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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百五十八章 對策 文 / 面人兒

    第一百五十八章對策

    八月初的瀋陽,陽光燦爛,佳木蔥蘢,正是鳥獸肥壯的季節。

    縱馬馳騁在山林間,皇太極不再僅是大金的大汗,他也是親自統帥兒郎們衝鋒陷陣的大將軍。

    圍場射獵,對漢家天子而言,充其量不過是一種消遣而已,但就是這種還能多少展現些生命意志的消遣也早已少有人問津。但對皇太極而言,圍場射獵也是一種消遣,是他最喜愛的消遣,但又絕不僅僅是消遣。

    利用圍場射獵來練兵,是女真人的傳統,皇太極更將它的功用發揮到了極致。每年春秋兩季,他都要將兵馬輪番拉入山中結營,也不管有沒有收穫,不到將士們筋疲力盡,不累個半死的程度就決不肯出山。

    此番圍獵,隨皇太極進山的是他的本部人馬正黃旗。對自己的本部人馬,皇太極要求的更是嚴上加嚴,每次進山,不許帶一粒糧草,不管人吃馬喂,全都就地解決,沒本事、偷懶的就餓著。如此一來,這就不僅僅是肚子的問題,更是面子的問題,於是每次出獵,將士們無不卯足全力,各個奮勇,拚力爭先,結果也就當然是滿載而歸。

    八月初十,這一天驕陽似火,天上沒有一片雲,地上不見一絲風,山中就跟個大蒸籠似的悶熱無比。

    悶熱的天氣讓一切都失去了生機,樹枝有氣無力地垂著,聽不見一聲鳥鳴,看不到一絲走獸的蹤跡,夠溝壑壑全都靜悄悄的。

    皇太極焦急地從這個山頭竄到那個山頭,早已人困馬乏,卻還是一無所獲,看來他也要挨餓了。規矩是他定的,打不著獵物,他也得讓肚皮難受難受,這不僅是為了軍紀,更是為了面子。

    立馬在溪邊,等馬飲飽溪水後,皇太極正要催馬繼續找尋獵物,就見一個信使跟頭把式地滾鞍下馬,大叫道:「大汗!大汗!……瀋陽有急信!」

    信是範文程寫的,只有一行字:「大汗速速回宮議事!」

    看著信,皇太極不由沉吟起來,如今蒙古和朝鮮都還老實,這兩方面不大可能出什麼事;三個兄弟代善、阿敏、莽古爾泰的權力雖已大不如前,但也不至於鬧事;難道,難道……,難道遼東兵變的事鬧大了,可以乘機出兵了嗎?

    想到這,皇太極的心不由自主地咚咚跳了起來。不論如何,既然範文程寫信來催,就必定有他非回不可的理由。

    自崇禎登基後,召見過範文程、寧完我之後,皇太極對範文程愈發地重視起來,這個漢人真是他的寶貝。之所以如此,自然是因為範文程顯示了過人的才華。就是在範文程的幫助下,他才得以一步步向心中既定的目標邁進。

    崇禎登基,袁崇煥又要復出,將政事合議制向中央集權制轉變,就是迫在眉睫的頭等大事。如果不成,如果每天繼續這樣吵吵嚷嚷,什麼也決定不了,那他們的生死存亡就是個大問題了。只是,這種事說來容易,做起來卻極難。原本沒有機會是根本不成的,皇太極為此日夜憂心,但範文程幫他初步解決了這個難題。

    依照範文程的計劃,皇太極先是不動聲色地將依照女真八旗建立起來的漢八旗和蒙八旗直接劃歸自己名下,而後提議擴大合議制。

    縮減不行,擴大總可以吧,於是原先的八旗八人議政改為每旗三人,共二十四人議政。

    暗地裡,皇太極分離合縱,挑撥離間,栽贓陷害,無所不用其極,使得政事合議制在每一次例會上都吵嚷個不停,什麼也決定不了,最後都得由他拍板才能定奪。

    幾個月後,政事合議制就成了聾子耳朵-擺設。

    初戰告捷,皇太極信心大增,不久,又順勢借口效仿周邊國家禮制,制定禮節之數:先將其他三大貝勒享有的面南共座的禮制改為由他一人獨享;接著又下令,所有大金子民必須尊奉大汗為至高無上的君主;而後,就開始對政治機構做相應的改動。

