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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第一百五十四章 入骨 文 / 面人兒

    第一百五十四章入骨

    明廷的事兒沒有秘密,半個月之後,相關的報告就輾轉送到了皇太極的手裡。

    天啟皇帝的死對皇太極是個巨大的打擊,魏忠賢的死、閹黨的被清除更是令他如喪考妣,沮喪到了極點。

    不比努爾哈赤,更不比那些驕狂的貝勒大將們,皇太極深知,他們遠遠不是漢人的對手,他們的人太少了,各方面的能力都根本不能與漢人相提並論,他們就根本不在一檔次上。

    他們的勝利實際上都是在明廷自己一連串不可思議的失誤中取得的,他們軍力上的優勢根本就不是什麼決定性的因素。

    不久之前的寧錦大戰,實際上是他的一個失誤,是他為了轉移因為糧荒而引起的民怨沸騰所倉促採取的軍事行動。

    寧錦之戰的影響是巨大的,其中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

    原本如果只是攻城失利那還算不得什麼,因為有了上一次,所以這一次也就習慣了,但寧遠城下的刀馬對決卻給他,也給所有的女真人都帶來了深遠而巨大的影響。

    從此,他們在歷次勝利中累積的對漢人的心理優勢沒有了,漢人並非不堪一擊,漢人也可以和他們一樣躍馬橫刀。

    漢人那麼多,而他們的人那麼少,如果再多點這樣的漢人,那他們還有什麼活路在?

    這次失利原本對他的威信是個沉重的打擊,但因為這種心理的影響,他的權威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更重了。

    現在所有人都明白,都充分意識到了一個事實:除了他,沒有人可以領導他們。而且,更重要的是,現在有能力跟他爭的人都怕了,都怕坐到他這個位置上。

    因為寧錦大戰的影響,原本推行極為困難的政策,現在都順利多了。

    不論是對天啟皇帝,還是對魏忠賢,對閹黨,皇太極都日夜祈禱他們長命百歲,永遠永遠地福壽安康,但誰曾想,他的這些貴人這麼快就都掛了,全掛了,一個他媽的也沒剩。

    這叫什麼事啊?

    袁崇煥,這個袁蠻子又要回來跟他作對了。一想到袁崇煥要回遼東,皇太極的脊樑溝陣陣發涼,渾身無力。

    他不怕袁崇煥能打,就怕袁崇煥跟他耗。袁崇煥耗的起,而且越耗越強,但他不行,他是越耗越弱。形勢一旦發展到較為明朗的地步,那不要說是境內的漢人,就是自己內部也該要分崩離析了。

    想來想去,皇太極也想不出一點轍來。最後,他想到了漢人。漢人還是得要漢人才對付的了。不管這個漢人是那頭的,只要用漢人對付漢人,那就準沒錯。以前老爹千錯萬錯,歸根到底一句話,就是沒有正確地對待漢人。

    想到漢人,皇太極想到了兩個人,他們都在直文館,

    所謂直文館是皇太極今年剛剛成立的,目的就是為了大規模地培養漢奸,以便更好地貫徹他以漢對漢的無敵方略。

    皇太極想到的兩個人一個叫範文程,一個叫寧完我。

    範文程,萬曆二十四年生人,字憲鬥,號輝岳,出身於名門仕宦家庭,其自稱是宋朝大學士范仲淹的第十七世孫。

    範文程的六世祖名叫范岳,明代初年在湖北雲夢縣任縣丞,洪武年間獲罪,於是全家就從江西的樂平縣被謫往當時的邊陲重鎮遼東都司的瀋陽衛,范氏自此成為瀋陽人。範文程的曾祖名叫范锪,在明正德十二年考中進士,後在朝廷做官,一直升到兵部尚書,因其為人剛直不阿,受到當權大臣嚴嵩的排擠,只好棄官離去。

