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失望 文 / 面人兒
第一百五十六章失望
回到書房,孫傳庭來到書案後坐下。
案頭左方,在隨手可及之處,擺放著一盤切好的水晶梨片。梨片晶瑩剔透,燈光雖暗,但梨片看上去仍有透明的感覺。
孫傳庭注重養生,除了必要的應酬,他晚上一般是不吃飯的,而只是吃一些水果之類的。陳海平很貼心,他命人不惜重金,為了孫傳庭的這一口,採購儲存全國各地的珍稀水果。這種水晶梨就是出自皇家果苑,市面上買不到的。坐下之時,孫傳庭隨手拿起一塊梨片放進了嘴裡。坐下後,他一面緩緩咀嚼,一面拿起了書案上的報告。
報告是剛送來的。
報告很短,只看了幾眼,孫傳庭的嘴便不動了,一絲苦笑浮現上了唇邊。
在官場混口飯吃,體察上意和站隊是極為重要的,這是關乎榮辱,甚至是生死的大事。現在袁崇煥聖眷方隆,權勢必將一時無兩,這個時候力挺袁崇煥既是體擦上意,也是站隊。
挺是一定要挺的,但怎麼挺就是學問了,在這個時候,最好的表現不是明挺袁崇煥,這沒什麼意義。
既然不好明挺,那就換個方式。
袁崇煥來了,王之臣就要走人,而這一替換並不僅僅是遼東換個當家的那麼簡單,那是兩種路線的替換。
既然是路線的替換,那自然就有一個對錯的問題,而在路線上的對錯,那也就自然不會是普通的對和錯。
這至少至少也是個失職與否的問題,所以攻擊王之臣是決不會有錯的。
王之臣和袁崇煥的關係一開始還湊合,沒什麼大的明顯的矛盾,但後來開始不對付,起因是滿桂。
滿桂因趙率教和袁崇煥鬧翻,袁崇煥火大,當即向朝廷上疏稱滿桂才堪大用,就不要在遼東這個小廟裡屈才了。
這個時候,袁崇煥正紅,袁崇煥說什麼是什麼,何況只是調走一個將軍,於是朝廷就打算依袁崇煥的要求,把滿桂調走。
滿桂更是氣的不行,他把袁崇煥告到了遼東督師王之臣那兒。
按說督師要比巡撫大,但王之臣這個督師根本就管不了袁崇煥這個巡撫,所以王之臣心裡有點不舒服也是正常的。
可能就是因為這點不舒服,逮著這個機會,王之臣一面在給兩人和稀泥的時候,順便說了兩句風涼話,一面又上疏請求滿桂留下,調到山海關。
這袁崇煥如何不氣,他又立即上疏表示自己有點累,想回家休息休息。
袁崇煥來火,王之臣也是火冒三丈,當即也上疏表示要避嫌。
督撫不和,朝廷自然又得和稀泥,開導他們說:「始因文、武不和,而河東淪於腥膻;繼因經、撫不和,而河西鞠為蓁莽—覆亡之轍,炯然可鑒。」
兩人誰都沒有真走的心,自然見好就收,但梁子因此也就結下了。
繼而,朝廷以「暮氣難鼓」為由令袁崇煥不得不離開遼東。隨後,王之臣主掌了遼東軍務。
主政遼東後,或許是因為對頭贊成的,我就要反對;又或許是出於和高第同樣的心思,還是穩當點好;也或許是真的認為前出錦州不對,總之,王之臣在崇禎元年三月,就徹底放棄了錦州前線。
王之臣放棄了錦州,皇太極自然不會無動於衷,就在兩個月後,他命令貝勒阿巴泰、岳托等率兵三千,破壞了錦州、高橋、杏山三城,並毀掉十三山以東台站三十一處。
唉,放下報告,孫傳庭重重地歎了口氣。
從天啟六年到崇禎元年,滿打滿算才三年的工夫,錦州防線修了棄,棄了又修,然後修了再棄,現在袁崇煥回來,顯然還得再修。
這是多麼重大的事情,不僅關乎千百萬兩銀子的巨額花費,更關乎多麼重大的戰略機遇。如果錦州防線沒有被放棄,那現在一定是固若金湯,實力也不可與現在同日而語,袁崇煥更不必與皇太極議和,皇太極想要進攻朝鮮自然也就不會那麼容易了。
崇禎會有不同嗎?
半晌,孫傳庭不由無奈地輕輕搖了搖頭,他沒有信心給自己一個肯定的答案。
下意識地,孫傳庭伸手從果盤裡拿起一塊梨片,放進嘴裡,但突然,他的手臂和嘴都凝固了。孫傳庭突然想起了一個人,他想起了袁崇煥,他想到了袁崇煥是不是也會問和自己同樣的問題?
如果袁崇煥也問了,那他會怎麼辦?