    參照明朝的行政架構,在範文程和寧完我的幫助下,皇太極設立了一系列新的部門和機構:議論政事的文館;吏、戶、禮、兵、刑、工六大部;彈劾百官的督察院;管理蒙古、朝鮮事務的理藩院;負責代理君主和六部衙門撰寫文書、記錄和保管各衙門奏章的內秘書院;以及為君主負責註釋古今政事等事宜的內弘文院。

    從此,大金作為一個國家的各種體制基本完備。

    這一切,皇太極自然對範文程感謝良多,從此信任有加,幾乎言聽計從。

    從漢人的古籍中,皇太極知道漢人的聖哲按照君主對臣子的不同態度,將君主分為四類:帝王、國王、霸主和危國之君。

    帝王的臣子,名義上是臣子,實際上是帝王的老師;國王的臣子,名義上是臣子,實際上是國王的朋友;霸主的臣子,名義上是臣子,實際上是霸主的賓客;危國之君的臣子,名義上是臣子,實際上是危國之君的俘虜和奴僕。

    在皇太極看來,明朝的君主各個都是危國之君,於今尤甚,但今日的崇禎皇帝卻已沒有了多少可供他們揮霍的家業;而他,要作帝王,要將範文程這樣的臣子視作老師,不論他們是漢人、蒙古人,還是女真人。

    範文程現在掌管對明廷的諜報系統,早在數月前,他就已預見到遼東軍可能發生兵變,等到兵變的確實消息傳來,各貝勒旗主皆主張立刻發兵,一雪前恥,即便皇太極自己也都躍躍欲試,但範文程勸阻他說,兵變的原因只是朝廷欠餉所致,很容易平息,他們沒有機會。

    若一旦此時進兵,不但容易使兵變的士兵轉移視線,同仇敵愾之下反而可能壓下矛盾,同心協力對付他們,而且帝國欠餉並不是因為沒有,只是由於朝廷昏聵,官吏貪壞所致,此時進兵,朝廷的欠餉可能立刻就會補齊,到時必將無功而返,反而為明廷解決了矛盾。

    範文程進一步言道,若要進兵,就必須等兵變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也就是說,必須鬧到朝廷派兵彈壓,雙方兵戎相見,再無轉圜餘地的時候方可進兵。

    雖然可能性不大,但若沒有這樣的條件,即便真的坐失良機,也絕不能進兵。

    這番道理一出,令大多數主戰的人心悅誠服,大都閉上了嘴巴。

    此番出宮狩獵,皇太極將朝政全部交給範文程和大貝勒代善掌管,現在範文程在他訓練軍馬的時候,用「速速」二字催他回宮,一定是有大事發生。

    日已午時,山谷間飄動著滾滾肉香,三軍將士正眼巴巴地盼著鍋裡燉的,架上烤的肉快點熟,突然,大汗的號角長鳴。

    三軍將士瞬間就頂盔貫甲,一隊隊方陣中透出的森森殺氣直衝霄漢。

    大政殿裡,皇太極高坐在玉台之上,代善、阿敏、莽古爾泰在左首三把大椅上依次端坐,範文程則在右首端然肅立。

    本來,皇太極自他決心以師禮視範文程的那一刻起,他就決定不論在什麼場合,只要有他的座位,就有範文程的座位,但範文程堅辭不受,只有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範文程才會接受這種禮遇。

    大殿裡的氣氛,一如眾人的臉色,凝重之極。

    只要袁崇煥不死,就是他們的死對頭,早晚都得出來,這人人都心裡清楚,但他們萬也沒想到,袁崇煥會以如此震撼他們的方式出場。

    「五年平遼」,這種豪言如果換任何一個人說,他們只會當是那人燒糊塗了,胡說八道,連笑都會懶得笑一下,但袁崇煥不行,不僅不行,而且還重重地壓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過往的戰績,令他們無法漠視袁崇煥說的每一句話,在他們心頭,雖然嘴上不說,但實際上,人人都怕那個人。

