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良緣安在 第一百三十六章 且自逍遙 文 / 周雲龍
第一百三十六章且自逍遙
裡屋居然還有人在,吳子矜與段譽皆是吃了一驚,只覺那聲音頗是蒼老,言語之間卻是說不出的和藹慈祥。吳子矜心道:「既來之,則安之。」當下便即邁步自眼前破洞而入。
只見裡間又是一間空空蕩蕩的房間,卻有一人坐在半空。段譽「啊」的一聲驚呼出聲,吳子矜神目如電,卻已看清此人身上縛著一根黑色繩子懸於橫樑之下,繩子顏色與身後板壁齊同,二黑相疊,便似凌空而坐,方才令段譽嚇了一跳。
吳子矜抬頭望去,但見那人三尺發須半白,一張佈滿了皺紋的臉上卻依稀可看出年輕風采。吳子矜和段譽瞧在眼中,心下都是暗讚了一句:「好個俊俏男子!」若是再年輕三十歲,只怕比之慕容復亦不遑多讓。二人躬身行禮道:「後學沒進吳子矜、段譽見過前輩!」
那人點了點頭,道:「老夫數十年足不出戶,卻不料世間多了如許少年英傑。你二人誰解了珍瓏棋局?星河怎地一併放入?」段譽歉然道:「老丈可料錯了,晚生棋藝尚未到家,雖竭盡全力,卻未能解開棋局。」那老者微微一怔,目光轉向吳子矜。吳子矜點頭道:「在下棋藝低劣,遠不及三弟,自然更非解開棋局人選。」當下便將外屋情形一一道出。
那老者聞言,閉上雙目,須臾長歎一聲,道:「今日在場的年輕才俊也只有你二人了。唉,本門不幸,卻是苦了星河。他用心良苦,我這師父卻是愧對他了。」吳子矜聽這老者言語之中頗有幾分蕭瑟、酸楚,不由俠義心起,道:「老前輩有什麼為難之事,但說無妨,吳子矜自當勉力而為。」段譽道:「是啊,二哥武功高強,又是天下第一大幫的幫主,定能幫上前輩。」那老者點頭道:「年輕人心腸好,倒是不錯。」跟著頓了一頓,霍地探出雙臂,輕輕拿住二人脈門。
那老者手法頗是精妙,吳子矜心神略分已然給他拿著了脈門,不由心頭一動,似乎頗是熟悉。跟著腕上一熱,一股內力自手臂上升,迅捷無比衝向心口。吳子矜體內劍氣鋒銳無匹,一有異種真氣入侵,立生反擊,那老人手指一麻,忙不迭鬆開手,那廂拿著段譽脈門的手卻也縮了回去。
「咦」的一聲,那老者目光中滿是驚訝,道:「北冥神功?小無相功?你二人是我逍遙派門下弟子麼?尊師是何人?」段譽「啊」了一聲道:「逍遙派?前輩是逍遙派弟子?莫非前輩便是逍遙子?」心中霍然想起當日在大理無量山中見過的北冥神功帛卷,其上一行話自腦中流過:「勉之勉之,學成下山,為余殺盡逍遙派弟子,有一遺漏,余於天上地下耿耿長恨也。」不禁暗自埋怨:「段譽啊段譽,你只道當世已不再有逍遙派弟子存世,今日卻怎生是好?練了神仙姐姐的神功,卻不遵從其命,你豈不成了卑鄙小人?」吳子矜卻是了然道:「前輩想必與李秋水前輩是同門。晚輩雖非逍遙派門下,但習得的部分武學正是傳自李前輩。」
那老者目光游離,道:「原來秋水與你二人是舊識,那便好,那便好。逍遙子是老夫少年時自號,後我與秋水遍集天下武學,要創一門包羅萬有的奇功,武功日進,卻愈發感覺到學海無涯,往日發下的雄心大多是不自量力的狂妄,遂改號『無崖子』。秋水乃是我的同門師妹,亦是……」頓了一頓,道:「亦是我的妻子。」
吳子矜當日在西夏皇宮之時已自童姥秋水二人數度爭鬥之中稍稍看出端倪,此際已是明瞭,天山童姥定亦是無崖子的同門,師姐妹反目成仇,原由可見。段譽卻心中大是迷惘:「原來這位無崖子前輩便是逍遙子,只怕還和神仙姐姐有關。只是他又怎會是神仙姐姐切齒痛恨的逍遙派弟子?難道我料錯了,神仙姐姐不是那壁上所書的『秋水妹』的孩子麼?」他內心對那「神仙姐姐」頗是尊敬,直視作天人,只覺其綽約如處子,實不敢想像那神仙姐姐便是李秋水,亦或夫婦二人反目之類。