    萬曆四十六年,努爾哈赤攻陷撫順,範文程與其兄主動賣身投靠。

    寧完我,萬曆十九年生人,字公甫,天啟二年當的漢奸。所以,寧完我的年紀雖然比範文程大四歲,但論當漢奸的資格卻是比不上範文程。

    之所以設立這個直文館,利用漢人只是直接的目的,而深層的原因則是皇太極早就意識到了一個事實:當強盜的生活雖然逍遙痛快,但這並不是長久之計,因為他們當強盜的時間要是長了,就很有把綿羊教育成狼的可能。真要是到了那個時候,他們別說是當強盜,就是想做回個安善良民都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所以,要在綿羊還沒有被他們教育成狼之前,他們首先要變成虎豹,到時就算是綿陽都變成了狼,那他們也還有周旋的餘地,而不是只有死路一條。

    而他們要想從強盜變成虎豹,沒有這些漢人的幫助是不可能的,這就是皇太極設立直文館真正的目的所在。他要在這些漢人的幫助下,全面依照漢人的體制,建立起只屬於他的,擁有強大的中央集權的政權。

    一句話,他要做的不是大汗,而是皇帝。只有到了這一步,他們才可能從強盜變成真正的虎豹,才有可能有與群狼爭鬥的空間。

    直文館就是為了這個在做前期的準備,而範文程和寧完我就是皇太極發現的他可以依靠的人才。

    兩人到現在都還沒有什麼地位,這是皇太極在故意養他們的氣,以便將來一旦啟用他們,他們就會憋足勁給他買命。

    皇太極非常清楚,這些漢人在這兒只有靠他,漢人朝廷那兒他們又是永遠地也回不去了,所以論忠心,他們要比他那些兄弟子侄們忠心的多。

    是時候看看他們的手段了,就在一籌莫展的這一刻,皇太極決定啟用範文程和寧完我。

    皇太極是個雷厲風行的主兒,想到就召見,哪管現在已經是後半夜了。而在這個時候被大汗召見,無論是範文程,還是寧完我,都激動的雙眼放光。

    「臣範文程叩見大汗!」

    「臣寧完我叩見大汗!」

    兩位青年才俊一見皇太極的面,膝蓋自動打彎,也不管地上硬不硬,冷不冷,立刻就跪倒在地上,光光磕頭。

    漢人是不能稱奴才的,朱元璋和他的子孫們千方百計想把天下人都變成他們家的奴才,但在女真人這兒,想要成為大汗的奴才可不是那麼容易的,那可是極難得的榮耀,這二位現在還遠遠沒有這個做奴才的資格。

    皇太極是大政治家,對人性的洞察極深刻,他非常清楚,像範文程和寧完我這種主動來投靠他們的漢人讀書人,不管有多大的學問,他們的人品都很成問題,心中基本沒有禮儀廉恥這些東西,他們這些人就是漢人常說的有奶便是娘的那種。

    這類人都是典型的小人,他們都有一種共同的特質,那就是賤。而這個所謂的賤,意思說白了就是不能把他們當人看。因為如果把他們當人看,那這些人就很容易出問題,就不好管理了。

    皇太極很清楚這個,也很會處理跟這些人的關係,你可以讓他們覺得親近,但絕不能去真的尊重他們,那樣雙方都不會愉快。

    輕輕點了點頭,皇太極淡淡地道:「看座。」

    看座!範文程和寧完我受寵若驚,千恩萬謝之後,兩位大才子把屁股的三十之一和繡敦重疊。

    真是好功夫!心裡讚了一聲,皇太極問道:「你們對目前的局勢有什麼看法?」

    大半夜的招他們來,決不會是僅僅問問他們對目前局勢的看法,兩位都是才智高絕之賤人,他們都當做沒有其他的事,神色絲毫不露。

    範文程身材高大,相貌堂堂,而寧完我則正好與範文程相反,寧完我身材矮,又胖,而且矮不是一般的矮,胖也不是一般的胖。

    相貌上的差異讓寧完我多了些自卑,既然自卑,那就自覺不自覺地會與範文程競爭,所以總是搶著說話。

    寧完我搶先說道:「大汗,不論外面的形勢如何變化,我們自身的變化都是根本中的根本。如今我們大金的局面就如十羊九牧,政令如果不能統一,那說什麼都是枉然,到了一定的關口,大金根本就不可能再繼續壯大,而我們實際上早就到了這個關口。」

    皇太極登上汗位之後,實行的是八和碩貝勒共治國政的制度。在現在這種內憂外困的形勢下,人多嘴雜的治國怎麼能行?但現在就是這麼個狀況,就如有十隻羊,卻有九個牧羊人,這羊根本就沒個放好。