崇禎元年,七月初二,文華殿內,燈燭高挑。
「好,說得好!」龍書案後,看著面前的奏折,崇禎激動的滿臉通紅,擊節叫好。
居家過日子有所謂不當家不知柴米貴的說法,但放在崇禎身上,那就是不在位不知事情有多難了。
對這個被祖父和哥哥胡整了了數十年的爛攤子,崇禎早在即位之初就有了充分的思想準備,但即位之後,自己真正管事了,他才驀然發現,事情之艱難、朝政之糜爛還是遠遠超出了他先前的想像。
有**,更有天災。去年冬十月,癸丑,剛剛登基不及兩月,南京就地震了,死人無數。而更為嚴重的還是陝西大災,王嘉胤、王自用、高迎祥、張獻忠等賊寇蜂擁而起,賊勢越來越大。
吏治、民生、夷情、邊備,簡直事事堪憂。太難了,崇禎愁的是一籌莫展。即位之初,那種沉積獨斷,刈除奸逆,一掃乾坤,想望天下治平的激昂心情,現在已經一掃而空。
事情艱困的根子都在吏治,但吏治又是最難治理好的。
難也要做,倣傚宋朝「文官不愛錢,武將不怕死」的光輝口號,崇禎一邊大聲疾呼「文官不愛錢」,一邊頻頻召見群臣,思謀對策。
那個讓崇禎擊節叫好的奏折說的就是這事兒,是戶科給事中韓一良寫的。
大太監王承恩在一旁侍立,見主子難得這麼高興,他在一旁也是笑模茲的。
「王承恩!」崇禎忽然叫道。
「奴才在。」王承恩趕緊應道。
「去把韓一良的官簿拿來。」崇禎吩咐道。
官簿就是個人檔案,可這種東西都在吏部,但王承恩奔都沒打,立刻出去吩咐小太監趕緊去吏部找人取來。
不到半個時辰,韓一良的官簿取來,王承恩呈上。崇禎打開一看,果然不錯,這個韓一良是以清官第一的考績被提升為戶科給事中的。
也只有這樣的清官,才能寫出這樣的奏疏,崇禎很是興奮。
第二天一早,群臣畢集。
列裡兩相,眾人心裡都有些疑惑,他們見這位整天不是愁眉苦臉,就是故作深沉的皇帝今個兒卻是滿面紅光,很是興奮。
這是怎麼了?什麼事能讓皇帝能興奮成這樣?
見禮已畢,崇禎隨即吩咐道:「韓卿家,把你的奏疏讀一遍。」
「是,皇上。」韓一良出班,躬身接過王承恩送過來的奏疏,然後轉過身來,雙手把奏疏展開,高聲讀道:「……陛下平台召對,有『文官不愛錢』語,而今何處非用錢之地?何官非愛錢之人?向以錢進,安得不以錢償。以官言之,則縣官為行賄之首,給事為納賄之尤。今言者俱咎守令不廉,然守令亦安得廉?俸薪幾何,上司督取,過客有書儀,考滿、朝覲之費,無慮數千金。此金非從天降,非從地出,而欲守令之廉,得乎?臣兩月來,辭卻書帕五百金,臣寡交猶然,余可推矣。伏乞陛下大為懲創,逮治其尤者。」
眾人一開始聽著,都不覺暗自點頭,韓一良通篇都在論證愛錢有理,說出了他們的難處,都心有慼慼焉。
及至到了「臣兩月來,辭卻書帕五百金,臣寡交猶然,余可推矣」,眾人開始有點不爽,這傢伙也未免太沽名釣譽了吧。
等聽到了韓一良最後給出的藥方子,眾人就不是有點不爽,而是大怒,因為照韓一良前面說的,理應推導出的結論是大幅提高他們的俸祿才是。
這個世界上,哪有既要馬兒跑,卻又不要馬兒吃飽的道理,但朝廷一直就是這麼幹的,而且不僅如此,那點俸祿本來就夠可憐的了,根本就不夠用,朝廷竟然還嫌不夠,還要剋扣。
我日你姥姥的!
剋扣的法子就是在折色上做文章。
以一個縣太爺為例,每年名義上的俸祿是九十石大米,但實際上是領不到這個數目的。按慣例,每個月只能領一石大米,這叫本色;其他的由銀子、寶鈔、布匹、胡椒什麼的頂,這叫折色。
先說寶鈔,這個東西一直就嚴重貶值,正常的情況一般是貶六成,但朝廷逼著官員們拿寶鈔折色,所以折色的越多,虧的也就越大。
現在寶鈔這個敗家玩意雖然沒了,但依舊不耽誤朝廷繼續剋扣他們,剋扣的法子就是高價折色。朝廷不管拿什麼折色,最後都得折成大米,而這其中就有貓膩了。比如布匹,市價三四錢銀子一批的粗布,朝廷愣是十幾倍十幾倍地給你提價。
我再日你姥姥的!
所以,也就可想而知,眾大臣們聽到韓一良這個王八蛋為了討好皇上,最後給出的方子竟然是要嚴懲他們,你說,這又叫他們如何不怒?