    「文程,你來說一下。」皇太極向範文程看去。

    範文程躬身道:「大汗,奴才以為,袁崇煥所言並非虛語,我們的處境將極其艱困。」

    皇太極要把他當老師,範文程心裡美,但實在是消受不起,他還是覺得當奴才來得更安穩舒心些。當第一次得到允許,可以在皇太極面前口稱奴才時,那種幸福範文程即使老糊塗了,也不可能忘了的。

    皇太極不動生色,他道:「呃,文程,你詳細說說。」

    「是,大汗。」範文程畢恭畢敬地道:「大汗、各位貝勒爺,如果袁崇煥真能順利實施且屯且築,且練且屯,逐層推進的方略,那不要說五年,就是三年,形勢必將發生根本性的轉變。到時,佔我大金全部人口百分之七十的漢人百姓,心態必將大變,只此一點就會動搖我大金的根基。到時,袁崇煥再策動朝鮮和蒙古,並驅策東江毛文龍部,乘勢大舉進兵,五年平遼就絕不是什麼大話,是完全有可能實現的。」

    聽過範文程的分析,眾人都覺得他們真是砧板上任由袁崇煥宰割的魚肉。對範文程的分析,他們雖極為反感,卻無法反駁,因為範文程說的是事實。

    二貝勒阿敏和三貝勒芒古爾泰都是衝動型的,主張立刻開戰,只是三貝勒阿敏比較有頭腦,他主張立刻起兵,趁袁崇煥立足未穩,大軍壓上,即便攻不下寧遠,也要把袁崇煥堵在寧遠,不讓他出來搞什麼「且屯且築,且練且屯」那一套。如此一來,袁崇煥就不會有什麼作為,那袁崇煥必將失信於崇禎皇帝,也就有可能激怒崇禎,從而再次罷免袁崇煥,甚至把袁崇煥處死。

    這倒不失為一個法子,皇太極向範文程看去。

    範文程躬身道:「貝勒爺,此法不可行。」

    阿敏眼睛一瞪,道:「為什麼?」

    範文程恭謹地道:「貝勒爺,袁崇煥已不比當初,現在他手握重權,能調動關內外的一切兵馬糧餉,戰與不戰以及如何戰,他都一言可決。如果我們壓至錦州塔山一線,兵馬少了肯定不行,但如果多了,糧餉如何解決?而且,錦州那一帶荒無人煙,城堡也都讓我們毀了,如果長期駐紮,袁崇煥一定會有所行動,他會採取突襲、伏擊、設障等種種手段襲擾我們。到時,如果我們退,那又是一場敗仗,如果不退,袁崇煥就會和我們打一場持久戰、消耗戰。」

    範文程說的含蓄,但意思所有人都明白,真的不成。一旦僵持下去,絕對沒有他們的好果子吃。

    範文程說完,大殿上鴉雀無聲,不論眼前,還是將來,都是烏雲壓頂,看不到一點希望,三大貝勒一籌莫展。

    「大汗,要不乾脆派一名刺客,將袁崇煥一刀殺了不就什麼都解決了嗎?」莽古爾泰建議道。

    「不行!」皇太極毫沒考慮,當即予以否決。

    古往今來,刺客何曾決定過軍國大事?於萬馬軍中刺殺袁崇煥,就如袁崇煥想要刺殺他一樣,可能性都是微乎其微,幾乎不存在。遣刺客,只能落人笑柄而已。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們說該怎麼辦?」莽古爾泰暴躁地說道。

    皇太極將目光轉向了範文程,三大貝勒也將目光轉向了範文程,雖然他們信不過任何一個漢人,更不滿皇太極倚重範文程,但這個時候,他們也不由自主地把希望寄托在這個詭計多端的漢人身上。

    憂慮,似乎讓皇太極一下子看上去老了十歲。範文程躬身道:「大汗,您不必太過憂慮,破此危局,也不是全無著力之處。」

    在四個人,八道熱切目光的注視下,範文程道:「大汗,歷朝歷代,漢人只要出了袁崇煥這等人物,則不論在何等惡劣的情況下,漢人的人口、地域、文化等諸多因素都決定了袁崇煥這等人物絕不是任何外族憑之武力所能抗衡的。不論這種武力有多麼強橫,都改變不了這種態勢。」

