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大風起兮雲飛揚 第八卷 繁華盡處是吾鄉第六百四十二章 逝去 文 / 河邊草
第八卷繁華盡處是吾鄉第六百四十二章逝去
長安折府後宅一處院落前面,黑壓壓的人群聚集在這裡,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不時有人加入進來,讓人群越來越是龐大。
濃郁的yao香從院落裡飄出老遠,院落裡不時跑出人來,傳遞著消息,人群中不時能夠隱隱聽聞到壓抑的哽咽聲,悲傷和凝重的氣氛瀰漫在人群當中……
是的,大秦重臣,鎮北大將軍,前太子少保,折木清,輝煌如史詩般的一生在景興四年秋日,終於漸漸走到了盡頭。
院落不遠處的一處花廳當中,羽林中郎將趙石靜靜坐在椅子上,來的太急,也只回府略略梳洗了一番,形容之間,自然算不得整潔。
而廳中也並非只他一人,還有宮中來的一位太監總管,禮部侍郎大人也在百忙之中chou身而出,趕了過來,滿臉是汗的一口口灌著茶水,手有些抖,看上去有些緊張焦灼。
陪著他們幾個人的則是已經被削職為民的折木河,這位因牽連進奪嫡之爭,而在七年前的慶陽兵變當中,為平息朝野爭議,而成了替罪羊的折家另一位大將軍,楞仲的望著廳外,神色衰敗,彷如得了老年癡呆的普通老人般,絲毫也沒有陪客的自覺的坐在那裡。
但其他幾個人此時哪裡顧得上計較這些?都不時將目光投向廳外,等候著那突如其來,卻又在意料之中的消息。
趙石一路趕回來,又在這裡等候了一個多時辰,卻沒有多少不耐,折木清就要死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有些錯愕,更讓他不解的是,折木清說要見他,那位初見之時,威嚴而又堅毅的老人,在臨死之前,不想見親近的兄弟,疼愛的子侄,不趁著還有口活氣兒,向心腹之人交代遺命,卻只要見他,一個可以說毫不相干的後生小子,讓他不由有些費解。
他有一大堆的事情等著他去做,有千般的念頭等著他去一一實現,但大將軍折木清這個名字代表著什麼,他還是清楚的很的,大秦軍中第一重臣,與楊感武,支撐起大秦天下數十年,如今雖已年邁,權柄也遠非當年可比,但在大秦軍中的威望依然不作第二人想,這樣一個人臨死相召,他想不來都不成。
不過來雖來了,但要說有多悲痛,多惋惜,甚或是有多榮幸,那就扯淡了,人總歸是要死的,誰也逃不脫,只要不是自己的血肉至親,不論是大將軍,還是販夫走卒,在他看來,都沒什麼區別,唯一不同的地方只在於,大將軍讓他不得不跑上一趟,旁人卻多數沒這個權力罷了。
在等了一個多時辰之後,瞧著魂不守舍,如喪考妣的折木河,他心裡甚至惡意的在想,折家並非不可替代,大將軍折木清也是如此,大將軍折木清一去,替代折木清的,甚或是折家的又將是誰?或者,以那位陛下的性情,折木清這樣的人還會不會再出現一個兩個?就算出現了,還能不能像折木清一般,得個善終?
他的目光也瞟向廳外,瞅著折府那連綿不絕的屋宅,以及那來往匆匆的僕從,折家在京師的子侄陸續趕來,有的甚至連官服都沒來得及脫掉,來的人都靜靜的肅立在院落外面,嫡系的一支自然在最靠近門口的地方,外面是庶出的,旁支的,輩分高的,輩分低的,看似隨意,卻次序井然,一絲不亂,漸漸的,隨著得到消息的人越來越多,院落外面觀望的人也越聚越眾。
當然,這其中除了折家子弟之外,也就是廳內幾個人是親自前來,其他的不過都是派人過來探問消息的不過人生一世,臨到了來,能驚動如許多的人,也算沒白活,也許過得幾日,長安就要迎來一場盛大的葬禮了吧?趙石心下輕輕喟歎了一聲。
不過這等感慨也只是一閃而過,接著便想,折大將軍這個時候要見他,到底是為了什麼呢?不是要弄出一副托孤的戲碼來吧?
