕嚕地亂滾。

    片刻之後,馬隊已近五十步內,並以騎射攻擊。唐軍換弓手快射,空中就像箭林矢雨一樣胡亂飛舞。不斷有唐軍中箭倒地,但馬上後面的人便按部就班地上前補上,陣營有如鐵盤一般毫不動搖。

    敵軍冒著箭雨靠近兩翼,但面對他們的是密集的步槊,撞上來就是死,許多人逡巡不前,有的被後面的人趕著靠了上來,馬匹撞到長槍鋒利的尖頭便是人仰馬翻。也有的趁勢貼上來,盾牌後面的刀牌手便以單手劍、鐵鉤、短斧頭等兵器招呼。刀牌手後面的弓手也在輪換射箭攻擊,吐谷渾人死傷慘重,好多人在地上哇哇哭喊場面極其悲慘。

    地裡就擺上了許多屍體,草葉上沾滿了血。

    受了驚嚇的馬匹橫著跑,亂兵傷兵亂作一團,更後面的吐谷渾騎兵見此情形,哪裡還願意跟上來?只見遠處一個敵將正揮舞著馬鞭「辟啪」地亂打,可也不頂用。他們磨嘰了一陣,終於退後了。

    唐軍陣營立刻爆發出一陣雀躍歡呼。

    張五郎以刀鞘平直前方,興奮地大喝道:「前進!」

    鼓聲從容響起,刀盾手拔起大盾轉向面對前方,侉、侉……草地雖然較軟,但兩千鐵鞋齊步踏在地上,其腳步聲也很有氣勢。

    只見長長的步槊豎在半空,鐵甲錚錚,整齊的隊列有如一架巨大的裝甲戰車一樣不容抗拒地向前緩緩移動。

    戰旗在風中烈烈飛揚,就像一頭猛虎張牙舞爪地揮舞著爪牙,而對面的大片人群有如一頭巨型鯨魚一般。老虎兇猛,還是鯨魚兇猛?一切尚需對決檢驗。

    唐軍方陣向前挺進了兩百步,忽然停了下來。就像一張古箏,正在很有節奏地彈奏時,主人的手指忽然按在琴弦上,琴聲驟息,連餘音都沒有,絲毫沒有拖泥帶水之感。

    張五郎平視前方道:「騎兵開路。」

    陳團練急切地在馬上抱拳道:「末將請為前驅!」

    張五郎有些猶豫,自己初來乍到對鄯州軍不熟,有陳團練在才能最有效地軍令暢通。大敵當前,萬一這廝陣亡了確實有些麻煩。

    「請將軍下令,誰率馬隊?」一個將領提醒道。

    已容不得再遲疑,張五郎斷然道:「我帶馬隊在前,如有幸殉國,授權陳團練接手鄯城防務。」

    「將軍……」

    「吾意已決,休要多言。騎兵營,出陣!」

    「得令!」

    前面的步軍錯開,兩團騎兵魚貫從陣營間隙間出陣,迅速排成了二十排長條形的隊列,前面是槍騎兵團,後面是胡騎團。

    就在這時,忽聞一陣鏗鏘有力的琴聲隨風傳來,張五郎回頭看時,只見城牆上有個老頭兒正坐在哪裡。「那老丈是怎麼上城的?」

    有鄯城籍的將領答道:「是徐老,他是告老還鄉的京官,弟兄們多半不會難為他。」

    少頃,一陣蒼涼沙啞的正宗秦腔唱了起來,只聽歌詞是秦風中的詞兒:「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步軍陣營中的將士聽罷秦腔,也有的人跟著哼起來了,有的甚至誇張地唱出了淚花。陳團練見張五郎回頭,便抱拳道:「兄弟們,為將軍壯行!」

    歌聲有如蒼勁的嗚咽,在千里隴右道中迴盪飄散……「絲……」一聲清脆的金屬摩擦聲,張五郎緩緩拔出橫刀,指著東方的太陽,大呼道,「炎帝、黃帝、列祖列宗,佑我漢軍戰無不勝所向披靡!」

    「前進!」

    一百步,一聲大喝:「破!」頓時轟鳴的馬蹄急促起來,槍騎兵抬起長一丈八的馬槊,排成橫密豎希的隊列,向敵群中軍發起了衝鋒。

    驕陽在東空,明光鎧在陽光閃閃發光,頭盔上的羽毛迎風飄蕩。二十列橫隊有條不紊地快速挺進,馬兒歡樂地翻動馬蹄,在草原上飛奔。

    五十步,敵軍一輪騎射,隨後一股密集的人馬迎面衝來迎戰。

    兩軍正面接敵,瞬息之間就像兩股洪流一般相撞在一起,「砰砰……」頓時沉重的鈍物撞擊聲驟響,暴力場面中人仰馬翻。

    說是遲那是快,吐谷渾馬隊根本抵擋不住身披重甲,排列馬槊的槍騎兵,唐軍槍騎團瞬息之間便擊破敵軍防線,直插中心。

    很多手執彎刀的蠻人根本摸不著唐軍一根汗毛,一個照面便被長槍戳將下馬。也有的長槍插進了吐谷渾騎士的身體裡,馬匹沖得太快根本來不及拔出來,唐軍騎士只得果斷放棄長槍,拔出腰間的橫刀繼續衝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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