無崖子愣了半晌,似乎在回想年輕時的綺旎風光,道:「老夫三十年前為逆徒丁春秋所害,打入山谷,幸得星河相救,雖性命得以保全,卻損毀了數條經脈,重傷難癒,這數十年來躲在此處苟延殘喘,時至今日,天年將盡,卻仍不能覓得有緣傳人,時也命也。星河本來資質是不錯的,只可惜他走了岔道,分心旁騖,我的上乘武學他說什麼也學不會了。老夫自問不只以武學見長,醫卜星相,琴棋書畫,各家之學,胸羅萬有。前日起了一卦,早已得知天機茫茫,珍瓏棋局今日尚無人能破,星河他卻不死心,仍要擺下棋局延攬天下豪傑。老夫卻知他所作只是徒勞,好在此舉亦可吸引丁春秋那逆徒注意,令老夫得以全神貫注傳功,總算保留了本門的一絲希望。」
吳子矜訝道:「敢問前輩,你不是說並無有緣人麼?怎地又找到了傳功對像?」無崖子微笑道:「天機渺渺,大道精深,豈是我所能揣度的。若是我得知有你二人,又何必徒費心思?適才有一女自屋後潛入,老夫以為她是丁春秋一黨,本欲下手毀卻,卻自她武學中瞧出她乃是傳自星河一脈。此女聰明伶俐,根骨甚佳,老夫自忖大限將至,與此女也算是有緣,遂決意將一身七十餘年神功盡數傳與她。只是湊巧二位闖關而來,卻令老夫未竟全功。」
吳子矜心頭一動,似乎想起什麼,卻聽段譽道:「原來我二人衝撞了前輩,誤了大事,晚生惶恐之極。」無崖子搖頭道:「無妨。正所謂『月有盈虧』,萬事怎可十全?她已承受了老夫七成的功力,已可獨步武林,雖仍非丁春秋敵手,卻足以自保。二位既是入得我門,自然有緣,老夫便送一份禮物給你二人。」
說話間無崖子雙手緩緩伸出,再度拿住二人脈門。吳子矜心知其乃是善意,便不再躲避。但覺一股暖意自臂間緩緩滲入胸間,一時間全身百骸懶洋洋的頗是舒服。須臾,無崖子睜開雙目,帶著一絲異色,道:「這位段公子的北冥神功雖未曾學全,卻已極是深厚,老夫這三成的內力大半倒是給你吸了去。」跟著目光轉向吳子矜,道:「吳公子一身真氣極是古怪,異日當可在武林中大放光彩。你似乎與我那師姐有些過節,你中了『生死符』罷?」
吳子矜心中方自一驚,無崖子已然笑道:「小友莫驚,老夫並無惡意。我那師姐脾氣暴躁,性子孤僻,生平結下的仇人只怕數不勝數,也不在乎多你一個。你體內的生死符所種時日忒長,已然在你經脈中流毒甚深,老夫力有不逮,無法盡數化去。似乎你不久前還曾有過走火入魔之危,是否?」
種種事端,他娓娓道來,竟是有如親眼目睹,吳子矜心下敬佩油然而生,恭恭敬敬道:「老前輩說的不錯,晚輩求教。」無崖子道:「我適才以剩餘功力為你推宮過穴,已將你經脈痼疾治癒。『生死符』發作之危微乎其微,我觀你內息盈盈,『百會』跳動,不日將經脈貫通,內功當可大成,其時沉痾自愈。」
吳子矜心中感激自是不言而喻,終是恭恭敬敬雙膝跪倒磕頭道:「多謝前輩成全,晚輩感激不盡!」無崖子微笑道:「不必多禮。老夫只望你日後能放過我那桀驁不遜的師姐,就算賣老夫我個面子,如何?」
吳子矜卻是愣住,不算童姥掌斃阿藍之仇,她昔年親往福建下手擊殺「一字慧劍門」滿門,這份深仇大恨可謂不共戴天。吳子矜一身武學全由師父卓不凡而來,朔本歸源,怎可忘本?無崖子雖對他亦有大恩,卻不能就此將這筆血債一筆勾銷。
無崖子目光閃動,似乎瞧出了他心中所慮,微笑道:「吳公子,我不知你與我師姐有什麼深仇大恨,算來她今年已是九十六歲高壽,正當返老還童之期。如此高齡,朝不保夕,就算你不去尋仇,她在這世上已沒幾日好活了,你殺了她,靈鷲宮中人自必找你尋仇,如此冤冤相報何時能了,又何必徒增因果?」吳子矜怔了半晌,方道:「前輩之話晚輩自當斟酌一二。」