眾人也都知道,韓一良這個王八蛋也就是為了討皇上歡心,實際上屁用都沒有。現在這個狀況,讓皇上提高俸祿,那不現實,但要說嚴懲他們,那就更不現實了,最多不過是抓兩個倒霉蛋而已。但還是那句話,氣人!朝廷氣人,韓一良這個王八蛋也氣人。
韓一良讀完,見皇帝面色欣欣然,也不由得面有得色。
與這君臣二位不同,其他的大臣都裝死,誰也不吭聲。
見大臣們都這個模樣,崇禎又不由氣往上衝,他道:「一良忠鯁,可擢僉都御史,王永光督辦。」
右僉都御史是都察院的官兒,正四品。也就是說,正七品的韓一良因所言甚合上意,一下連升六級!
韓一良自是喜出望外,但吏部尚書王永光卻老大的不高興。他本來就極端反感韓一良的懲貪主張,更何況這姓韓的還在奏疏裡點到了專管官員的吏部。而且,他姥姥的,這小子連升六級,他一點好處都沒撈著,這口氣怎麼好嚥下去?
看韓一良喜出望外的勁兒,王永光心裡就更膩味了。可就是這麼個傢伙,皇上卻指名道姓要吏部破格重用!
「小子,我叫你樂,等會兒老子看你小子怎麼哭!」抗旨是不行的,但整整這小子還是手到擒來的小事一樁,王永光出班奏道:「科臣奏章,必有所指,乞皇上命科臣摘其尤者重處一二,以為貪官之戒。」
王永光的話一出,韓一良的臉唰地一下就白了,冷汗瞬間就是透了官衣,他趕緊把頭低下,不敢讓皇帝看見。
寫這份奏章,韓一良原本就小心翼翼,對事不對人,但現在王永光要整他,立刻就把他放到了火堆上。
出身皇家,一個大毛病就是不通人情世故,考慮事情只想著自己如何如何,而絲毫也不懂站在對方的角度考慮,這一點崇禎也不例外。
一聽王永光說的有理,韓一良的奏章說的確實有些籠統,於是他道:「韓卿家,是啊,你說出幾個貪官來。」
崇禎本以為這只是小事,即使別人的韓一良不清楚,但奏疏中提到的那五百金,誰送你的,韓一良一說出來,**分子不就有了嗎?
但事實呢?事實是韓一良尷尬到了極點,臉紅脖子粗,額頭冒汗,支支吾吾,但就是不肯說出一個**分子的名字。
這個時候,崇禎再不通人情世故可以明白了,原來韓一良當著大家的面不好說。那好,崇禎最後給了韓一良五天的時間,而且讓他密奏。
這下你該說了吧?果然,五天的期限到,韓一良的奏章送了上來,但崇禎一看,就是大怒。
韓一良倒是在奏章指出了兩個人,這二位一個是周應秋,一個是閻鳴太,但問題是,這兩個**分子都是閹黨,早就處理過了。
在奏章裡,韓一良還發了些牢騷,他只是個戶科給事中,指名道姓揭發人的事不是他應該做的,但崇禎不管,他看過韓一良奏疏後立刻再度召見群臣,定要問個水落石出,非把**分子給揪出來不可。
這回,韓一良是鐵了心,他不再尷尬,即使在皇帝面前答非所問,把崇禎氣的頭上冒煙,他不說就是不說,堅持都是風聞而已。所以,儘管皇帝揪住他在奏章的說辭,追問到底誰送的五百金,但韓一良打死不說,勇氣當真可嘉。
韓一良油鹽不進,滿嘴跑火車,崇禎大怒,韓一良的僉都御史算是沒了。但事情到了這會兒,大臣們見皇帝要食言,又紛紛出班說「臣不為皇上惜此官,但為皇上惜此言」,堅持讓韓一良就任僉都御史。
崇禎更是氣得一佛出生,二佛升天,他把韓一良痛罵一頓,然後道:「韓一良所奏,前後自相矛盾,顯系肺腸大壞,本當拿問,念系言官,姑饒這遭!」
得,前程沒撈到,卻被削職為民,韓一良灰溜溜地回家了。
當這份報告送到孫傳庭的案頭時,孫傳庭的反應只有苦笑,他意識到,或許就是因為這件事,崇禎皇帝就如陳海平說的,知道誰才是他最大的敵人了。
孫傳庭重重歎了口氣,他預感到一定又給陳海平說中了,崇禎皇帝重新倚重宦官的日子或許不遠了。
但,這是為什麼?
儘管聽過陳海平的話,孫傳庭也深思過,但也遠沒有這一刻來得深入:在貌似威力無邊的皇權背後,確實還有一種更持久、更強大的力量存在。韓一良就是因為這股力量,才不惜丟官罷職,甚至因觸怒崇禎而掉腦袋,都不肯順了皇帝的意。
只是,崇禎做的也太不對了。
不管動機是什麼,但韓一良只是言官,上奏章言事只是盡本分而已,可崇禎皇帝竟然誰說的就找誰去做。
要是照這麼幹,將來誰還會直言政事?那個處理閹黨如此睿智果決的少年天子哪裡去了?不知不覺,一絲失望爬上了孫傳庭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