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大風起兮雲飛揚 第四百四十四章 遊園(四) 文 / 河邊草
第四百四十四章遊園(四)
「驕兵必敗……」景帝李玄謹又沉聲念了一遍。
遊園之會已經結束,眾臣陸續辭出,如此這般的君臣相聚,到也別開生面,雖說伴君如伴虎,自古皆然,君王之前,萬沒有一個人能放下心事,盡享歡悅的,不過千萬人中,卻有多少人想要親近君顏而不可得?更兼此會有許多趣事可為談資,想必不久之後,便能流傳朝野,雖然其中涉及許多重臣的私隱,看似有傷官聲,不過這些大臣們心中自有分寸,說出之事自然不會流於下乘,多數都能為自己留些餘地。
這些事流傳出去,也大半兒都會成為朝野間之佳話,與自身並無多少損傷,反而有益於聲名也說不准的。
如此聚會,也夠這些朝廷重臣們品咂許久,除了記於起居注中之外,有些禮部大臣已經決定,這些事回去之後也要記錄下來,或存於禮部密處,或束於自家高閣,說不準多年之後,便成珍本呢。
對於最後趙石說的這一段兒,景帝李玄謹當著眾人的面,也只是微微點了點頭,並沒像其他人般要加以點評激勵,多數人也就沒當做一回事,有的心裡還在暗想,眼前這人再怎麼說也還是個少年,經歷有限,說些打打殺殺的事情與此情此景可是有些不妥,不過到也不失武人本性,多數呢,少年心性,以此彰顯自己的功勞也是難免,卻是不知,此等時候,收斂一些才是為官之道。
其他人等皆去,這裡卻有四五人被留了下來。
同門下平章事楊感,參知政事,暫掌戶部事李圃。參知政事,政事堂秘書監,大學士施頌,兵部尚書李承乾,還有就是趙石了。
人數少了,又聽皇帝嘴裡念叨著這麼一句,氣氛也就凝重了下來。
幾個人不時將目光投在趙石身上,神色各異。但這幾人卻都是精明人物,自然知道這四個字意有所指的,只是不知道是趙石有意為之,還是隨口所說,卻觸動了陛下的心事。
但幾個人的臉色卻都不算好,兵部尚書李承乾自不必說,瞅著趙石便覺不順眼的,其他幾人也多少有些不滿。驕兵必敗?暗指的是川中戰事?政事堂,樞密院難道不知?還用你一個羽林軍指揮使來指手畫腳?真真是驕狂……
見眾人都是垂首不語,同門下平章事楊感目光閃爍了一下,卻是沉聲道:「陛下可是為攻蜀戰事憂心?」
李玄謹用手揉了揉額頭,他方當壯年。才三十出頭地年紀,但這幾年操勞下來,額頭之上卻已生出了細細的紋路。
微微頷首,卻又搖頭一笑道:「都說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朕也知道,既然付重任在這些朝廷大將身上,便要做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但……」
說到這裡頓住,站起身來,在湖邊踱了幾步,之後便停住腳步。看著碧綠的湖水愣愣出神,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眾人面面相覷,半晌過後,李承乾才試探著,小心翼翼的道:「陛下,大軍行進是太速了些,要不……下旨申飭上兩句,以免……」
「不必。吳寧等都是大將之才。自會處置得當,朕在千里之外。稍有言辭,顧慮,怎就能傳達軍前?如此豈不是容易壞事?
朕這裡清楚著呢,不用妄自揣摩……」
李承乾立時鬧了個大紅臉,簡直便有種一事不順則事事不順的感覺了,不過卻不得不立即躬身道:「陛下英明,如此信重真乃是前方將士之大幸。」
「前方將士為國征戰,不計生死,是朕之幸才對,只是前方軍報皆是奏捷,可知士卒情形如何?士氣高昂否?衣甲可全否?還有川蜀天氣溫潤,多有瘴氣,易生疫病,這藥草大夫兵部一定要支應好了。
都說蜀軍一觸即潰,後蜀真個積弱如此?阿斗之下,還有姜維廖化,朕卻是不信,蜀中人傑地靈之所,如今就沒有忠臣良將?」
眾人算是聽明白了,說一千,道一萬,這位陛下還是在為蜀中戰事擔心,不過卻也不能說是多餘,這裡誰又真能做到穩坐釣魚台?此戰對於後蜀來說是生死存亡之戰,但對於大秦來說,又何嘗不是如此?
