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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文 / 蘭曉龍

    無窮無盡的地平線在我的視野裡緩緩移動讓我看它們看得呆我已經很遠沒機會看過這樣的地平線。

    我被綁在驢子拉的小拖車上舒舒服服的車上除了一應雜物還給我墊了床褥子很多人拿眼睛橫我我當沒看見。

    我們這樣行走大地。

    他們一路奔走睡在路旁他們只帶幾天的乾糧武器彈藥就從我們手上搶到哪都有老鄉把新鮮的飯菜送上——我們就在這樣的中原展開這樣的決戰。

    一個人氣鼓鼓地看著我邊嘀咕著邊走了過去:「他他媽的以為他是馬克沁嗎?」

    牛騰雲就嘿嘿地笑他一直跟在車旁他要不這樣盯著我估計我早已經成功地把自己報銷了。

    牛騰云:「我說你是七連整第六百號兵我可是四百零四號的我是你舅爺姥爺那一輩的你就給我長進點行不?」

    我哼哼著:「舅爺姥爺好。」

    牛騰云:「我說你消停點活著不好嗎?幹嘛非得學婆娘拿褲帶子上吊?」

    那是丟人事我掃了眼他的腰他現在不用老提褲子了我的皮帶在他腰上。

    我:「把褲帶子還給我。」

    牛騰云:「想得美。成全你啊?」

    我:「我腰細不系褲帶子就掉啦!下次不拿褲帶子啦!」

    牛騰雲就不理這碴:「餓不?」

    我:「不吃。」

    還是那樣子走著被綁著被推著。

    我迅成了七連一景被綁著被推著拉著在中原大地上追趕我殘破的同袍們。恥辱的一景——」

    別連隊的人過路看著我哼哼:「這是日本山炮還是美國重機槍啊?長得也不像啊。

    牛騰雲憤憤地回:「他不是玩意!」

    ……後來就成了過意不去的一景……

    牛騰雲換了個地還是站在我車旁看我一眼再回:「他碰巧了也是個玩意。」

    ……後來他們現了這種獨特性我成了七連沾沾自喜的一景。

    牛騰雲換了個地站在車邊驕傲地回:「他本來就不是個玩意!他是個人!——你們有嗎?」

    我們在暮色下行走。除了我我不用行走。

    行軍永不停歇撞上了就開打我的弟兄們在我的兄弟們面前總是一觸即潰。我知道我們早已蒼老。

    槍聲忽然席捲。幾個打頭兵栽倒在地上到這時候就看出那破棉花胎子裡包的都是頂尖的戰鬥人員了。瞬間就進了路邊的地溝牛騰雲帶著一個人過來把我從車上拖下為了躲開彈雨他們只好拖著我。

    我看著一個生物從土崗後跳出來看著我生物都會被槍聲所驚。它倒好像被槍聲吸引因為它是狗肉。我呆呆地瞪著它它髒了很多瘦了很多它現在在任何人眼裡都是一條野狗了。

    我:「狗肉跑啊!別跟著我!」

    狗肉明白轉了身縱下土崗跑不見了。

    牛騰云:「你喊什麼?」

    我已經被拖進地溝了安全了他也懶得問了。卡卡地往槍裡裝著子彈望著地平線上的那個永備式炮樓。

    牛騰云:「讓你頑抗讓你頑抗。」他掉了頭對我說明:「鬼子修的炮樓被他們接過來了。」

    那邊的火力打得很猛準得要命的重機槍還夾著戰防炮的射擊。七連用的是一向地戰法。化整為零錯開了躍進再交縱合擊。

    彈道還在炮樓和地溝之間穿行倒比剛接火時打得更激烈了。我那些沒見面的袍澤們終於拿出滇邊的勁頭了槍炮準得要命不斷有躍出地溝的人倒下。但總也有另一個躍出去撿起他的炸藥包。