    這些話皇太極自然愛聽,但其他的親王貝勒可不愛聽,這同樣是犯忌的。這些話,要在平常他是根本不敢說的,就是在寫給皇太極的建議書裡都不能寫。

    現在沒有外人,這可是個難得的好機會,像寧完我這麼聰明的賤人是決不會放過去的。

    範文程雖然也極度渴望得到皇太極的寵信,但他是個比寧完我更聰明的賤人,他清楚他和寧完我在目前的形勢下,利益是高度一致的。他們目前最大的利益所在就是讓皇太極依靠他們去汗位,作皇帝。這才是他們的根本利益所在,只有在那種體制下,他們的地位才會穩固,才能獲得最大的利益。

    範文程不僅比寧完我更聰明,也更穩重,所以他從不在場面上同寧完我爭什麼。這同樣是因為他比寧完我更聰明,因為他清楚皇太極是怎樣的人,這些場面上的功夫在皇太極這裡沒用。

    這自然正是他在一步步做的,但現在還不是挑明的時候。微微點了點頭,皇太極道:「漢人的新皇帝剛剛用了新年號,叫崇禎。在頒布新年號的同時,崇禎皇帝也下達了重新起用袁崇煥的命令。」頓了頓,又道:「在御前會上,那些閣臣推薦了兩個人,一個孫承宗,一個就是袁崇煥。」

    天啟帝死,他的弟弟朱由檢登基,這等大事範文程自然是知道的,但由於民間關於京城的消息非常閉塞,所以像崇禎清除閹黨的細節他是不清楚的。

    這個時候,就體現出範文程和寧完我的不同來。範文程出身官宦世家,某些方面的見識不是寧完我所能比的。這個時候,寧完我就不知道說什麼了,但範文程知道。

    稍稍等了片刻,範文程道:「大汗,還算好,如果崇禎選了孫承宗,那我們大金就真的是危險了。」

    這話不但寧完我聽不明白,就是皇太極也不解。望著範文程,他問道:「憲鬥,你為什麼這麼說?」

    皇太極這一聲「憲斗」叫的,範文程差點又趴下,這麼多年的辛酸都在這一聲「憲斗」中,化作了幸福的淚水流進了心田。

    極力隱去眼底的淚光,但又稍稍露出那麼一點,範文程道:「大汗,不論是孫承宗,還是袁崇煥,只要他們兩個有一個在遼東,那就沒我們大金的活路。他們兩個有一個在,那形勢必然就是我們一天天削弱,而他們的力量則會一天天增強。如果這種強弱互換到了某個點上,那就是我們大金的末日。」

    範文程很瞭解皇太極,只要他說的是事實,那不論是多難聽的話,皇太極都非但不會怪罪,反而只會更看重他。

    範文程說的,也正是皇太極憂慮的,他沒辦法解決的。因為說到底,兩國打仗打的不僅僅是人,更是錢,是物資。如果錢和物資相差到某種程度,人也就會開始流失。在他們這兒,這不僅僅指的是戰鬥力的下降,更嚴重的是人心的離散。

    這種時候,皇太極不喜作偽,他臉色肅穆地道:「憲鬥,繼續說。」

    「是,大汗。」範文程道:「以他們以遼土養遼人,用遼人守遼土和憑堅城,用大炮,築堡城,逐步蠶食的策略,我們是沒有辦法對抗的。對付他們,我們唯一可行的辦法是離間他們和明廷的關係,讓明廷把他們弄走,然後派過來高第、王之臣一類的人。」

    「大汗,以小人素日觀察所得,孫承宗老城持重,識見通達,如果不是有魏忠賢那等人在,我們是根本沒有辦法的,但袁崇煥不同。」

    皇太極興趣大增,他問道:「憲鬥,如何不同?」

    範文程更是振奮,他道:「大汗,孫承宗是傑出的政治家、戰略家,對人對己都看得遠,看得全,看得透,但他不是一個好的執行者,作為親自統軍的大帥,孫承宗是遠不如袁崇煥的。至於袁崇煥則和孫承宗正好相反,他是個傑出的統帥,指揮軍隊如臂使指,能令將士用命,但他不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家,缺乏政治頭腦。而在大明朝作這個遼東統帥,缺乏政治頭腦是危險的,尤其是袁崇煥這種個性的人。」

