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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縱橫南北 第一百九十一章 傳子 文 / 夜盡長安

    郗超一句話就化解了張曜靈之前提出來的那個問題,讓張曜靈心中暗生恚怒。只不過轉念一想,張曜靈緊繃起來的臉頰,又慢慢地鬆弛了下來。

    雖然不知道郗超為什麼突然要拆自己的台,但是就只是這一次,張曜靈就已經看清楚了。眼前的這個王朗,能力有限,不足為慮!

    「哦,卻不知道原來嘉賓先生如此心繫我大晉,一有消息就馬上奔赴千里之外。如此氣魄,實在讓張曜靈自愧不如啊!」張曜靈拱手,諷刺了滿臉笑容的郗超一句。

    「不敢當張公子如此讚譽,只是盡一點為人臣子的本分而已!慚愧!慚愧!」郗超毫不在意張曜靈的這句暗諷,一手摸了摸自己的鬍子,還順帶著借「臣子本分」,提醒張曜靈注意自己的言辭有不臣之嫌疑,小小地反擊了一下。

    張曜靈暗哼一聲,不再和這個臉皮奇厚又反應奇快的郗超爭執,他轉頭看向有些得意洋洋的王朗,沉聲問道:「王大人,如今是我的父親主政涼州,在下只是忝為秦州刺史而已。當今聖上如此任命,是何用意?」

    「啊?這個賞賜,有什麼問題嗎?」王朗佯裝無辜地看著張曜靈,雖然演技是如此的拙劣。

    張曜靈輕咳了一聲,繼續道:「世人皆知,自百年前胡人肆虐中原之後,衣冠南渡,北方失去了朝廷的庇護。當時是我先組武公於涼州懸孤軍獨立支撐,殫精竭慮,百年來始終保護著涼州這唯一的一片故土不失。百年來無朝廷支援,一直都是我們張家歷代先祖主政涼州,才能等到今天關中光復的一天。不然的話,此刻的貴使,只怕都不知道要去哪裡落腳了。」

    張曜靈說的有些多,王朗卻有些不耐煩了,他斜著眼睛看了看張曜靈:「張公子有什麼話就請直說吧,非要講這些歷史的話,只怕十天十夜都講不完了!」

    「好,那我就直說了。」張曜靈毫不動怒,沉聲說道,「一直以來,涼州都是由我父主政。卻不知道王大人帶來的這條任命,一言即將我父的權力褫奪。如此行徑,卻將我,將我父,將我們張家置於何地?」

    面對張曜靈那雙寒光閃閃的眼睛,王朗莫名地有些氣短,卻還是裝糊塗:「張公子這句話可就說的有些問題了,這是朝廷獎賞張公子的功勳的,乃是賞罰分明,怎麼到了張公子的嘴裡,就成了這般行徑?」

    張曜靈冷笑:「賞賜?果然是賞罰分明,將涼州從我父親的手裡奪走,再交給我,這就是朝廷的賞罰分明嗎?」

    「張公子,注意你的言辭!」郗超這時候走了過來,一雙眼睛瞇了起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天下之大,皆是我大晉之所在。雖然你們張家有功於涼州之安定,但這裡,依然是我大晉的土地!怎麼賞賜,自然是當今聖上說了算。什麼時候,涼州變成了你們張家的一家之地了?」

    「靈兒!退下!」張曜靈還要再說,一直沒有怎麼說話的張重華這時候走了過來,一把拉住了張曜靈的手臂。

    張重華走了過來,看著目光不善的王朗和用心不明的郗超,他微微低下頭去,歉意說道:「小兒年幼無知,語出無狀,還望兩位大人念在他還尚未及冠的份上,不要將其放在心上才是!」