    一夜鏖戰。儘管只是一個小小的炮樓卻成了七連千里之行中罕見的硬戰。將至天明。折損過半。

    那些火力點打得密不透風高低參差的幾層七連地人終於摸近時從堡旁邊的一個散兵工事裡噴出了長長的火焰一具噴火器連他們帶的炸藥包都燒炸了。

    我在哭泣因為被綁著我只好將臉蹭在衣服上蹭在地上。地溝邊一個身影在縱高伏低那是狗肉它看了看我消失了。

    我那天好像打算把一生的眼淚在一晚上哭完這裡的防禦方法幾乎就是我們在南天門的翻版。那個被七連罵絕了十八代先人的防守者他是我的舊友。

    牛騰雲死死抓著一隻燒焦了的袖子還在冒著煙哭哭唧唧晃了過來在我身邊一屁股坐下。

    牛騰云:「別哭啦……你哭什麼呀?」

    我:「……你哭什麼呀?」

    牛騰云:「我痛啊。叫***拿火燎了一下痛啊。」

    痛就是他那條胳臂保住了於是他繼續哭:「連長死啦。好多人都死啦。」

    我躺在地上我被綁著我咬著牙流著眼淚我不知道我在為誰哭反正以後沒人來往你嘴上塞臭哄哄沒人要抽的喇叭筒了。

    我:「你放開我。」

    牛騰雲倒不哭了嚇了一跳最後他決定謹慎地對待此事:「別添亂啦今天沒空給你尋死。」

    我:「我不死保證不死——我跟你保證過嗎?」

    牛騰云:「那倒沒有。你要大解我幫你脫褲子。」

    我:「我要你放開我。」我盡量讓自己看上去誠懇而且我確實也很誠懇:「我是個那麼沒良心的人嗎?」

    牛騰云:「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良心。」

    於是我們大眼瞪小眼地互相考究。

    我從地溝裡站出來看看身後幾十雙狐疑的眼睛我站直了伸開雙臂他們最後終於停止了射擊。

    於是我轉了身向著那個炮樓揮動雙臂那邊的槍聲也嘎然而止了。守的人絕不是個莽漢。

    於是我走向那邊廂的炮眼和炮眼裡探著的槍口我張著雙手當走到一個他們能看清我任何動作的距離時便開始解我的棉衣扣子我脫下了棉衣放在手上揮了揮然後扔在地上——現在我穿著我被俘的那套制服了我的胸口掛滿了勳章。

    我的身後有人暴喝了一聲:「他要投降!」

    於是幾十枝槍口刷刷地舉了起來我轉身看著其中也有牛騰雲猶猶豫豫的一枝。我攤著手。讓他們看著最後用我的平靜讓他們覺得有些過於驚乍了。

    於是我走向那處炮樓。我看見狗肉它在我們的槍火圈子之外奔躥不息我知道它也有了回到南天門的幻覺和亢奮。

    我走過那些外壕壕裡和我穿一樣衣服的人呆呆地看著我我走過胸牆胸牆後一張張燻黑的臉我走向炮樓。

    炮樓裡幾個官兵先迎了出來。他們倒是輕鬆得很利落地掛著那些美制武器——又是一票殺人的老手。

    「來啦?」打頭的話家常似地說。

    「來了。」我盡量平和地答。

    他便親熱地握住了我的手雙手握著搖搖撼撼。

    他:「你們倒降得痛快。」

    然後他順手就扳斷了我的小指我的手指頭很軟但也沒軟到能貼著手背的地步。我沒有吭聲於是一枝槍托從我後邊砸了過來我晃了一下倒下他們開始一頓暴捶。

    我被拖了進來打頭的那傢伙把我踢翻在地上。然後開始第二頓暴捶。我在地上滾爬著在拳頭和腳尖之間看著這裡的結構很整潔地地方整潔得不像是丘八住的而像居家一群人住的地方通常都不怎麼關門。所以這裡只有一扇緊關著的門。

    我沉默地忍受滾近那裡然後一下跳起我推開揍我的傢伙撞向那扇門。

    我:「我知道你在裡邊!我就知道是你!王八羔子!」

    鎖並不結實被我一下就撞開了。於是我看見阿譯。一間他個人居住的小屋桌床椅子。唯一的奢侈品是一架留聲機而他坐在床邊抱著頭哭得歇斯底里。他現在跟我一樣一個一絲不芶的上校團長只是他的屬下似乎比我的堅強我是幾十分鐘便已潰散。