無崖子點頭微笑,二人這才發覺不知何時他半白的鬍鬚已然全白,面龐上更是皺紋遍佈,似乎一瞬間又老了十年。二人心下黯然,心知老人業已油盡燈枯。只聽得無崖子笑道:「老夫天命已盡,無法再傳授你二人武學。好在你二人識得李秋水師妹,自可往尋,我懷中的一幅丹青你等可攜去作為信物。天可憐見,叫我彌留之際還可遇到你們兩個好孩子,很好,很好……」越說聲音越輕,終於微不可聞。吳子矜二人連聲呼喚,卻見他身子軟倒,已然氣絕。
二人頹然而立,這老人與自己雖只是相處短短一瞬,此刻一去,卻好似一個極親近之人從此陰陽兩隔。段譽悲從心來,不由伏地大哭,吳子矜也不禁潸然淚下。
二人心道老前輩亡故,得告知屋外的蘇星河等逍遙派門人,當下跪倒在地,向著無崖子的遺體拜了幾拜,吳子矜伸手自無崖子懷中掏出一卷帛軸,轉身自板壁破洞中鑽出。
待出得屋來,陡覺屋前熱浪四溢,處處焦黑,顯是丁春秋與蘇星河二人已然到了生死立判階段。段譽「啊」的一聲叫了出來,道:「糟糕,蘇老先生只怕已然叫那老怪給殺啦!」
驀地一人道:「蘇星河僥倖逃得一條性命,多謝段公子關心。」吳子矜回身望去,卻見蘇星河面目焦黑,一部長鬚七零八落,顯得頗是狼狽。吳子矜道:「原來老丈已然脫險,倒要恭賀老丈了。」蘇星河苦笑道:「慚愧慚愧,老朽不及丁春秋多矣。本已行將喪命,好在掌門適才突然自背後助力,一舉將老賊嚇跑,方才撿回一條性命。二位公子在裡屋見到家師了麼?」吳子矜訝道:「掌門?她是何人?」段譽道:「蘇老先生,無崖子前輩已然歸天啦。」
蘇星河面色劇變,顧不得再回答吳子矜的話,慌忙飛奔入屋內,須臾傳來哭泣之聲。函谷八友諸人雖不明就裡,卻也知屋中住著一位大人物,當即也齊齊拜倒在地。
段譽二人不得蘇星河允許,卻是不便入內,便在屋外等候。段譽道:「對了,無崖子老前輩給了我們一個卷軸,二哥何不看看是何樣事物?」吳子矜自懷中取出卷軸打開,卻是一呆,二人都是「咦」了一聲,原來卷軸中繪著一個宮裝少女,那樣貌活脫脫便是王語嫣。
想起王語嫣,段譽舉目四顧,忽地驚道:「咦?王姑娘哪裡去了?」吳子矜四下望去,非但不見了慕容復一干人,連玄難、段延慶、鳩摩智等人亦不見蹤跡。這石凝霜的下落尚落在四大惡人身上,吳子矜心下亦是焦急,恨不得立時追將上去。
薛慕華道:「適才恩師與那丁老賊比試獲勝,玄難大師等人見本派事了,便即告辭離開,我等苦留不住。」段譽跌足道:「糟了,那可不成。二哥,請恕兄弟有事先行一步,日後兄弟再遣人相約。」說完不等吳子矜答話,便轉身下山。吳子矜待要喚出聲來,段譽「凌波微步」何等的快捷,早已不見了人影。吳子矜不由苦笑,他雖亦急著追趕段延慶等人,卻不能就此失禮離開。
須臾,蘇星河雙目紅腫走將出來。他心下雖是悲痛,仍不願失了禮數,延請吳子矜一旁說話。吳子矜將入木屋後諸般事由一一告知,蘇星河點頭道:「多謝吳公子相告,慕華,你且記著,日後吳公子但有所求,我逍遙派弟子定要竭力相助,決不能忘恩背義。」他這話,實則便是應允函谷八友重入門牆,薛慕華等人又驚又喜,紛紛跪倒磕頭,半生的願望終是成了真。
吳子矜行禮道:「既是如此,蘇前輩先行重整門派,吳某就此告辭。」忽地打了個冷噤,眼角瞥處,見人影一閃,其行極速,快似鬼魅。吳子矜心中一驚,大喝道:「丁老怪!哪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