    「哼!」王朗滿臉不爽地側了側頭,斜著眼睛看了看很是恭順的張重華,這次妨礙慢悠悠地說道,「無妨無妨,年輕人嘛,就是說話不知道輕重。我一向都不是一個斤斤計較的人,在我面前說說倒是無妨。只不過有時候吧,要是被別人給順嘴傳了出去,那可就……」說到這裡,他似有似無地瞟了郗超一眼,用意不言自明。

    郗超又是一陣大笑:「王大人說的是,張公子還是太年輕了,童言無忌說在這裡雖然有些不大恰當,不過我就是一個不通文墨的老粗,實在是想不到什麼別的詞了!張公放心,我郗超雖然不懂什麼大道理,也不會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的!」

    如此,就多謝兩位寬宏大量了!」張重華感激地說道,同時又在袖子裡,暗中拉了張曜靈一把。

    張曜靈滿心不願,只是自己的父親是一番好意,他並不想讓父親生氣,於是只好順從地低下頭去:「適才在下言出無狀,還望兩位大人海涵!」

    「小事!小事!」王朗大模大樣地擺了擺手,表情卻是趾高氣揚。

    郗超笑了笑,沒有再多說什麼。

    結束了這一段小插曲之後,張曜靈又開了口:「我之前的言語之間,的確有些不恰當。不過張曜靈還是覺得,朝廷此舉雖是善舉,但是請恕張曜靈再冒犯一次,恕難從命!」

    「張公子,你這是要抗旨不遵嗎?」王朗臉上的笑容冷了下去,怪聲怪氣地問道。

    「靈兒!你……」張重華有些著急起來,但是話話還沒有說完,張曜靈已經又開了口。

    「抗旨不遵,我張曜靈還沒有那個膽量,還請王大人注意一下自己的言詞,不要老是這麼危言聳聽的,我膽子小,晚上睡不著覺那就不大好了。」張曜靈對著王朗可是一點都不客氣,一句話說下來,王朗那一張鬼畫符一般的花臉上,又多了一層青色。

    「那麼張公子,到底是什麼意思呢?」郗超看了看暗怒的王朗,笑了笑,接上話茬問道。

    「很簡單,身為人子,哪裡有搶奪父位的道理?我的父親年富力強,這十幾年來也是有他,才把這個涼州治理得井井有條,這都是有目共睹的。張曜靈何德何能,也敢取而代之?不過是一場僥倖勝利的戰役而已,實在是不值一提。況且就算不管這些,身為人子,張曜靈,也絕對不敢做出這種悖逆孝道之事!」張曜靈滿臉嚴肅,字字鏗鏘有聲,一番話,說得王朗臉上的那一層青色,又開始慢慢向黑色發展。

    這時候又是郗超接上話茬,他面帶難色地看著張曜靈,遲疑地說道:「眼見張公子如此仁孝,郗超實在是心中佩服。但是我們兩人都只是代傳聖旨,於此事實在是說不上話。張公子的理由固然是無可指摘,但是這抗旨不遵,也是有些難辦哪……」

    「人誰無父母?我朝以孝道治天下,當年武帝之時李密以一《陳情表》勸得武帝收回成命,張曜靈不通文采,但也願以一片真心,親身隨兩位使臣回轉建康,親自面陳聖上,請聖上收回成命,全我這一番盡孝之心!」張曜靈語出驚人,在場的人都沒有想到,他居然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張公子,這未得聖上傳召,地方官是不可以隨便擅離職守的。你這樣做,讓……」王朗慌不迭地擺著手,他來之前已經想像出了張曜靈的好幾種反應,卻怎麼都沒有想到,這個張曜靈,居然提出來要跟自己回去。

    開什麼玩笑,我就是一個傳話的,雖然不用怕你什麼,但是你要離開這裡去建康,哪裡是我所能決定的、萬一你要是回去了,上面的人再以為這是我辦事不力,到最後倒霉的豈不是我?這可是我好不容易才爭取到的機會,走了不少的路子,難道就讓這一切努力付諸東流?