楊感心中也是默默一歎,他明白趙石驕兵必敗此語為什麼能觸動聖上如此,前幾日已經得內衙密報,因大秦兵鋒太銳,蜀中戰和兩派已然都慌了手腳,內爭卻也停了下來。
之後開國侯趙氏子,理國公趙方為行營都統,樞密副使蘇方重為兵馬都監,率兵四萬迎敵。
對於蜀中君臣,內衙諜報已經查的頗為仔細,不過川中承平日久,一些人的才能便不好說,據說趙方此人深通兵法,是蜀中不可多得的文武全才。
事實上也是似如此,得知後蜀援兵地消息,吳寧立即令大軍緩行,以為誘敵之策,並命張承大軍急進,以逼迫蜀軍出劍門,救援漢中。
然趙方率大軍至劍門,卻絲毫不理漢中頻頻告急,一面命大軍緊守劍門重地,一面派大將王海率兵出守金山寨,王海一到金山寨,便命人燒燬棧道,收縮大小漫天寨之兵力,擺出一副死守的架勢,到了此時,秦軍才好像真正遇到了對手。
楊感斟酌了一下,才道:「陛下說的是,國難出忠臣,兵危思良將,蜀軍勢窮如此,國中自有英傑試圖力挽狂瀾,並不出奇。
便如三十年前,金國大軍南下,圍後周都城數月之久,但後周內有輔政王趙乾一力主戰,憑城堅守,外有岳氏子匯聚援軍。水陸並進,大破金兵於開封城下,金兵一路北逃,遺屍無數,精兵強將,破圍而出,過河歸國者,十不存一。創金朝立國之後未有之大敗……」
其他幾人聽到這裡,都是皺了皺眉頭,心說這是說的什麼,可不太吉利吧?這不是火上澆油呢嗎?
卻聽楊感繼續說道:「不過陛下非是金國蠻夷之君,蜀主更非英明之主,棟樑之才,若無明主善用之,便有諸葛孔明之智。萬夫不當之勇,又有何足懼?
如今後蜀行營兵馬都總管乃理國公趙方,其人出自蜀中大族,自小聰慧,善謀於人。曾平蠻亂,土司敬服,稱之為武侯再世,如今其方當盛年。又與後蜀齊平郡王交好,素為後蜀太子一黨所忌。
行營兵馬都監,樞密副使蘇方重,出身蜀中世家蘇氏一門,曾為太子舍人,御前說書,後遷禮部尚書,知貢舉。後罪於詩案,貶於外方,履任蜀中各州數載,制政得力,百姓稱頌,然後又得太子之力,回轉中樞,遷龍圖閣大學士。任職樞密副使……」
話音微頓。卻是有些感慨的笑了起來,見其他人都靜靜聆聽。皇帝臉上也有沉思之色,這才接著道:「此人經歷到是和老臣頗為相似,從未領過兵權,卻竊居樞密要職,如今更是履任軍前,為大將掣肘。
老臣以為,此人實乃治政幹才,但對於領兵作戰,卻是一竅不通,又為太子心腹,趙方便真個是武侯再世,有此人在側,也難有施展手腳的機會。
再觀我大秦,上下一心,君明臣賢,將士不畏生死,軍心士氣都非後蜀可比,再加計劃周詳,聖上用人得當,托大將以腹心而不疑,用其才智而避其短,制勝之機不外如是,如此又有何憂?陛下只需坐等前方捷報便是……」
趙石在旁邊聽了,也是暗自點頭,這位老人雖從未領過兵權,但縱觀全局,條理清晰,分析得當,非是他人可比,估計除了其人之才外,也很是在後蜀君臣身上下了一番功夫。
他之前那個故事自然都是編的,驕兵必敗之語更是有意為之,川中戰局順利與否如今與他沒多大關係,,但他卻早已想好,找到時機便潑些冷水,戰事順利也就罷了,大不了給人說上幾句罷了。
但川中山川險峻,叢林密佈,兼民族複雜,他真就不信秦軍能一路暢通無阻的打到成都,而在這個大秦上下都瀰漫著樂觀情緒地時候,多說些這樣地話,沒有什麼壞處,不定川中戰事膠著之時,便有了領兵的機會呢。
半晌過後,一直沉思的景帝李玄謹卻是笑著點頭,「老大人這番話卻是使朕受益良多啊,是朕想的多了,想我大秦勵精圖治,卻一直為北方諸胡所苦,令歷代先皇鬱鬱者,不外是我大秦將士浴血邊關,捨生忘死,卻是為南方諸國作嫁罷了。
今胡夷勢弱,正是天賜良機,怎能放過,朕心之感奮實不足為外人道也,然朕也知道,兵凶戰危,後蜀,南唐雖無邊患,但卻都據有形勝之地,不可輕取……
當此大秦百年未有之局面,朕卻也難免患得患失,讓諸位卿家見笑了……」
說罷,卻是又來回走了幾步,「來人啊,傳旨,宮中所有用度從簡,除太后皇后那邊兒,貴妃之下,所有內官月俸皆減一等,傳諭宗府諸王,及有爵位在身者,當此之時,爵俸皆減兩等,為朝廷之表率,所得皆發往軍前,以資犒賞有功將士之用……。」
「陛下英明……」這個場合,定然不會出現諂詞如湧地局面,也唯有這四個字最是容易出口的了。
之後李玄謹又揮手道:「三司已經併入戶部,李圃李愛卿,可有了主官人選?怎總不見戶部報上來?」