接著便暗自搖頭有些自嘲的否了,折家如此大族,根基深厚,豈會要他一個外人小子來幫扶什麼?那到底是為了哪般,他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他浮想聯翩之際,那邊院落的門口傳來一陣騷動,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人出現在門口,等在men邊的人湧動了一下,幾個頭髮花白的老者圍著他,在低聲問著什麼,他只是不停的搖頭,然後說了兩句什麼,那邊幾個老者不由都轉頭向花廳方向望了過來,中年人趁機脫身,除了幾個老者,其他人就算心急想知道裡面的消息,卻沒人敢於在中年人身前放肆,立即紛紛讓路。
中年人走的很急,大步出了人群,往花廳方向趕了過來。
瞅見他急急而來,廳中幾個人紛紛變色,折木河更是一個激靈,站了起來,趙石三個人也起身向那邊看了過去。
「家父醒過來了,請得勝伯過去。」中年人氣也不喘一口,進了花廳,便急急道。
其他幾個人都身子一垮,心也隨著鬆了下來。
趙石微微點頭,眼前這中年人他也見到過,叫什麼不清楚,卻知道此人是折木清幼子,在兵部為官,官好像不大,如此而已。
趙石也不多話,隨著他逕自出廳,穿過人群,進了院落。
院落不小,院子裡卻已擠滿了人,這才是折木清這一支嫡出的子孫們,匆匆一瞥,怕不有幾十號人,卻比外間安靜的多,見到趙石隨中年人進來,都眼巴巴瞅著,卻沒人說話。
沒在院中停留,逕直進了裡面,裡面還是院落,不過人就少的多了,只幾個三十多歲,最年長的也不過四十左右的折家子弟候在這裡,見趙石進來,卻是紛紛拱手為禮,卻不多話。
閒話少說,進了正房,立即有折木清次子上來客套了兩句,幾個一閃華貴的女人在旁邊悄聲哭泣,三個御醫院的太醫中出來一位,悄聲提點,「中郎將大人,進去之後,只聽著就是,大將軍……已時日無多,順著些就好。」
「大將軍的病情……」趙石試探的問了一句。
那邊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低聲道:「老朽等無能,大將軍舊患發作,已是……回天乏術了,現在只靠著老參吊著,這次醒轉過來,精神到好……不過恐怕……」
趙石微微頷首,只看院子內外的情勢,估計也就在這幾日了的,不然折家內外也不會如此。
也不多做猶豫,在幾個人注視當中,一條簾子,已經進了臥室。
臥房當中,還燃著香料,夾雜著濃郁的yao味兒,味道可夠人受的,許是得了吩咐,沒別的什麼人,只一婦人伴在床邊,也不知是折木清的夫人還是妾室。
而統領千軍萬馬,戍守大秦邊塞三十餘載的鎮北大將軍折木清安靜的半靠在床頭,虛弱的蒼白爬滿刀瘡處處的臉頰,本來寬大非常的骨架雖遮掩在被褥當中,但也能看得出,瘦的很是厲害。
英雄遲暮,病骨支離,只一雙稍顯渾濁的眸子還殘留著些不怒而威的氣息……
「余十四歲隨父從軍……父親那年曾雲,將軍百戰死,沙場十年歸……大丈夫從軍報國,不求揚名於世,但求馬革裹屍還……語出不詳,乃有預兆……那一年,西賊犯邊,精兵強將,我軍勢窮,家父率眾奮勇趨前,斬西賊貴戚,提首而還,遂退西賊,然……家父身披數十瘡,得勝之時,血盡而歿……」
「痛失慈父,回想折家歷代宗祖,多折於西北戰陣,餘憤恨滿胸……誓於西賊血戰到底……承明十一年,大軍西征……餘年十七歲,隨軍西向……三十萬大軍,盡我大秦熱血男兒……餘力請為大軍鋒矢,然以年紀不准,滿心不甘……」
「承明十二年,大軍糧草斷絕……西賊漫野而來……終於不可收拾,狗賊任得敬軍前反叛,投了西賊,數十萬大軍一朝間土崩瓦解,遺屍遍野,十不歸一……」
「余率殘部血戰而歸……種大將軍戰死,程將軍戰死……兩位大將軍,四位副將,四叔,五叔,還有二哥,六弟……都沒回得來,韓燧韓將軍為我征西大軍第一悍將,回來的時候,卻也斷了一條胳膊,人也只剩下了一口氣……」
「那一戰,慘啊……延州兵馬盡付一炬,幾乎成了空城……諸將驚慌失措,殘兵敗將,各執己見,爭執不休……」
「余率部歸來……憤恨難當,借折家威勢,斬殺yu棄城而逃之將校十數人,其中僥倖逃回來的折種兩家子弟五人……其後多有詬病老夫冷血無情,但那等時候,卻哪裡容得有半點心軟……余……從不後悔……」
「待得各路人馬回來,其中有人還想奪我兵權……余狠下心來,又殺百餘人,這才鎮住了軍心……不過最終也只數千兵馬罷了……西賊乘勝而來,驕狂不可一世,卻終在延州城下吃足了苦頭……」
「圍城半年……余只率眾死守不退……那一戰啊……延州城內城外,幾成赤壤,屍骸遍佈,烏鴉漫天,你……見過那等地獄景像嗎?余見了,而且還是那地獄中殺的最凶最狠的一個……哈哈,殺的痛快,老子根本就沒想活著,自然比旁人凶,別旁人狠了……但終究是活了下來,之後西賊再瞅見老子的戰旗,無不聞風喪膽,未戰先怯上三分……」
「可惜,那一戰過後,西夏人再不敢大舉而來,我大秦……卻也再沒力氣西進了……」
「一晃已是這許多年過去……那許多同袍的屍骸還躺在西征路上,余卻只能眼睜睜瞧著,不甘啊……」
「余一生征戰,卻只有那一戰,說起來讓人自豪自傲,卻又憤懣不甘……不甘心啊……真的讓人不甘心……」
「若有朝一日……城頭,上一炷……拜祭……英靈……了了余……一生之願……」
之後言辭,斷斷續續,已是不知所云,老人眼睛也慢慢閉上,再未睜開……
出了臥室房門,趙石心裡終於起伏激盪,不能自己,原是一生心結,臨終只想找個人來傾訴罷了,既沒什麼天大的好處,也沒什麼臨終授命……
身後房中傳出哭聲,外間的人立時一擁而入,接著哭聲大作,趙石抿著嘴唇,佇立良久,這才恭恭敬敬的向著房門方向,抱拳一禮。
這一拜,拜的不僅僅是房中那已經逝去的,一生勇烈的老人,還有那份相惜之情,那些話沒對旁人沒對子侄兄弟說,卻偏偏叫來了他,顯然,在老人心目之中,他這個後生小子的份量可不如他想的那般輕。
一禮過後,趙石也不再多留,逕自出了折府……
景興四年秋,鎮北大將軍折木清逝,為大秦這個欣欣向榮的秋天添上了一抹揮之不去的悲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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