    聽到這,皇太極心中一動,問道:「文程,崇禎比之宋朝皇帝如何?」

    皇太極問到了點子上,範文程道:「大汗,宋朝高宗皇帝其實是個極精明的政治家,如果不除掉岳飛,而任他重整山河,那金朝倒是滅了,但皇帝是誰卻得兩說了。除掉岳飛,雖不能收復失地,重整山河,但可確保他自己的半壁江山。兩相權衡,高宗皇帝做何種選擇當然簡單的很,而且做的也極漂亮,他將千古罵名不著痕跡地推到了宰相秦檜身上,而自己卻只不過是個受了奸臣蒙蔽的昏君而已。對於除掉岳飛時機的選擇,高宗皇帝也選得洽到好處,他選在了岳飛將金族打得傷筋動骨,再也無力南侵的時候,此時除掉岳飛自然也就不會有動搖國本的問題。」

    「大汗、三位貝勒爺,總歸一句話,對付袁崇煥,還要從他們的內部著手。像袁崇煥這種人,大明朝庭裡想袁崇煥倒霉,甚至是想袁崇煥死的人不定有多少。」範文程最後總結道。

    「范先生,不知要怎麼著手?」大貝勒代善問道。

    範文程一窒,道:「大貝勒爺,這是大方向,但具體怎麼做還要看形勢的發展。」

    這話說了跟沒說一個樣,大貝勒代善比較有涵養,二貝勒阿敏和三貝勒莽古爾泰就不一樣了,他們倆都狠狠瞪了範文程一樣,而範文程也趕緊低下頭去,作乖孫子狀。

    這個御前會議開的灰頭土臉,是越開越絕望,越開心情越煩躁,而皇太極也不說一句鼓勵的話,始終是愁眉苦臉地坐在那兒。

    皇太極和範文程這對君臣真是心有靈犀,用不著商量,就把八分的難題變成了十分。這麼做,就是為了讓三位貝勒爺害怕,他們一害怕,內部爭鬥的興趣就會大減,他們改革的阻力就會跟著減弱。

    可問題是,範文程說的都是事實。

    回到御書房,皇太極雙眉緊鎖。落座之後,皇太極問道:「文程,真的沒有辦法嗎?」

    範文程道:「大汗,辦法就是我在殿上說的,那是我們唯一的活路。」

    皇太極無奈地歎了口氣,他們的力量還是太弱小了,他們的生存和壯大固然需要自身的努力,但根子卻不在他們手裡。他們的勝利必須建築在明廷的錯誤之上,如果明廷做的事總體正確,那他們是根本沒有機會的。

    皇太極道:「文程,你說具體點。」

    「求和自救,借刀殺人。」範文程淡淡地說出了這八個字。

    皺了皺眉頭,皇太極問道:「這是什麼意思?」

    範文程道:「大汗,我們和袁崇煥現在是麻稈打狼,兩頭害怕。我們有我們怕的,袁崇煥也同樣有,他也怕我們不讓他築城。袁崇煥要五年平遼,他背負的壓力必定極大,必定渴望能有時間準備,議和對他很有吸引力。所以我們要是要求議和,以袁崇煥過往的作為,奴才料他必定同意。」

    皇太極問道:「那又如何?」

    範文程道:「大汗,靠明廷對付袁崇煥,這是我們唯一的生路。既然如此,現在我們雖然沒有什麼具體明確的辦法,但我們也要盡一切可能給袁崇煥製造這方面的問題。而一旦機會來了,那這些將來都會是我們的朋友攻擊袁崇煥的利器。」

    這太渺茫了,但除此之外,又別無良策,皇太極眉頭深鎖,半晌後問道:「文程,要是咱們枉費心機,崇禎不上當,反而讓袁崇煥準備得寬寬容容,再來收拾我們,到那時我們怎麼辦?」

    輕輕歎了口氣,範文程道:「大汗,如今我們是死中求活,除此別無良策,最後只能看天命是否在我們這一方。」頓了頓,又道:「大汗,我們未必沒有機會,崇禎畢竟年輕,性情急躁,又刻薄寡恩,他現在對袁崇煥越信任,一旦出了問題,那將來對袁崇煥就必然越嚴苛。」

    皇太極依舊愁眉緊鎖,範文程開解的話一點用都沒有。

    見皇太極心思如此之重,範文程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把想說的話咽進了肚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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