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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卷 江湖不遠 第72章 三河 文 / 西風緊

    第72章三河

    長安城宮闕正面的朱雀大街兩旁種著許多楓樹,秋風一吹,已是紅葉滿樹。天剛濛濛亮,朱雀大街中上朝的官員打著燈籠,排成了一條長長的火龍,映著緋紅的楓葉,分外漂亮。

    那些燈籠的亮點井井有條,依次向前移動,這時一盞燈籠脫離了長龍,快速地向前移動了一會,終於停了下來,火龍再次恢復了從容不迫的行進。提著燈籠的青袍長臉年輕人正是御史張濟世,他趕上了叔父張說的坐騎,沉聲說道:「真憑實據都存入御史台,並有備案,一會在今上面前我就把前後關係說將出來。」

    騎在馬上的張說四十餘歲的樣子,同中書們下平章事,也就是宰相。他的面部輪廓稜角分明,腰板筆直,抓住韁繩的手臂也是虎虎有力。張說面色沉靜地點了點頭:「時機差不多了,可以這樣辦。」

    他們說的事兒就是彈劾運河沿岸吏治敗壞、數名地方官收受賄賂之事。御史台手裡已經掌握了賬本、供詞等物,人證物證俱在,真是實打實的事兒,由不得他人空口無憑狡辯。所以張說是胸有成竹……當然他的自信不僅來自於小小的幾個證據,此前的準備也攸關重要。

    為了此次徹底定性那幫「斜封官」的卑劣,之前幾個正直的朝野人士已「不謀而合」地做了兩件影響較大的事,作好了充分的鋪墊。

    第一次是兩月前,洛陽府的姚崇上書言東都周邊郡縣吏治敗壞、貪墨成風,更有汝州刺史為了巴結上官強搶民女。姚崇在官場和文人中都頗有清名,說話和文章能做到公心為憑,所以他的奏章影響不小,朝野內外對那些下放到地方的「斜封官」的能力和品行更加詬病。

    第二次是嶺南文人張九齡的文章《三河賦》。張九齡七歲能文,詩歌文墨在嶺南早有名氣,長安也有人知道他的名頭。

    張九齡的名氣還在其外,這時候他的名氣沒法和姚崇比,他這篇文章的影響力主要來自於寫文的來源:花費了近一年的時間,跟著運糧船隊從嶺南一直走到了長安,實地考察了運糧路線的艱辛,其中包含了沿途風物、人情、苦難等等詳盡的描述,痛訴了貪官污吏貪婪無度魚肉百姓,充滿了對民間大眾的憐憫和同情。其文章洋洋灑灑數萬言,有憑有據,文辭優美、感情真摯,文化和現實價值都非常之高。

    《三河賦》一出,長安紙貴,宣紙價格暴漲三成。印刷商大發其財,更有憂國憂民的有志青年買不到印冊,到處借書謄抄。

    長安內外、關城之上,多少仁人丈夫翹首迎風,滿懷感情地高誦三河賦,只待貴人發現自己的抱負,委以重任,澄清宇內。

    由是無論廟堂還是江湖,對於朝廷整頓吏治的呼聲越來越大,輿情洶湧,正義之聲比這金秋季節的秋風之聲還頻。

    ……大明宮的鼓聲響起來了,身穿明光甲的衛士英武整齊,在兩闕之傍交接魚符,雄壯威武的喊聲道:「時辰已到,魚符併合,開……宮……城!」

    「噠噠噠……」黑壓壓的鐵蹄在大道兩旁行進,刀槍如林,盔甲碰撞得匡當直響。丹鳳門外文武百官映著東天的曙光,昂首闊步,走向宮門,準備參與全世界最強帝國的決策運轉。

    絳幘雞人抱曉籌,尚衣方進翠雲裘。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日色才臨仙掌動,香煙欲傍袞龍浮。朝罷須裁五色詔,佩聲歸到鳳池頭……宣政殿宏偉寬闊的大殿上,宰相張說站在百官之中,高唱了一段《三河賦》,義正辭嚴地大聲說道:「不患寡患不公!天下糧賦運及長安路途艱險,宵小之輩竟然從中牟利!我大唐的公道何在?人心何在?長此以往,民心不存,社稷堪危,天子不可不察!」

    另一個大臣附和道:「天下治,首推吏治,地方官代天子牧一方土地,如不能克己奉公,中樞國策皆是惘然。」

    「朝廷應重視地方官人選,糾正重內輕外風氣,選官應重賢能,不循資歷……」

    這次朝會正直之士紛紛言論,是這些年宮廷動盪局勢下難得一見的場面,倒是太平那邊的權貴個個緘口不言,一副理虧的樣子。總之廟堂上的狀況十分反常。

    皇帝李旦端坐在上位,啥也沒說,偶爾「嗯」地應一聲,誰說話他就看向誰,很是認真地聽取大臣們的諫言。

    就在這時,御史大夫張濟世出列指名道姓地糾劾了幾個地方官,並呈上一份附帶了證據名目的奏章,要求皇帝下詔押解那幾個官員回京問罪。汝州刺史呂竮的名字列在罪臣的榜首,被冠上了十條大罪,張濟世說道:「汝州刺史呂竮貪墨最多,欺上瞞下,膽大妄為。他索取賄賂、巴結上官,專營私利,證據確鑿。貪財數以十萬貫皆有帳目,這些錢到哪裡去了?國家的蛀蟲不僅只有他呂竮一人!」