    王朗臉上的怒色馬上消失了,他甚至有些討好地看著張曜靈:「張公子的孝心可嘉,王某人也是明白的。此去建康城路途遙遠,旅途艱辛,實在是不敢勞煩張公子千金之軀受此番苦楚。我們不妨……不妨再商量商量……」

    「還有的商量嗎?」張曜靈懷疑地看了看滿臉堆笑的王朗。

    「當然!當然!」王朗臉上的汗跡越來越多,也讓他這一張臉,越發的難看起來了。

    「靈兒,你先等一等。」終於掌握了主動,張曜靈鬆了一口氣,正打算乘勝追擊,將這件事給拖過去,張重華,卻在這個時候開口了。

    「爹,你有什麼話,請說!」雖然不知道這時候自己的父親打算說什麼,但是張曜靈還是馬上回應道。

    張重華慢慢走了過來,一直走到張曜靈前面半步的地方才停下來。

    「一轉眼,你都長這麼高了!」張重華笑著看了看自己的兒子,此刻父子二人站在一起,年假還不到十六的張曜靈,卻已經比此刻的張重華,還要高上一個頭了。

    「爹。」張曜靈低低地叫了一聲,雖然他沒有猜出來張重華到底打算做什麼,但是他的心中,有了一絲不太好的預感。

    身後還站著郗超和王朗兩個外人,張重華卻旁若無人地伸出手去,一隻手輕輕地在張曜靈的頭頂撫摸著:「這麼多年過去了,靈兒都長這麼高了,看著你,我才發現,爹……真的老了……」

    「不,爹一點都不老,一點也不……」張曜靈忽然覺得自己鼻子有些酸酸的,父親的面容確實蒼老了許多,看著那兩鬢間的星星點點,他就越發得有些難受。

    「你都長這麼大了,爹怎麼還能不老呢?」張重華笑了笑,在張曜靈的頭頂上輕撫了一下之後轉過身來,看向郗超和王朗,「今日有幸見到兩位在此,還希望兩位能答應張重華這一個不情之請,為我們兩父子,做一個見證。」

    「張公請講,郗超力所能及,必全力以赴!」郗超答應得倒是很痛快,或許是他已經猜到了,張重華到底要說些什麼。

    郗超說了話,王朗也坐不住了。他上前兩步,臉上還有些熱汗,同樣點頭道:「請……請講!」

    「多謝兩位。」張重華感激地一笑,忽然走到張曜靈的面前,有些嚴肅地說道,「靈兒,跪下!」

    「是!」並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但是張曜靈還是馬上跪在了地上,仰著頭,有些擔心地看著張重華。

    「張家列祖列宗在上,第十九代族長張重華,半世庸碌無能,愧對列祖列宗之所望。幸得麟兒張曜靈,天資過人,遠勝於我。如今又立大功與天下,為我張家光宗耀祖。不肖子孫張重華,乃決定卸任張氏一族族長之位,讓賢於嫡子張曜靈,還請先祖見諒張重華的自作主張!」張重華嚴肅地說著,說完之後,他走到書桌旁邊,把牆上面懸掛著的一張長弓拿了下來。

    「張曜靈,這是先祖武公當年征戰涼州之時所用的五石長弓,今日我把它交給你,希望你不要辱沒了先祖的遺物,定要將我張家發揚光大才是!」張重華兩隻手緊握住這張長弓,遞到了跪在地上的張曜靈面前。

    「爹,你……」張曜靈怎麼都沒有想到自己的父親居然會做出這種決定,他有些愣愣地看著自己面前的長弓,卻怎麼都沒有伸手去接。

    「快接啊!」張重華催促了一句,隨即看到張曜靈臉上的表情有些奇怪,他又低下身子在張曜靈的耳邊輕聲說道,「你不要有什麼心理負擔,這一切,我都是自己心甘情願的。就算沒有今天的這一道聖旨的話,我也會很快宣佈這個決定的。」