李圃楞了楞,卻是沒想到這個時候卻是說及此事,隨即便上前一步,躬身道:「鹽鐵之利甚厚,有中官貪賄之事在前,曾度為三司使不及幾日,便……所以近些年三司衙門內頗為混亂,難免有人在其中謀以私利。積弊之多,不可不察。
臣前些時忙於大軍糧草之事,也顧不及此,也不能輕易設其主官,此時南方糧草多以運抵,臣正想知會御史台,大理寺,並召集戶部算官。徹查三司衙門賬目,然後再與政事堂諸位大人商議選一賢良之臣任之。
還請陛下容臣數月……」
不待他說完,景帝李玄謹已經搖頭道:「是啊,戶部本就積弊日久,李愛卿上任之後,才梳理開來,此時又加上三司……不過此時戶部不能有什麼動盪,朕曉得。你一心為國,並無私意,但這事卻得緩上一緩,先設一主官管著,到時安定了蜀中。再行徹查不遲……」
「可是,陛下,蜀中之鹽茶之利,更厚於我大秦。到時恐怕……」
「朕信得過李愛卿之才幹……」
李圃心中微熱,垂首道:「是,微臣遵旨……」
其他幾人卻是都投去羨慕的目光,本來李圃在樞要之中並不十分出眾,又有懼內之名,人也顯得有些木訥老實,但此時主理戶部,又並三司衙門。一時間在朝野內外就顯得分外炙手可熱了起來,有些人更是在私底下說其今後定要接任楊感的位子,主政政事堂地,這時看來,卻也並非沒有這個可能啊。
接下來,李玄謹又問及其他各部情形,但再不提戰事上的事情,眾人也紛紛作答。到了這個時候。之前遊園的歡悅也就消失了個乾淨,分明變成了一次議事之會。
又過了一個多時辰。趙石站在那裡,無所事事,耳朵裡聽著眾人議論著這些好似都關乎大秦國計民生的大事,眼睛則已經沒了焦距……
正百無聊賴之際,卻是聽到有人在叫自己地名字,回過神來的時候,卻是瞅了瞅周圍,也不知何時,那些大臣們都已經沒了影子,只餘下了他與李玄謹兩人,還有就是幾個眼睛睜的老大,面帶錯愕的小太監了,想來是還沒有見過哪個朝中大臣會在面君地時候神思不屬,連皇帝叫他的名字都沒個反應。
趙石心下苦笑,這情形要是被當年的教官看見,一定是劈頭蓋臉的一陣咆哮,接著估計便是各種嚴厲地體罰了,不過當年那種時刻處於危險之下,鍛煉出來地警覺確實是越來越少了,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李玄謹卻並未發怒,眼前這個剛成年的少年人是他一手從一個小小的團練一直提拔到今日地羽林將軍地,這個少年也確實沒給他丟臉,雖說屢屢要出一些麻煩,但在大事之上可一點都不糊塗。
看著這個身材日漸魁梧,氣度也是漸漸內斂深沉的少年,一股自豪地感覺從這位帝王心裡慢慢溢了出來,瞅著這個當年笑容僵硬,彷彿天生就不會笑地少年嘴角微翹,卻扯出一個讓人無法形容的笑容,躬身道:「陛下叫臣?」
李玄謹也不禁樂了,這個少年他一直有些瞧不懂,這在一個帝王來說,並不是什麼愉快的事情,一個瞧不懂而又有才幹的臣子,對於帝王來說就像是雞肋,最後的結果往往都會是棄之不用地,就像是正德皇帝,對於趙石的評價就充滿了擔心和憂慮。
但李玄謹不是正德皇帝,他和他的父皇有著很大的區別,他是一個自小便有野心,但卻蟄伏了二十多年地人,二十多年游離於權力之外,對於他這樣一個人來說簡直就是無法容忍的懲罰,由此,他更執著於恩怨一些,對於那些曾經得罪過他的人,他下手毫不容情,甚至可以稱之為刻薄,但對於那些曾經幫助親近過他的人,他會給予很大地寬容,就像趙石……。
一笑之間,卻是揮了揮手,「走,隨朕去見一個人。」
趙石默默跟在李玄謹身後,卻也沒問要娶見什麼人,不過卻覺得這位帝王只登基了一年多,但面容卻好像已經老了有五六歲,舉手投足之間,威勢確實不是當年可比,但那深深地疲憊之色卻時常流露於鬢角眉梢之上。
皇帝啊,雖說當皇帝有莫大的好處,頤指氣使,無人可管,後宮三千佳麗,予取予求,權勢美人,兩者兼具,人間再無人能比,這是每一個男人都夢寐以求地境界,不過話說回來,這個皇帝地位置也確實是個苦差事,就算天下太平,皇帝也未必能安安穩穩的過的過日子,何況現如今這等的情形,能享人間至福,但也得擔下天下最大的擔子,其中的滋味是好還是不好,恐怕只有這些帝王們自己心裡清楚了。
「趙石啊,朕有些奇怪,當初攻川之議出自你口,入朕之耳,怎麼到了如今,朕怎麼好像覺得你從來沒說過這話的樣子呢?是怕擔這天大的關係,還是時過境遷,根本不記得當年之事了?」揮手讓身後跟隨地太監宮女遠遠跟著,這才狀似隨意地向跟在身後的趙石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