    「我告訴你錢到哪裡去了。」一個平靜的聲音道。

    聲音不大,也不如剛才那些官員一樣滿懷激情,但正因與眾不同,立刻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眾人的目光轉向說話那人,只見此人是宰相陸象先。

    陸象先一向生性淡泊,名聲尚好,雖然坐上相位是因為太平公主出力,但他從來沒有去媚事太平,更不參與太平一黨的陰謀密議,凡事寬厚公正,朝野人士對他還是很尊重的。

    陸象先一身紫袍已經洗得陳舊,鬚髮飄逸,仙風道骨,長身而立,回顧了一下眾位大臣,緩緩地說道:「運河沿岸吏治如何,老夫暫不評斷。只說張御史提到的這筆錢財,用到什麼地方了。」

    李旦微微動了一下身子,說道:「你說,他們是怎麼花的?」

    陸象先一副不重名利的樣子,淡泊地說道:「怎麼做才能真正利國利民,這才是我們出仕最初的想法。老夫手裡剛收到一份咨文,是數月前出京的衛國公薛郎發來的,他告訴了我們錢是怎麼花的,諸位要不要聽聽?」

    李旦好奇地說道:「念,念出來大伙都聽一下。」

    由是陸象先便從袖袋中摸出了一張信札,舉起來示意了一下:「這份咨文文辭平實、枯燥,單從文采上實在比《三河賦》差了不止一個層次,但老夫覺得『薛氏咨文』比《三河賦》寫得要好。何也?因為它更加利國利民。

    大殿中很快安靜到了極點,此時如果掉落一根針恐怕都能聽見,人們懷著各種各樣的心思,有好奇、有驚異、有不解、有不安……只聽得陸象先毫無感情地念道:「新任戶部侍郎薛某頓首,某自出京之後,先後歷經渭河、黃河,親眼目睹漕運境況,苦矣,難矣。三門砥柱偶遇一船夫,船夫言河水之腥,是運糧戶之血,某見船沉人亡、親人呼天搶地,深以船夫之言為然……或曰吏治不修,上干天怒,此言放之四海而皆准,凡有艱難、便曰吏治,幾無錯漏。然某以為,漕運糧賦之難,法之不善,猶大於吏治不修……」

    陸象先停頓了片刻,又繼續念道:「……請修三法,曰:四段法、倉廩法、僱傭法。四段法曰,江船不入汴水,汴船不入黃河,河船不入渭水……」

    「三河法」一出,廟堂上所有的人都瞠目結舌,無人再高談闊論。這封咨文沒有抒情、沒有地方風物描寫,辭藻上比不上《三河賦》,但相同的是兩篇文章本身都是實地考察之後而成,有理有據,說服力相當強。

    《三河賦》既是賦,主要思想是反應現實,抒發感情,痛斥弊端;「三河法」的出發點卻是「如何改變現實」,並成功地創造了一種全新的漕運制度,從論述上看,這種制度是合情合理的,是符合實情的。

    拋開文化價值,單從治理國家角度看,三河法完勝三河賦!

    所以先前那些激動萬分的正直官員,現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陸象先回顧眾人道:「錢到哪裡去了?建糧倉,雇運工、招兵募、造糧船。『籌集』了多少錢,花了多少錢,怎麼花的,朝廷議事堂會叫薛郎列出帳目上報,如果其中存在貪墨,老夫第一個彈劾他。對事不對人,只要我等一心為國,焉有國之不治?」

    幾句話,平平淡淡的,但是許多官僚的臉已經紅得像豬肝一樣,就像「辟里啪啦」被人扇了無數巴掌一樣。

    張說下意識看了一眼侄兒張濟世,他的臉色實在難看極了,彷彿在說:你搞得什麼?親自到東都走了一趟,事情都沒弄明白,火燒屁股似的就回來弄一堆事,不是伸臉給人打麼?

    而太平座下那幾個心腹宰相,得意洋洋的模樣讓其他人看著恨不得抽他娘的幾耳光……特別是竇懷貞,也不佯裝一下,一副小人得志的表情,真是遭人恨啊。

    李旦發話道:「太平推舉薛郎治河,不負朕心,朕便等著運河大治。真能像他所說的那樣,從南方運糧只需一月?如若實現,朕一定為他進爵,嘉獎其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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