    說著看著張曜靈還是沒有接過長弓,張重華歎了一口氣,左手抓住弓臂,而空閒出來的右手,則伸手進了左袖筒中,摸索了一陣,掏出了一封信來。

    「你看看,這是我之前就已經寫好的。我本來是打算在你成婚的時候當眾宣佈這個消息,但是恰好趕上了朝廷來宣佈對你的賞賜,說早說晚都一樣,藉著這個機會,就把這個位子,傳給你就算了,也好讓我有時間,歇一歇我這把老骨頭啦!」張曜靈毫不在意地微笑著,彷彿他交出去的不是萬人羨慕的權力,卻反而是什麼難以承受的重擔一樣。

    張曜靈低頭看信,沒有回答,張重華繼續說。

    「靈兒,其實在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我也曾有過一些宏大的理想,盼著有一天可以馳騁沙場,匡扶天下!只是後來發生的一些事,才讓我明白,我根本就沒有這麼強大的能力,去負荷我這麼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想。」張重華的聲音輕輕的,但是在這個夜裡,還是很清晰地傳到了在場三人的耳朵裡,只是很默契的,三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有張重華一個人的聲音,在這個有些空曠的房間裡,靜靜地迴盪。

    「在經歷過了那些事之後,我中域看清了自己,當年父親對我說的最後那番話其實一點都沒錯。」張重華變了聲調,模仿著自己已經過世的父親的聲調說道,

    「重華,你抱負遠大,可是大都不切實際。以你之能,守成有餘,進取不足。將來你只可在涼州本地經營,萬萬不可越過關隴!」

    「那時候的父親告訴我的,實在是中肯之言。只可惜我那時候年輕氣盛,對父親的這番話只覺得大為不滿,甚至有些惱怒,以至於後來,做了許多蠢事,要不是有你……只怕……」張重華落寞地一笑,其中所指,只有他們父子二人知道。

    「張公此言深得我心,當年我父親也曾經對我說過一些類似的話,雖然和令尊說的並不相同,但相差不遠,同樣是我不愛聽的。後來過去了這麼多年,才知道父親的話其實一字不差,只是自己當時,怎麼都不願意接受而已!」一旁的郗超也感歎道,一臉的唏噓,應該是想到了自己的父親。

    「郗超兄功勳卓著,人中之傑,與我這個碌碌無為之人豈可相提並論?」張重華回頭笑著看了看郗超,對於郗超的一些惡感也少了許多,回頭接著對張曜靈說道,「而這麼多年來,你的一言一行,都看在我的眼裡。雖然你這小子身上也有許多的毛病,但是和我這個不稱職的父親比起來,卻是要強得太多。所以我才會在深思熟慮之後做出了這個決定,你不要有什麼心理負擔,這個位子,本來就應該是屬於你的,我只不過是讓時間提前了幾年而已,你只管接受就是了。」

    王朗如釋重負地說道:「這樣就好了,張公大賢讓位於子,流傳出去,必是一番佳話!如此一來,張公子也不必為了盡孝而去抗旨,忠孝得以兩全,實在是好得很!好得很!」

    張重華的這一決定讓在場眾人而你都沒有想到,王朗雖然腦子有些反應慢,但是他現在也想明白一個問題,這麼樣一來的話,張曜靈接受這一切就名正言順了,也沒有什麼道義上的負擔了。而這也意味著,張曜靈不再有理由繼續堅持著跟自己回去,自己的任務,也就算是完成了。

    在王朗的熱切目光注視下,和張重華寬慰笑意的注視下,張曜靈跪在地上一動不動。良久之後,他忽然站了起來。

    張曜靈走上前去,兩隻手握住了張重華手中的長弓。一雙手輕輕地在已經磨得光滑的弓臂上摩挲了一下,然後,他卻沒有像張重華希望的那樣接過去,而是抓住了張重華的手,輕輕地把張重華的手合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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