    「呃,憲鬥,袁崇煥的個性如何?」皇太極頗感興趣地問道。

    範文程愈發的得意,他道:「大汗,臣仔細研究過袁崇煥,臣覺得袁崇煥必定是把遼東當作了他的宿命之地。」

    「這是何意?」皇太極吃驚地問道。

    範文程一笑,道:「大汗,這就是說袁崇煥為了遼東會不顧一切,比如遠者寧遠,近者寧錦,袁崇煥都把老母妻兒置於險地。」

    袁崇煥這樣難道還是什麼好事嗎?要不範文程為什麼笑?皇太極不解地看著範文程。

    「如果僅僅如此,那袁崇煥就會是我們最危險的敵人,但是,袁崇煥此人身上還有一個特點,就是他身上蠻勁太重。大汗,這股蠻勁成就了袁崇煥,但同樣是這股蠻勁,卻也是袁崇煥最致命的缺點。」

    皇太極隱約明白了點,但還是不清楚。

    範文程接著道:「大汗,在具體的戰略上,袁崇煥是穩健的,他一直都是在穩中求進,充分發揮他們的優勢,而讓我們無可奈何,找不到絲毫的機會,但這一次,情況或許會有所變化。」

    眼睛一亮,皇太極問道:「憲鬥,什麼變化?」

    輕輕搖了搖頭,範文程道:「大汗,什麼變化現在還不知道。」

    皇太極有點錯訛,問道:「那你這是什麼意思?」

    範文程道:「大汗,袁崇煥快五十了,這次被崇禎起用,袁崇煥會怎麼想?」

    皇太極這會兒已經讓範文程給吸引住了,他跟著問道:「怎麼想?」

    範文程道:「大汗,袁崇煥為人既清廉,又驕傲,這兩點一個比一個得罪人,所以袁崇煥這些年在朝中別說交人,少得罪點人就不錯了,對袁崇煥極為反感的更是大有人在。袁崇煥自己一定清楚這一點,現在這個崇禎皇帝才十六七歲,就是個孩子,能有什麼主見,而一旦袁崇煥在遼東有個一差二錯,能不被趕走嗎?大汗,還是那句話,袁崇煥快五十了,這次被趕走,能不能再回來誰也不知道。」

    沉吟片刻,皇太極道:「你是說袁崇煥會著急?」

    範文程點頭道:「大汗,這是必然的。」

    輕輕點了點頭,皇太極道:「如果袁崇煥著急,再加上他身上的那股蠻勁,那說不上會鬧出什麼事來。」

    範文程點頭笑道:「大汗聖明。」頓了頓,又道:「大汗,還有一點也很重要。」

    心情輕鬆了些,皇太極問道:「憲鬥,還有什麼?」

    範文程道:「大汗,天啟三年,遼東巡撫閻鳴泰接到舉報,說副總兵杜應魁冒領軍餉。要是換在平時,這也不算是個事,但孫承宗剛剛整頓過,有人竟敢頂風作案,這就必須要嚴查,於是閻鳴泰派袁崇煥前去核實此事。袁崇煥很負責任,非常認真查辦此事,清查賬清人數,一算下來,沒錯,杜應魁確實貪污了。叫來一問,杜應魁也認了。按規定,袁崇煥的職責到此結束,就該回去報告情況了。但袁崇煥沒有,他二話沒說就把杜應魁給砍了。」

    皇太極是頭一次聽說此事,但他知道袁崇煥越級上報,告頂頭上司黑狀的事。皇太極點了點頭,道:「袁崇煥這種人竟然能一直在官場幹下去,也算個奇跡。」

    範文程道:「大汗,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您想想,袁崇煥還是個無職無權的小官的時候就敢這麼幹,現在功勞大了,權力大了,而這次崇禎讓袁崇煥復出,權力一定更大,那他以後能不鬧出什麼亂子來?」

    輕輕點了點頭,袁崇煥一旦被抓住了什麼把柄,那朝中的攻擊必烈。從範文程的話裡,皇太極依稀看到了一絲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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