    我撲向他抱著他捶他時常還要因自己的傷手痛得嚙牙咧嘴。

    我:「就知道是你!你這個十三點!王八羔子!」

    阿譯就衝著我嚎回來他可有一大攤等著我:「我看見狗肉就知道你在!就知道你會出來!你們都到哪裡去了?我沒臉見你們可你們有臉來看我啊!全都不來一個也不來!」

    我想起來看我身後的追殺者他們擠在門口那一臉驚詫倒像是見了活鬼。阿譯終於想起把我推開他退開兩步然後就絆上了凳子把自己鬧了個踉蹌。

    看著他這樣出洋相可真是開心我笑著:「還是個笨蛋!」

    阿譯:「很久不這樣了是因為你來了。」然後他便急急切切地問我這樣的問題:「孟煩了你餓不餓?」

    我:「……什麼?」

    阿譯:「你餓不餓?我知道你們吃得不好你餓不餓?你瘦多了你真成白骨精了你要吃什麼?我給你弄吃的。我們這回有吃的就算被圍上幾個月也餓不著。」

    我:「……你打算被圍幾個月嗎?」

    阿譯便又快哭了:「不是的。你總是想多——我只是問你餓不餓。你想吃什麼我這裡都有。」

    我:「想吃豬肉白菜飩粉條。」

    我看見阿譯的眼裡猛然閃亮了一下然後迅變得黯然他轉身把臉對了牆愣了很長一會。

    阿譯:「白菜沒有了劈柴沒有了油鹽醬醋都沒有了做不成白菜豬肉飩粉條。我給你吃美國罐頭。」

    我:「我就吃美國罐頭。」

    我面前的桌上堆滿了美國罐頭豆子的、豬肉的、牛肉的、水果的還剩下點縫隙就放著藥剛才揍我的手在給我包紮我的手指並且細心地留了一隻手給我吃飯。我大口大口地咀嚼我很餓真的很餓大概上輩子才吃飽過吧?

    周圍擁著一堆阿譯的兵倒好像我吃飯有多好看。

    打了一夜阿譯也掙扎了一夜看他的理想還是現實堅強。他最後還是屈從於我這個現實永遠做不成英雄的阿譯。

    給我包紮的傢伙還要給我道歉:「對不住啊。我們團座說收拾一下我還以為你們有仇。」

    我就笑「是有仇。」

    那傢伙也愣了一會兒倒恍然大悟了「就是。生死場上來的人反倒說不清啥叫交情。」

    旁邊的兵就插話看得出阿譯把他的團治理得像模像樣官和兵兵和官幾百個姓倒成了一家親「長官你咋就得這麼多勳章呢?」

    我看看我的胸口愣了會兒「回頭就扔了。」

    給我包傷的傢伙終於包好我的手輕輕拍了拍「我們也不想打可我們不想給團座丟人。」

    一塊白被單就甩到了他的臉上阿譯站在我們的人圈子之外「拿去做旗。」

    傢伙們便啞然了下來打一桿白旗絕不會是任何軍人的驕傲。

    阿譯:「沒什麼呆會打旗出去的時候也不要垂頭喪氣不要亂編製。我們是打得過的不打了。骨肉相殘沒得意思要是日本人來了——我守到死我朋友來了一晚上足夠了。」

    我:「阿譯。」

    阿譯看著我我便對他伸了只大拇指我衷心的。

    阿譯便走過來順手又開了個沒開的罐頭放在我的手邊他順手摸了摸我的頭笑了一笑。

    我:「我們又能笑了。真好。」

    阿譯:「嗯。真好。」

    我:「管你投降還是投誠我今晚找你海聊。」

    阿譯:「嗯有好多的東西可以聊。好好吃。」

    他走開了。於是我又開始吃我相信我是夠肚子把這一桌子掃光的一個曾經天天想著自殺的人也就是不會再吃一頓好飯那是曾經。然後我聽見那歌《野花閒草蓬春生》我苦笑著搖了搖頭這小子還是愛這調調。

    然後我怔住了。

    我跳起來推翻了桌子:「阿譯不要!」我剛笑話了阿譯的笨手笨腳現在招報應了我絆翻在地上我一邊爬一邊嚷著:「阿譯不要啊!」

    我又一次撞開了那道門看見阿譯跪在地上跪在他的留聲機旁留聲機在嚶嚶地轉阿譯拿著一枝槍。他悲傷地看著我。

    阿譯:「你衝上去了你找到了希望。我又跑了我沒有希望……煩啦我好想他們……我總是做錯我不想再錯了。」

    然後他對著自己的腦袋開了一槍。

    阿譯的手下扛著白旗從我身邊走過照阿譯要求的他們走得不卑不亢可阿譯的留聲機還在轉那歌還在響他們臉上也刻著悲傷。

    我呆呆地看著那座炮樓我腳下踢到了什麼於是我撿起我扔在那裡的棉襖。

    勝利的人散散落落地湧了過來來看他們新得的陣地。一隻手扒拉上了我的肩膀牛騰雲扒著我他那隻手已經包紮過了。

    他問我:「你好厲害。你咋干的?」

    我沒吭氣摸摸我的勳章看看阿譯斷送了的地方。

    阿譯阿譯你總錯你又錯豬肉白菜燉粉條都是一起吃你就不想我們總是共享同一個希望?

    後來我套上了我的棉襖蓋上我的勳章。

    牛騰雲還在我耳邊聒噪:「噯那條狗好像你的。」

    我看向他指的地方狗肉站著一段距離猶猶豫豫它想過來但是它又記得我喊過走開。

    「是野狗。」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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